天花板的梁(2 / 2)
「但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啊……」
我忍不住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反驳。
「这怎么可能?!你听到松尾先生说的话了吧?!要是你说不是你自告奋勇的话,就拿出证据来啊?!」
她立刻大声驳斥,我垂下眼睑,只能嗫嗫嚅嚅地说:「那、那是……」
怎么可能会有我没有说过这些话的证据啊。太过分了。简直就是恶魔的证明。
「不要跟小朋友一样推三阻四,快点自己把设计图做好,然后去印刷厂拜托人家在大后天之前印出来!听到了吗?!」
一面承受着无头无脑的斥责,心里却一面忍不住萌生出怀疑。
铃木主任……是不是今天早上,在我来上班之前,才把工作档案传到我那里的?趁着今天没有任何人能帮忙我忙的时候,跟松尾先生串通好,故意在总编辑面前陷害我的吧?
我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咽回喉咙深处,只是因为还怀抱着「就算这个人一直这样,应该也不至于用如此幼稚的霸凌方式危害到公司业务」的理性,以及「迈向正式员工之路」这个跟诅咒一般的希望。
因为,如果我现在反抗的话,要是万一我搞错了呢?我最近确实太过疲倦,没法否认脑袋不是很灵活。
我越来越迷糊了。因为主任竟然能够这么理直气壮,对着我大呼小叫责怪我。没有任何根据,能够信口雌黄到这个地步。还有松尾先生的证言。出错的难道是我的记忆,主任说的才对?
──我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自信判断到底什么才是真相了。
要是是我在不知不觉之间,跟别的事情搞混了,答应要负责这个任务呢?全都是我的错,并不是他们在霸凌我呢?这样的话我这个人的人品很有问题,对上司抱着不逊的怀疑,之前所有的忍耐都化为泡影了。
即便如此,我并不是承认了。「非常抱歉」这句话,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握紧的拳头,像枯萎了一般渐渐无力。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套的说教持续了一个小时之久。
「什么,你还看时间啊。你觉得自己有这种权利吗?」
我瞥向墙上的时钟好几次,立刻被铃木主任瞪了。
「……那个,能不能现在外包找人做呢?我自己一个人,要在明天早上完成实在有困难。但是如果多找几个人设计的话……」
我慌忙说道。──话说出口,我才发觉自己到头来还是没有否认她说的话。
「不要回嘴!!」
突然之间像是要把脑袋劈开的怒吼,让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出错的是你!因为你我们所有的安排都乱套了!预算已经够少了,外包的钱要从哪里来?!我还得替你这个约聘员工擦屁股,别再让我丢脸了!!」
「呜……」
我觉得耳膜震得嗡嗡响。被她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
「给我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连『非常抱歉』都不说一句的吗?!你这个人真的一点常识都没有啊!……你犯的错,我会好好跟上面报告的。偶然在场的总编辑,听到刚才的话应该也已经知道情况就是了。」
……偶然啊。真的吗?不是故意找他来的?
像暴风雨一般迎面袭来的斥责,让事态自动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的情感已经超过了负荷,出了差错。我的嘴唇无法克制地扭曲起来。
这是错误之举。
「你笑什么笑!你没有权利笑吧?!」
哐当,铃木主任打了置物架一下。文件跟档案纷纷散落地面,我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
啪地响起刺耳的声音。接着我的面颊火辣辣地痛起来。
她搧了我一巴掌。
我茫然地用手捂住渐渐肿起来的地方。
连我爸妈都没有打过我。比起疼痛我更觉得震惊。
「啊,不、不是的……」
「什么不是。你给大家惹了这么多麻烦,还好意思笑?!」
我知道要反驳是不可能的了。面颊可能是被她的指甲刮到了,开始觉得刺痛。要是继续辩解下去,恐怕她还会动手打我。
「……我知道了。」
「哼,已经没有时间了,一开始说『我知道了,我会赶紧做的』不就好了吗?」
铃木主任啐了一句,耸着肩膀走出了说教房间。
我束手无策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我放弃了挣扎,浑身无力。无奈无助的感觉让我站都站不稳了。
──今晚要熬通宵了吧。
但是,就算通宵,来得及吗……
「啊,真是受不了了。之前就觉得这个孩子不能做事,没想到竟然这么糟糕,而且刚才我说她的时候,她还笑了喔?啊啊真是恶心呢。干嘛要雇用这种人啊。下次换约的时候绝对不续约了,我得跟人事部门说清楚才行!!」
铃木主任离开说教房间,果不其然就开始破口大骂。她可能是对着松尾先生说的吧?不管是谁,都无所谓了。总编辑可能已经回到合作单位去了,已经不在办公室里。
然后从她抱怨的内容,就知道我「第三年合约更新」的希望已经荡然无存。什么啊,结果不管我忍耐还是不忍耐,根本没有差别不是吗?
我蹒跚朝自己的座位走去,一面在心里不断念着魔法的咒语。
没办法。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刚才你看见了吧?一直都是那个德行。非但不反省,还摆出一副自己才是受害者的样子。真是难以置信。给大家惹了那么大的麻烦,还能若无其事地待在这里。」
充满恶意的声音根本就是故意让我听见的。我头也不抬假装没听见,她就明确地对着我叫道:「荻原小姐!」
「你明白吧?这是你的错,要是没办法补救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
「……知道了。」
她刻意警告,我只能点点头。胀痛的面颊还在发热。
*
电脑青白的光线在无人的阴暗办公室里,映照在我脸上。办公室熄灯之后,我连重新开灯的力气都没有,在关机的各台电脑中,只有我的液晶萤幕还是亮着的。黑暗中渗出的蓝光刺激着我的网膜。
在没有空调闷热的室内,我心想真奇怪,应该已经是变凉的季节了。这么说来冬天已经过了一半了啊。街上已经开始挂着着彩色的灯饰。我发现自己已经无心顾及季节的各种特色。
我去年春天进入这家出版社,已经忍耐将近两年了。
但是──我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努力全部都是独脚戏,我的希望都是幻想。我相信只要以高处为目标一定有成果而拼命努力,然而梯子却被人撤走了。即便如此,我现在仍旧在这里。……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自己的手指咔嗒咔嗒地打着键盘,咔喳咔喳地点着滑鼠的声音,微弱地反抗着孤独的寂静。印表机彷佛施以援手一般,嗡嗡地在空气中震动。
即便如此我还是做不完。数量实在太庞大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首先用手上有的东西,然后找寻免费的素材,配合料理的形象、彰显重点、均衡地配上照片……从零开始努力地做,但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时间已经非常晚了……
今天晚上一定要熬通宵了,明天早上能完成吗?
──当然,其他的员工早就已经回家了。
我甩甩头,默默地继续埋头工作。
我垂下视线,看见盖在膝盖上淡粉红色的喇叭花裙。哎哟,我穿着这个啊。我都没注意到。这件衣服是我很喜欢的,但之前铃木主任说了:「不要打扮得好像要去相亲一样来上班,太难看了。」想起这件事,我的嘴唇不由得扭曲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啊?脑中浮现的话语化成铃木主任尖锐的声音,在我脑袋里响个不停。
我这个人……真是的。连这种时候都能犯错。
全部都是我的错。
铃木主任的斥责,加上想到「要是她真的这样陷害我」就让我害怕;我放弃了追究真相,连思考都停止了。
被怒吼吓退,没办法强硬地说出「拜托了,还是外包吧」的,也是我。虽然觉得一切都非常不合理──但还是像魔法咒语一样不停地说,没办法,就是这样;决定继续在这里工作的人,也是我。
总有一天会有办法的。人生总会迎来豁然开朗的瞬间,擅自这么相信拼命向前的也是我。
只要有信心,总有一天会有回报?一开始就不努力的人就不会成功吗?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呢?没有人能保证会成功,还能办到什么呢?看看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啊。造成现在这种凄惨又无力的现况的人,全都是我。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全部一切所有都是。
都是,我的错。
不是别人的责任。就是这样。
我的脑袋里好像起了雾一样,一片朦胧。
我毫无意义地移动着鼠标,呆呆地望着图像编辑软体的画面,一层又一层的图像。色彩缤纷的版面,在眼前渗透般融化、分解,最后成为毫无意义的点和线的集合。
哭了吗?我摸摸面颊,果不其然脸是干燥的。嘻嘻,我又偷偷地笑起来。毫无意义的嗤笑。
也是啦。有闲空哭的话,不如想想该怎么解决问题比较有建设性。
不能示弱的。
现在我的地位。工作。状况。都是自己的责任。
是我,不好。
……是我。
不好吗?
那么──一直活到现在的我,在这里活着的我。
都是,我不好吗?
要是我不好,那是不是,重新启动就好了呢?
因为,我真的很想放弃了。现在这个瞬间,我想放弃当我自己了。
我也不想在这里当被人痛骂光干杂事的约聘员工,而想当做正事的正式员工啊。
让妈妈担心,自己一个人到东京来,不想再让妈妈操心而勉强留在这里,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另外找工作都很困难的年纪了。
简直像是动物园里被困在没有出口的牢笼里,来回踱步的狮子一样。
不对。狮子至少在笼子里,还有观赏价值。
那我呢?
──「你的工作,让人感觉很恶心。」
铃木主任的声音又在我脑袋里响起。当当当当,像是铜锣一样的声音。
啊啊,有谁能理解我呢?
大家都努力过着自己的人生。笔直好好向前走的人,一定无法明瞭吧。
在这个工作环境、在这个城市、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简直就是最无能、最凄惨、最没有资格活着的感觉。
我漠然抬头望着天花板。那根灰色的梁柱。以及上面生锈的钩子。
「干脆,解脱了吧。」
我觉得天花板上的梁柱,好像正在对我招手一样。
「到这里来吧。已经够了不是嘛。把椅子放在桌面上,就能构到天花板啦。你知道的吧。不是调查过了吗。电脑的线可以当绳子用的。」
分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是听起来那么平静、和善又温柔。
「麻里子啊,全部放弃不就好了吗?」
轻轻地笼罩我全身,抚慰我疲惫的心灵一般。
「做就是了。一定很爽快的。我们来把铃木的办公桌搞得一塌糊涂吧。给她好看,报复她吧。」
一直一直一直,极力忍耐着,但却没有否认。在我心中的──这股汹涌奔腾的黑暗情感。
我觉得好像有人轻轻地对我说:我会接纳你的。不用再假装没看见,也不用再忍耐了。
──啪哒。
咚。
突然间。
只有印表机发出声响的空间中,彷佛有不自然的水声。我抬起头。
「……?」
是什么呢?
我完全没发现。
左边隔壁的隔壁桌位。铃木主任位置的,正上方。
天花板的梁柱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垂下来。
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非常缓慢地抬头望去。
……视线的前方,有两只脚。
并在一起,无力地下垂的双脚。穿着肉色丝袜的脚上,白色的低跟鞋掉了下来。
那是我去年一眼就看上的鞋子──今天也穿着这双。
我好像中了邪一样,视线慢慢地从鞋子往上看向膝盖。
淡粉红色花样的喇叭裙,在没有风的高处翩翩地摆动。颓然下垂,没有日晒痕迹的苍白手腕。啊啊,是啊,一直都往返于公司和自家,从来没有出去逛过。
动也不动的,无力的指尖。变成青紫色的指甲。完全没有整理的指甲,之前好像刚刚才把搽的透明指甲油卸掉的。
这样啊。这是我啊。
正如我想像一样,像水般的液体不停地低下来,弄湿了铃木主任的办公桌。不知道是秽物还是消化液还是唾液还是血液,黑漆漆的玩意。鼻端飘过刺鼻的恶臭。
桌上累积的液体终于溢到了地上。
啪哒。啪哒。啪哒。
啪哒。啪哒。啪哒。
啪哒。啪哒。啪哒。
干燥的茶色发丝落在米白色上衣的肩部。很不可思议的是,我没办法看清楚脸的样子。
那张脸隐藏在黑暗之中。电脑线前端设法结成一个圈,牢牢挂在钩子上,然后垂下来的绳圈紧紧勒住白色的喉咙,这些却都看得很清楚。
像蜡做的一样青白的皮肤,在电脑线下面变成紫红色。那种色彩渐层的感觉,跟其他凄惨丑恶的样子比起来,反而有点幻想般的美感。简直像是戴了时髦的项炼一样。
还有就是,脸部能看到的部分就只有跟指甲一样变成青紫色的嘴唇而已。舌头从微微张开的唇瓣中掉出来。还能勉强看到液状的细丝从那里垂落。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月光在背后,虽然没有风,双脚却在晃动。一只脚上还穿着低跟鞋。
摇摇,晃晃。
摇摇,晃晃。
我的尸体,摇摇,晃晃。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茫然地盯着眼前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的光景。
我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闭了一阵子眼睛。接着张开眼睛的时候,刚才分明在眼前的自己的尸体,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哑然望着尸体本来该在的地方良久──那个打进水泥梁柱的结实铁钉,我紧紧盯着不放。
然后,突然之间我胸中的大石像是落地了。
啊啊,什么啊。
我松了一口气,不由得笑了起来。一下子觉得可笑极了。我呼地深深吐出一口气,空气从齿缝间发出嘶嘶的气音。
就是啊。什么嘛。这样啊。
要能这样的话,就好了啊。
「麻里子。来,快点啊。」
那个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诱惑我。
我站起来。
本来应该要用印表机印很多充满怨恨的遗书,但是算了吧,这样就好。
因为已经没时间了。得快点才行。非得现在就做不可。在我的决心软弱之前。警卫可能会来巡逻,说不定也可能有人忘了东西回来拿。对了,要做就要趁早。快点快点。
虽然思路清晰,但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和不安让我慌忙起来。
按照刚才的范例,我伸手拔电脑线。用网路线和延长线的话,应该可以充当非常结实的绳索吧。
我连电源都没关,直接拔了两条线,电脑画面噗地一声变暗了。刺目的蓝光消失,只剩下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让人安心的,带着温暖的光线。我微笑起来。
我随手拢起电线,一再调节长度,反覆折叠;我在网路上调查过套住脖子的绳圈的特殊结法,反覆练习过,终于可以顺利地结成了。
我拿着做好的「道具」,走向铃木主任的座位。我把那里的轻便凳子搬到桌子上,然后连鞋子都没脱,直接踏着桌上的文件踩到椅子上。白色的纸被踩出了脏灰的脚印。只不过是这样,就心情激动地感觉到小小的报复快感。
我踩上凳子,把电脑线绑成的小圈挂在钩子上。
再一下子就好了。
再一下子就能解脱了!
我兴奋得心脏怦怦跳。不由得面露微笑。
明天。到了明天,铃木那家伙会有多惊讶啊。
她会后悔吗?猛然看见料想不到的凄惨光景,会呕吐吗?
我惨不忍睹的丑陋尸体,会成为她永难忘怀的强烈记忆,让她痛苦一辈子吗?我希望能这样。不,一定会这样的。
我捧起大的绳圈,要把头伸进去的──那个瞬间。
哐当。
我没打算大幅度弯腰的,但手机却从上衣胸前口袋里滑落下来,掉在桌上发出撞击声。滚动的手机撞到堆积的文件,碰乱了一角。
这一连串的声音比我想像中要大──我抬眼望过去,看见贴在手机壳上面红色的部分。
那是我来东京的那天,妈妈替我求来的除厄护身符。
──「小麻里。」
我彷佛听到妈妈的声音。
嗡──、嗡──、嗡──。
「?!」
设置成静音模式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我吓得跳了起来。
「哇……」
手机萤幕一明一暗地闪烁。嗡──、嗡──地震动着,手机慢慢往前移动,从桌面掉到了地上。我哑口无言地望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仍旧不停震动的手机。
怎……怎么办!
我脑中一片空白。手心跟发际渗出的油汗,绝对不是因为闷热所致。
「等、等一下。」
我毫无意义地对着手机喊道,慌忙从凳子和办公桌上下来,捡起顽固地一直呼唤我的手机。
「……啊。」
我眯着眼睛看着像是能灼烧网膜的明亮画面,倒抽了一口气。
──上面是老家的电话号码。
「……喂,妈妈?」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接听键,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时钟显示十一点。妈妈几乎从来不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来的,而且她体谅我最近很忙,尽量都不打过来。我已经将刚才想上吊这件事抛到脑后,心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安起来。
「……小麻里?」
电话那端传来叫我名字的熟悉声音──我瞬间松了一口气,膝盖无力,几乎要跪在地上。像是现实打破了梦境一样,头脑冷静了下来。
因为,我、我……。刚刚,想做什么啊……。现在回想起来才感到害怕,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双腿打颤。
我花了一点时间,让呼吸平稳下来,我把手机压在耳朵上──摸到了除厄护身符的袋子。
光滑的布料质感,不知怎地让人觉得很安心。
太好了。……太好了。
或许是这个守护了我也说不定。
「小麻里,怎么啦?」
我一直没说话,妈妈可能觉得有什么不对,讶异地叫我。我心想得搞清楚状况才行,于是用开朗的声音回答:
「喔……没事啊。妈妈才是,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啊啊,对不起呢。这么晚打给你。」
「没关系,正好我也很想念妈妈的声音呢……」
我照着平常打私人电话的习惯,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走廊上总是亮着日光灯,比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街灯和月光照明的办公室亮得多了。我望着天花板上的格线散发出的温暖光线,突然觉得十分平静。
即便如此,只不过是隔了一扇门,跟我们办公室杀风景的水泥差得太多了。与之前不一样的光景,像鱼刺一样勾动着我的心境。
想着出来透一透气,但我仍旧感到烦躁。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何时就走到了隔壁部门旁边的洗手间。这样想来这层楼应该没有别人了,不管是在自己的位置,还是在走廊上,都不用担心谁听到我的声音。
──然后──
「……小麻里,你还好吗?」
妈妈突然问我,我吓了一跳。
「哎……?怎、怎么啦,突然问我。」
「嗯……不知怎么了,就是有点担心。我不该打电话来的。你这么忙。」
不知怎么,有点担心。
结果妈妈的直觉非常准确。再过个几秒……我就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了。对不起这么晚打给你,妈妈在电话那端再度说道。
光听声音我就知道,妈妈现在是什么表情。
一定眉毛呈八字形,用手撑着面颊,眼角稍微有些细纹。我从小就看着妈妈的样子。比什么都温柔熟悉的笑脸。
那个瞬间,我胸中涌起浪涛般的冲动。
「呜……」
腹中升起灼热的感觉,空气从喉咙中溢出,我低声呻吟起来。
「……小麻里?!哪里痛吗?小麻里?!」
妈妈惊讶又担忧的声音。如此熟悉。如此温暖。
「那个……妈妈,我……」
我回过神来,已经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声音。
「工作实在太繁重了……现在这家公司好辛苦。看见办公室的天花板,就突然想去死。然后妈妈就打电话来了……」
接着我就把进入公司之后碰到的各种事情,以及铃木主任的所作所为。在这之前,妈妈也一定知道的──我找工作失败,一再换工作,所以一直都感到非常不安。
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全部都说出来了。
「……」
妈妈好像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一阵子。
这也难怪。想着给孩子打个电话,竟然听到女儿说自杀未遂。一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也觉得自己真是个不孝的女儿。有了足够的空白时间让头脑冷静下来,我不禁为自己的轻率觉得丢脸。我焦急地想着,得道歉才行。得跟妈妈说其实没事的才行。让她担心了。快点,快点。
然而,现在不管说什么,能解释得过来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开的嘴又闭上了。只靠电话联结的虚无飘渺的空间中充满了沉默。
没有立足之地的我,只能抬头数着天花板上的花样。绵延的常春藤浮雕花样的灰白色格子,一定是因为不想损害这栋历史悠久建筑的形象所花费的功夫吧。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
「……小麻里很努力的。」
妈妈喃喃道。
「哎?」
「因为,你写的那篇红石斑煮鱼的报导,实在太棒了!我都吓了一跳呢。」
「那是……」
专栏刚开始的时候,我记得把刊登第一篇报导的杂志寄了过去。啊啊,妈妈都记得呢。我觉得心里非常温暖。然而妈妈接下来的话让我睁大了眼睛。
「还有,那个,讲杂炊的文章我也非常喜欢,高松的那篇!有甜味的白味噌汤里加上红豆麻糬,我第一次听说,真的好想吃吃看喔。」
「……妈妈,怎么知道……」
「还有,关于味噌汤的报导,我还喜欢八户的仙贝汤。分明在同一个国家,竟然有这么多我完全没听说过的美食,妈妈每次都非常感动呢。」
使用大量根茎类蔬菜和红豆的北陆堂兄煮,非常下饭的B级美食飞驒鸡肉煮,香脆的山阴猛者炸虾,鲔鱼红肉生鱼片加上咸甜酱汁的传统渔夫料理,津久见日向井……
妈妈一一细数我写的『日本乡土料理,全国走透透』报导。我只呆呆地听着。怎么会?为什么?脑中充满了疑问。
因为妈妈说她不懂编辑的工作。也不会网路购物,乡下很难买到这种非主流的杂志,发售之后要不是立刻去大书店,是买不到的。
即便如此──妈妈还是每个月都买了。
我写的文章。她都看了,都记得呢。「最近半年,专栏不是小麻里负责了啊。报导的感觉都变了……我很担心呢。」妈妈用略带遗憾的声音说,我忍不住捂住嘴。
胸中汹涌的情感该如何表达呢?累积在心中黑暗的东西全部被净化了,变成一股满溢的热流。
「那么棒的文章,妈妈绝对写不出来的。你真的很努力。妈妈觉得好骄傲啊。」
──你真的,很努力。
这样啊,我。
……很努力啊。
没有明确的成果也没关系。就算不能成为正式员工也没关系。
但是,我还是想被认可。
我只是希望,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不是白费。希望有人称赞我做得很好。
「小麻里,一直一直都这么努力,一定很累吧?奥运选手也没有人一天跑二十四小时的。也没有不休息一直往前飞的鸟啊。」
「……嗯。」
妈妈的声音像是渗入干裂地面的水分,滋润了我的心灵。
我听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必要扭曲自己忍耐,离开也是一种选择。
要是走投无路到想自杀的话,那就干脆辞职,回到老家就好了。毕竟我并没有伤害,也没害死任何人。一切都还不太迟,也没有不能从头再来的错误。
听着电话那一端的声音,我突然有所感悟。妈妈自己一个人把我养大,一定非常辛苦。绝对比我想像中要更加辛苦。但是,她并没有死。她活着把我养大成人了。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了重点。
就算辛苦,也不能将为了我而努力的人置之不理。为什么要为了对我发泄恶意的人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所以小麻里,回来吃红石斑煮鱼吧。」
回到能安心休息的地方,吃最喜欢的煮鱼。补充元气。
要是还能继续努力的话,就重新出发吧。
「加上酱油、日本酒、黄糖、味醂和蜂蜜,做成甜甜的味道吧。」
「嗯。」
「还要加生姜,有辣味的。还是山椒呢?哪种比较好啊?嘻嘻,一定很好吃的。」
「嗯……嗯……」
我只能不断出声回应,温暖的液体滴滴答答地顺着面颊流下来。
我胡乱用袖口擦拭本来应该已经枯干的泪水,我把手机抵在耳朵上,一再点头,不停地呜咽。
*
不知道讲了多久电话。
妈妈听我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一起生气,一起叹息──讲完电话的时候,笼罩在我心里的绝望已经完全烟消云散。
「已经很晚了……回去的时候尽量走明亮的地方,要小心,快点走喔。」
「谢谢。没事的,没事的,公司周围都很亮。妈妈也知道的啊。离车站也很近。我会小心的。晚安喽。」
「晚安。」
最后我们非常普通地道了晚安,按下红色的通话结束按钮。我的心情不知怎地就好了起来。
首先,大大地伸个懒腰。先回办公室吧。这么一想,电脑线被我拔了,还绑了绳结要上吊,铃木主任的办公桌被踩得乱七八糟……哇啊啊啊。
那非得想办法整理一下不可。我在脑中想着要如何处理,急急回到办公室,不由自主地抬头望着天花板。
半年来我一直盯着看的水泥天花板上,应该有那道梁柱,以及钉在上面的坚固钩子,加上我不久之前挂上去的自制自杀用绳圈──
「咦?」
眼前强烈的违和感让我不禁发出了疑问的声音。我不由得用手揉了揉眼睛。
绳圈,没了。
──不如说,
「梁跟钩子,都没了……?」
不只如此。
我抬头望着的天花板,跟印象中熟悉的景象完全不一样。不是水泥的,而变成了跟走廊上一样有着常春藤浮雕的灰白色格子。我从来不曾在这里见过的图样。
「咦……我走错房间了吗?」
这里没有半个人,我却仍出声询问,因为我很不安。我伸手摸门边的电灯开关,啪喳一声打开了电灯。但是不管我怎么看,不管是办公桌的排列,还是各种用品的配置和位置,一切都是非常熟悉的景象。
──怎么会这样?
「……?!」
我呆呆地愣在当场。
一瞬间,我甚至有种荒唐的想法:「是不是在我讲电话的时候改装过了啊?」当然不可能。天花板不仅有格子,连灯光的位置都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有巨大的梁柱横亘其间。
不可能的啊。我一直都盯着看的。但是我越努力回想,梁柱的形状,跟上面好像非常坚固的那个钩子,就越来越模糊。
「对了,电线。」
我想起本来应该挂在钩子上的绳圈,跑到铃木主任的办公桌旁。然而,上吊用的绳圈也不见了。而且桌上文件档案也没有被践踏的散乱痕迹。凳子也在原来的位置上。我回到自己的座位,看见电源线网路线都在电脑上插得好好的。
我呆呆站着,说不出话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个天花板呢?那道横梁呢?钩子呢?……全部都是,幻觉?作梦?……能持续半年?
「……」
我仍旧沉默。
──要是就那样上吊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果然一点也不想再留在办公室里了。
彷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揪着我的内脏似地,我匆忙整理工作告一段落,收拾东西回家。
*
次日。
虽然我在某种程度上下了决心,但无视铃木说「你自己一个人想办法补救」,迳自回了家;第二天来上班,果然还是战战兢兢。
也罢,又不是要赴死……我一面给自己打气,一面怀抱着上断头台的心情到了办公室。不可思议的是,铃木主任竟然没有骂我。不只没有骂我,她根本不在。
「早安。啊,铃木主任呢……?」
「早安,荻原小姐。铃木主任啊,刚才被总编叫去了,跟松尾先生一起。现在在那里面呢。」
我弯腰在对着电脑的森前辈耳边低声询问,她转过头来露出白牙笑道。她用大拇指指的方向是说教房间。
「铃木主任,在说教房间里?」
「对。我听说了喔?荻原小姐,你昨天辛苦了吧!铃木主任诬陷你工作没做好,还把根本做不完的事情都推到你头上了啊!」
诬陷──果然是这样啊。
我知道自己的眼睛瞪得跟栗子一样大。不只是被陷害的惊愕,还有果然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我松了一口气,几乎要当场瘫在地上。……我确实并没有犯任何错误啊。
「但是,你怎么知道的?昨天没有其他人在……」
「好像是从别的地方发现的。荻原小姐不是有个专栏被拿走了吗,那个乡土料理的。那个大家都觉得质量下降了,然后经理部门调查了一下,发现取材公费都被松尾先生私吞了,根本没有花在专栏上。」
「哎!」
「松尾先生认了罪,大概是想拉个垫背的,就说:『这些事情铃木主任早就都做过了!』之后就顺藤摸瓜似地一件接一件。从荻原小姐负责的时候开始,报帐的奇怪收据就有很多,当时经理部门就注意到了……」
「收据……?那个专栏,不是没有预算的吗?」
主任告诉我制作经费非常的少,我几乎从来没有申请过出差取材的费用。为了确认我问了一下,听到的预算费用跟我所知简直天差地远。
「接着就是难看的互相揭发了。刚好门没有关紧,里面在互相叫骂说你才是!你才过分!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后来松尾先生说:『第一,是你说盗用公款要是被发现了就很麻烦,那就栽赃到一开始提出企划的荻原小姐身上,把她赶走就好。』还说了他们连资料发包的费用都想私吞,总编简直气炸了。所以我想她一时之间应该不会回到座位上来了喔。」
总编平常很温和,但生起气来很吓人的。她拍了拍哑口无言的我。
「之前因为帐目上的数字没有任何问题,管理部门什么也不能做:但现在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这样他们以后能谨慎一些就好了。所以荻原小姐,那个企划专栏应该马上就会回到你手上了喔。当然资料设计的事情也已经外包了,应该不用担心。」
「……非常,感谢……」
我心潮澎湃,只能低下头,咬着牙喃喃道。
「总会,有办法的啊──」
前辈听到我的自言自语,耸耸肩膀说:「就是这样啊。」这句彷佛不知在哪听过的魔法咒语,让我笑着点点头。
*
结果那一天,说教房间的门,几乎没有打开过。
傍晚的时候,终于走出来的松尾先生已经被压榨干净,几乎成了恍惚状态。他接受的处分我们听说了风声不知详情,但想也知道一定很是严厉。至于铃木主任,她干脆第二天开始就直接消失,不来上班了。据说她好像打算辞职。
预定的活动就在缺少人手的情况下举办了,但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同时也另外请了帮手,很顺利地进行,活动圆满成功。
活动过后的那一周,我和森前辈等几名同事一起吃了庆功午餐。在此之前午休根本是不可能的,就算只有一个小时,能在平日中午休息,对我都是非常新鲜的喜悦。
我在公司附近时髦的咖啡馆点了每日套餐,送上来的汉堡在包着锡箔的铁盘上滋滋作响。浓郁酱汁的香味让我着迷。森前辈带着歉意对我低下头。
「荻原小姐,你真的很惨啊。很抱歉,我们都怕报复,没有帮你的忙……」
「没、没关系的!没有反抗也是我的问题……」
「啊……但是,坐在铃木那个位子的上司,从以前开始就不知怎地都是些垃圾。那个位子被称为人渣磁铁。有很多人都因此受害了。」
「哎,是这样吗?」
别的前辈不经意地说出的话,让我惊讶地停下了正要叉起沙拉中水芹的手。
「真的喔~这是很久以前辞职的人说的,当时的上司实在太讨厌了,每天来上班都到厕所去吐呢。」
「真、真是吓人啊。」
虽然我自己都差点在并不存在的梁上上吊了。
虽然如此,这种一定会吓到大家的神奇经历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前辈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那栋大楼历史很悠久吧?可能是因为这样吧,有人说那里被诅咒了,会让人产生幻觉什么的。」
──砰咚。心脏发出讨厌的声音。
「幻……幻觉吗?还是幽灵?」
我顾作镇静问道,那位前辈慢慢地摇头。她手上的叉子叉着一块汉堡,闲着无事地晃啊晃,晃啊晃。
那个动作,让我脑中突然浮现了一幅景象。──那天晚上看见的,自己的尸体的模样。
「不是喔,是梁柱。」
「咦……」
「据说啊,就在铃木主任座位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道梁柱,上面钉着看起来很适合上吊的钩子。抬头看到那道梁,就觉得想上吊,所以神经衰弱就辞职了。」
那里分明没有梁啊,前辈笑着继续吃午餐。我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