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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同事(2 / 2)


「睦姊。」



「嗯?」



「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告诉我。」



睦美抬头。可能是看到铃井的表情并非在说笑,「嗯」了一声,报以微笑。



「我就仰赖你啰。谢谢你,铃井。」



铃井说是他邀约的,想要付钱,但这天的午餐却让睦美请客了。



「我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摆出前辈派头啊。」她又说了之前也说过的话。铃井想:睦姊就是这样的人,才会这么有人望吧。



如果课长是她就好了。







三天后的早上。



这天铃井的行程是外务,准备先去公司拿资料,然后立刻外出。结果他发现神桑不在办公室里。



神桑很认真,在二课总是第一个来办公室。铃井每天早上进办公室时,都会理所当然地看到神桑坐在门口附近的座位,所以感到很讶异。



难道是身体不舒服?



铃井看着电脑关机、桌面比任何人都要整齐的神桑的座位,收拾东西准备外出,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您好,四宫食品营业二课。」



对面座位的滨田接起电话。几声应答后,下一秒声音拔高了:「咦!」



「怎么会这样!是、对,然后呢?」



听到那声音,办公室里有几个人望向他那里。接电话的滨田表情很凝重。



「是,我知道了。这边不要紧。我会转达──课长?好的,没问题。」



滨田按下保留键,对着背窗的课长座位扬声:



「课长,神桑在二线。」



在座位上看着电脑的课长「咦?」了一声抬头。接着应了声「好」,拿起自己桌上的电话筒。



可能是注意到铃井的视线,转接电话的滨田和他对望了。滨田欲言又止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



「神桑说他太太遇到意外了。」



「咦……!」



铃井惊呼,正在讲电话的课长那里也传来短促的惊呼:「咦!」他也听到消息了吧。



其他同事也开始注意到,震惊在办公室内传播开来。铃井连忙问:



「是车祸吗?」



「不是。说是从他们住的集合住宅走廊摔下楼。」



滨田压低声音说。因为太震惊了,铃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简短地问:



「什么时候?」



「好像是昨天晚上。」



「那──」



坠楼──反射性地浮现心头的,是这样的疑问:那真的是意外吗?铃井并不清楚神桑的家庭状况,但他想到的是不久前车站月台的那件事。临别之际,神桑面露懦弱的笑容说:



──回家吧。我的家人也在等我。



一回想起来,胸口便一阵揪紧。



难道神桑的家庭有某些不好为外人道的内幕?他会在那个年纪换工作,或许是因为有什么苦衷。



「神桑的太太是从几楼掉下去的呢?」



铃井祈祷至少是二楼或低楼层。听到是集合住宅,他模糊地想像那高度,一股寒意笼罩全身。滨田默默摇头:



「不知道。不过听说现在在医院。神桑说可能要请假一阵子,想要跟课长说一声。」



这时,一道声音盖过滨田的声音,响遍整间办公室:



「不用担心。请假当然没问题,你好好陪着太太吧。」



课长上身往前探,拿着话筒,对着话筒彼端的神桑说。



「好好休息,陪在你太太身边吧。」



突来的事故消息,让铃井仍余悸未平,但听到那声音,他暂时松了一口气。虽然是个老爱权势欺压人的课长,但遇到这种事,还是有点人性的。



铃井这么想。



想完之后──这天下午,铃井遭遇睦美颤声逼问课长的场面,陷入战栗。



跑完外务,说着「辛苦了」回到办公室的瞬间,里面的气氛已经不对劲了。



明明亮着灯──感觉却昏昏暗暗。



没有人注意到回来的铃井,都看着其他地方。有些人远远地、悄悄地,有些人则是露骨地看着。



铃井提着公事包,先回到自己的座位。对面的滨田和其他同事不是坐在自己的座位,就是站在影印机前,但几乎每个人都在看课长的座位那边。



铃井也转头看过去,吃了一惊。



「唉……」



他听到颤抖的声音。是拼命压抑感情,却怎么样都克制不住,几乎快爆发的那种带着迫切颤抖的声音。



睦美站在佐藤课长前面。她瞪着一脸苍白的课长。



「你回答我,你该不会是在打给神桑吧?」



打给神桑──听到这话,铃井一阵战栗。



他想到电话。三小时十二分十四秒的通话时间显示、震动个不停的手机──



课长不回答睦美的问题。他就像个小孩子般,闷不吭声,不悦地撇着脸。



那种态度实在太幼稚了。看到课长的反应,办公室里其他人也都哑口无言。



「我听到了,在那边的会议室。」



睦美颤声继续说道。她对课长已经不用敬语说话了。



「──部长这样说,你觉得呢?你觉得他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前社长相当赏识我,站在这个前提上,你觉得呢?我这么能干,又受到期待,所以换句话说,这些都是他们在嫉妒我,你说对吧?客户都说对他们来说,四宫食品就等于佐藤我,所以绝大多数的客户都认为如果少了我,四宫食品就不是四宫食品了,所以他们会干涉我的做法,我觉得是他们输不起──没错没错,说穿了,他们全是一群蠢蛋──我听到你这样说。」



睦美叨叨絮絮地说着,就宛如淡淡地读出透明的文章。就彷佛实在太愤怒了,连自己都无法制止自己的声音。



即使听到这话,课长依旧毫无反应。他完全不看睦美。



「──你要打电话是没关系。你要把别人──包括我在内,说得有多难听,那都是你的事。但是在上班时间讲这种电话,我觉得很不可取。」



睦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她接着说。「我听到你在电话中叫了神桑的名字。就算讲完一件事,又说『啊,对了,还有』,继续讲起别的事。如果我没有在会议室外面叫你,你是不是现在还在讲电话?」



同事们──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气。铃井也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喉咙「咕嘟」一响。



「回答我啊。」



睦美说。声音几乎快哭了。



「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神桑的太太受了重伤,现在躺在医院里耶。你怎么能那样自顾自、没完没了地说那种无关紧要的废话?」



「──哪有自顾自?」



坚守沉默的课长总算开口了。铃井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着呼吸关注着发展。



无法理解──铃井这么想,但课长看起来很不高兴。彷佛被睦美指责这件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的眼睛扭曲,以露骨挖苦的态度对睦美回道:



「哪有自顾自?我们是在对话,你那样说太没礼貌了吧?」



「不,你就是自顾自讲你自己的。」



睦美毫不畏缩。虽然没有哭,但她的表情除了愤怒之外,同时也极为悲伤。



「你是上司啊。你的地位比他大,部下不敢说不。你就是利用这一点,你要的只是神桑对你的附和罢了吧?口气像在询问意见,实际上却是强迫对方同意,发泄自己的不满。神桑活着不是为了让你发泄不满的!」



「你一直在门外偷听?太低级了。」



课长夸张地皱起眉头,看向办公室里其他同事,就像在寻求支持。



他怎么能用那种开玩笑的嘴脸看他们?铃井无法理解。他唯一了解的是,课长一点都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过错。



──你否定啊!铃井在内心想着。



拜托你,快点否定吧。课长或许的确是在讲电话,但对方应该不是神桑。因为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对亲人遭逢事故、受了重伤的人做出那种事。快点否定啊!铃井强烈地想,几乎是在内心恳求了。



然而他听见课长重重的叹息声:



「神桑没事啦。早上他打电话的时候,听起来就没怎样了。要是讲到一半,他太太有什么状况,他自己会挂电话吧?我也会马上打住啊。我本来就打算只聊个两三句而已。如果他在忙,直说就好了嘛。」



「这……」



和课长满不在乎的态度相反,睦美愈来愈面无人色。她看起来随时都快昏倒了。



课长拧起嘴唇笑道:



「重点是,果然是你啊。最近部长跟人事部为了莫须有的事把我叫去,我就想一定是有人对我怀恨在心,到处去乱说些我的坏话──你不觉得可耻吗?没办法升迁明明是自己的问题,居然扯上司的后腿。」



睦美的表情──冻结了。



她瞪大眼睛,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了,办公室里其他员工也是一样。这已经超越生气或愤怒的程度,完全是张口结舌了。



就是如此绝望、说不通的感觉,甚至没有心虚掩饰,这个人真的觉得自己一点过错都没有,他活在自己绝对正确、相信自己就是正义的世界里。



「你这个人……」



睦美总算说出一句话,声音就像勉强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但是她说不下去了。对于讲不通的人,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时,一片死寂的办公室里响起了电话铃声。



「您好,四宫食品,营业二课。」



最资浅的田宫就像要逃离这尴尬的氛围般接起电话。这段期间,课长和睦美依然默默互瞪着。「咦?啊,好……」田宫接电话的声音显得异样清晰。



「课长。」



田宫拿着话筒说,他的表情快哭出来了。被叫到的课长从睦美脸上别开目光,不悦地应道:「怎样?」田宫说:



「三线有外线──神桑打来的。」



电话是来通知神桑的太太没有恢复意识,就此过世的消息。



下个月,佐藤课长被调走了。



他被调离总公司,被派去公司底下的仓库管理公司,但调动的理由并非权势欺压。



直接的原因是他和客户干部发生冲突,殴打对方成伤。他和在关东这一带拥有许多分店的绿森超市的常务,在应酬场合上为了细故发生口角,扑上对方扭打起来。



引发冲突的「细故」究竟是什么,铃井等人没有被告知。但当时也在现场并且制止的滨田说,课长两眼充血,暴吼:「你是说我错了吗?」



「我不打算跟你对杠,我想要和平解决。但客观来看,显然我才是对的,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唉,你明知道谁说的才有问题吧?你应该反省一下。」



铃井并未实际听到那声音,但他可以想像得出来。他一清二楚地想像出课长那毫不怀疑自己的正义、也坚信对方同意自己的理论的口气。



滨田压低声音,更进一步向铃井透露。



动手殴打客户的常务后,课长冲出店里,滨田连忙追上去,结果课长又用那种口气滔滔不绝地说:「那家伙果然就是个废物。我都这么客气了,他却完全看不出来。他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我用我课长的身分,处处为他提供方便啊。」──滨田实在听不下去,劝说:「课长,回去道歉吧。」结果课长狠瞪滨田,说:



「什么!你也是个废物!根本说不通,你什么都不懂!」



说完后──课长当场打手机出去。



太太过世后,神桑请假了一阵子。因为葬礼只办家祭,所以公司只送了奠仪过去。铃井听说神桑请假期间,部长和睦美等人采取行动,严命神桑绝对不可以接听佐藤课长的电话。「或许你会觉得过意不去,但把课长的来电设成拒接吧。」睦美说,神桑被这么吩咐,虽然显得困惑,但似乎大松一口气的样子。



「可恶!」



打电话给某人的课长气冲冲地把手机砸到地上。猜得到他是打给谁的滨田出声:「课长……」不出所料,课长说:



「为什么不接!太莫名其妙了!」



这时警笛声接近了。因为发生暴力事件,餐厅报警了。看到靠近的红色警示灯停在他们走出来的店门口,滨田脸色苍白,但课长仍骂着:「干!」不停地踹手机。



──演变成这样,或许才是好的,铃井想。



虽然公司和绿森超市的关系降到冰点,上司们现在仍在拼命修补裂痕,但幸好对方愿意和解,最重要的是,如果就那样放任下去,课长迟早会以某种形式冲破临界点。



也许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主管,过度要求自己,承受不了压力而失常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像铃井以前猜想的那样,佐藤没有领导他人的资质。现在离开营业部门,调到比较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部门,或许对本人也比较好。



对二课来说幸运的是,佐藤课长突然调走,接下来的人事安排,是让主任睦美直接升为课长。有可能是因为这次的人事异动是丑闻导致,不好牵扯到其他部门也说不定。看到四宫食品创业以来的第一位女性营业课长诞生,铃井这些员工都非常欣喜。







「请问──这不是白石医生吗?」



背后有人出声,铃井回头,站在那里的是个年约六十五岁的高雅老妇人。脖子上系着领巾,戴着有色眼镜,非常时髦。手中抓着绿色皮绳,牵着一只狗。也许正在遛狗。



不认识的人。瞬间铃井以为听错了,人家不是在叫他。但循着老妇人的目光看去,他一阵讶异。老妇人不是在看铃井,而是看着铃井旁边的神桑。



「咦?」



神桑困惑地回望老妇人。



铃井和神桑刚去大型药妆连锁店的总公司进行冷冻食品新产品的简报回来。



太太的葬礼结束,神桑回归职场后,成为新课长的睦美便提议让原本在营业部都只做些辅助工作的神桑也出去跑业务。



「我觉得他在上一份工作表现一定也很不错,有他陪着你就安心了。」



听到睦美这么说,铃井也赞成。他一直觉得神桑有实力,却遭到佐藤课长故意打压。如果个性内向的神桑因此未能发挥自己的本领,那就太可怜了,而且对于部门来说,也是一大损失。



因此进入新体制后,铃井和神桑搭挡拜访客户的状况也增加了。实际上铃井感觉这是正确的做法。有年长的神桑陪在身旁,光是这样,客户对他的态度便敬重了不少。神桑沉稳柔和地向客户说明产品,有时候平常不会出面的主管还会特地出来聆听。



突然现身的老妇人脚边,她正在遛的狗「汪」了一声。「不可以。」老妇人小声制止,再次探头看神桑的脸。「果然没错!」她在胸前合掌说。



「好久不见了。啊,真是的,你突然关门搬走,我一直好担心你去了哪里呢。你别来无恙吗?我也是最近才搬来这里的,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



「呃……」



神桑看起来不知所措。看到他那种冷淡的反应,原本开心地说话的老妇人这才现出讶异的表情。她歪头露出不解的样子。



「请问……你不是白石医生吗?」



「不是。」



「啊……」



老妇人似乎也渐渐失去了自信。她有些尴尬地别开目光,这时脚边的狗凶猛地吠叫起来。



汪!



刺耳的吠叫声连续不断。



汪!汪!汪汪!



听着那叫声,神桑歉疚地颔首致意,从老妇人附近离开了。老妇人安抚狗儿:「啊,喂,奇可!别叫了!奇可!」



铃井本来想追上离开的神桑,却不知为何留在原地没有走,老妇人向他道歉:



「不好意思啊。这孩子平常很乖的,不晓得怎么突然激动起来了。吓到你了,对不起。」



「啊,不会……」



神桑是讨厌狗吗?铃井这么想,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他是我同事──请问你是他以前的朋友吗?」



刚才神桑是不是在装傻?神桑不太提起进入现在的公司以前的事。铃井猜想他以前是在某家大企业当主管,但因为某些苦衷,所以才刻意避而不谈。



老妇人拉近牵绳,弯身安抚小狗,点点头说:



「是啊。我本来以为是,不过好像认错人了。真抱歉。」



「他是哪家公司的社长……之类的吗?」



「不是喔,是医生。」



老妇人表情愣愣地回答。



「以前是我们家附近一家口碑很好的诊所医生,可是却突然关了。真的很可惜。」



狗儿──不知不觉间不叫了。它没有继续吠叫,但憋着咆哮似地,口中发出模糊的低吼声,彷佛瞪视地看着神桑消失的方向。







铃井跟丢的神桑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公园里,坐在长椅上。



「神桑。」



铃井出声,他便转头看这里:



「啊……抱歉,铃井,我实在很怕狗。」



「真意外。」



铃井笑着,也在长椅上坐下来。神桑吐出一口气: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不过比起我来,你真的好厉害。你刚才的说明,让客户的课长很吃惊呢。课长说虽然没办法下订,但你简报的表现,实在很想让他们员工学习一下。」



「咦,真的吗?」



铃井纯粹惊讶地反问。



刚才的简报,铃井自己觉得表现很差。所以简报期间,客户的课长听得意兴阑珊,结束后冷冷地塞回资料说「我们应该不会订」,铃井都觉得这也难怪。虽然最后勉强让对方收下了资料,但客户对他的印象一定很不好。



「咦,真的啊。」



这次换成神桑惊讶地说。



「你和对口人员暂时离开的时候,组长对我说的。说你的简报明瞭易懂,就算没有资料,内容也让人印象深刻。说现在虽然没办法下订,但以后有需要,一定会想到我们公司,跟你连络。」



「啊,所以……」



说不需要资料,是这个意思吗?铃井正这么想,神桑说:



「一定也是因为你的声音很好听。所以由你说明,内容让人格外印象深刻。」



「哪有……」



铃井觉得神桑的声音也很悦耳。站姿又风度翩翩,有种演员般的风采。被这样的神桑夸奖,铃井真心感到高兴。但他不习惯被称赞,支吾地回应:「谢谢。」



神桑对人观察入微。刚才的老妇人用别的姓氏叫神桑,应该是认错人了,但神桑在进来现在的公司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他一定拥有比我更丰富的人生历练,经历过许多事吧──这么一想,铃井不由得接着说了下去:



「神桑这样夸我,我很高兴……可是其实我自己明白,为什么客户今天不愿意订购那样商品。」



神桑默默地看着铃井。铃井回想起手中公事包里的资料商品照片,告白说:



「今天简报的那样商品,其实是我在企画部参与到一半的商品。我想要推出冷掉也一样酥脆好吃的春卷,做为便当配菜,是我进公司以后第一次通过企画的产品,开发也很想参与到最后……」



但因为突然的人事命令,铃井被调到营业部,就此无疾而终。企画商品就像是自己的孩子,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是铃井第一个负责的商品。他希望后继人员能够负起责任,完成和他的理想相近的成品。



然而──试吃完成的新商品后,铃井大失所望。吃不出和旧有的商品有任何差别。得知新商品没有采用他提议的制法,即使现在他是在营业部推销产品的立场,依然无法去喜欢那样商品。



「我实在不觉得好吃。可是听到其他人说『变得比之前的更好吃了』,我会想:只是包装变了,表面上这么感觉罢了,还是觉得很不甘心。无法真心觉得好的东西,不可能在向客户推销的时候确实传达出它的魅力啊。」



「铃井。」



神桑开口。铃井抬头,注视着他的神桑,眼睛清澈无比。



「你一定很难过。」



神桑以深深打动铃井心胸的声音说。



「你一定非常重视这个商品。这样的你却被逼得说出『实在不觉得好吃』这种话,表示你一定被伤得很深。」



啊──铃井深受震动。神桑定定地看着铃井的眼睛说:



「你真的很严肃地在思考这个商品呢。在今天的简报上,包括你的这番心意在内,客户一定都感受到了。」



「这样吗……?」



「嗯,我是这么认为的。」



听到神桑这话,一股暖意在心胸扩散开来。他觉得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真心获得了肯定。



「我们走吧。」神桑说,从长椅站了起来。



「得在下班前赶回去,否则又要被课长骂了。」



「──是。」



铃井苦笑着点点头。



把以前亲密称呼的「睦姊」改口称为「课长」,已经过了很久了。一开始睦美说「像以前一样叫我就行了」,但众人都很开心她当上课长,说「这种事还是要照规矩来」,刻意称她「课长」。但老实说,铃井还不习惯这个称呼。而睦美成为新课长以后,还有其他尚不习惯的事,她准时下班回家的作法也是其中之一。



有小孩、有家庭的睦美,一定都会准时下班。所以如果有事要连络课长,必须在她回家前处理──更不习惯的是,课长似乎希望铃井这些部下也尽量减少加班和应酬。她并未公开强迫,完全只是表现出「希望大家这么做」的态度,但这总教人觉得不舒服。



──真好,你准时下班是天经地义嘛。



铃井忍不住会这么想。课长自己在营业部门做了这么久,明明清楚业务的工作外务占了一大半,文书工作必须等回到公司以后再处理。可是身为上司的自己早早回家,让她觉得心虚,所以她才会逼迫铃井这些部下也配合她的生活节奏。



虽然拿照顾孩子当借口,但既然成了课长,就应该陪部下一起加班才是道理吧?



「那个,神桑。」



铃井迟疑地叫住神桑。这几天他犹豫了很久,不晓得该不该说,但因为身在公司外面,少了几分顾忌,不小心便脱口而出了:



「最近课长是不是对神桑特别严厉?」



──神桑,你过来一下。神桑,这个你觉得怎么样?这样就行了吧?



在部下当中,课长似乎格外依赖年长的神桑。这一点铃井这些部下也感觉到了。不过就算是这样,这阵子课长叫神桑的频率也太高了。



特别令人介意的是,前些日子铃井偶然听见课长在走廊对神桑这样说:



──亏我那么依靠你!我觉得你是个能干的人,才会那样说的啊!



那种口气──似曾相识,所以铃井忍不住介意。但睦美的话,铃井觉得应该不会有事。



「不用担心。」



神桑微笑,用那种铃井总是觉得好温柔──温柔过头的嗓音和口气,摇了摇头说。「可是──」铃井正欲说下去,神桑接着说:



「一定是关系的问题吧。」



「咦?」



「不是课长有什么不对,是周围的关系、氛围让她变成这样。所以没事的。」



「是吗?」



神桑没必要替课长说话啊──铃井怀着无法释然的心情反问,神桑明确地点头:



「是的,不是课长有什么不对。」



「是神桑人太好,才会这样想。」



「是吗……?」



神桑就那样站着,俯视铃井。



暮色逼近了。



神桑背对着橘红色变得更浓的夕阳站立,他的脸因为背光,看上去一片漆黑。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瘦长的身躯脚下伸出细细长长的影子。



「每个人想听到的话都是一样的。」



神桑唐突地说,那声音极为沉静。



「咦?」



「希望对方说的话,每个人都希望别人肯定,肯定自己的正义才是对的。对于愿意说出想听的话的对象,任何人都会掏心掏肺,把自己交付给对方。」



没错──铃井想。



所以大家都会去依赖神桑,不管是课长,还是之前的课长都是。



现任课长说前任课长和神桑是「关系成瘾」,完全没错。少了神桑,前任课长就得不到任何人的肯定了。因为神桑肯定他,所以他有恃无恐,不管是对上司还是其他部下,就连对客户,都摆出「我才是对的」的态度,积习难改。



明明这根本是错的。



想要他的聆听。然后不管是多难听的埋怨,或是自以为是的成见,神桑都会像个黑洞一般,将它们全部吸收进去,完全不会否定「你错了」。不会让对方感到任何不舒服。



对前任课长来说,纠正或许才是好心,但无法这么做,果然是因为神桑太温柔了。



铃井心想:谁叫那些人不肯像我这样与神桑对等交谈,是他们咎由自取。



我向神桑倾吐烦恼的时候,我们的关系也是平等的,所以我和他是「对话」,但课长他们却是一厢情愿的。



──怎么能那样一厢情愿地向对方说一堆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小事?



现任课长自己也对前任课长说过一样的话,所以其实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如果说是两人的关系蒙蔽了她的目光,那就太讽刺了。



他们一定是误以为神桑打从心底喜欢他们吧,明明神桑只是配合他们而已。这么一想,他们还真是可悲。



「好了,我们回去吧。得加紧脚步啰。」



神桑说,仍站在铃井的正面。他的脸依旧漆黑,只能勉强从眼镜的镜框看出脸庞边缘。



铃井看着那张脸,忽然萌生疑问:他是长这样的吗?



他本来是什么长相?



「不过说到很会说明,现任的丸山课长也很擅长说明呢。课长和你是不同的类型,但课长能当场理解听不懂的人不懂的点在哪里,确实地解开疑问。」



「是……吗?」



听到神桑的话,铃井的内心爆出一道火花。



他觉得:啊,对嘛,就是因为神桑没待过企画部,所以才不懂。一股烦躁不由自主地冲上心头。



「课长的确是只有说明的口气很流畅啦,但那是因为她根本不了解产品,才能像那样侃侃而谈。如果从素材开始,每一个细节都掌握,有些地方一定会觉得抗拒,说不出口,但她只待过营业,所以才可以不负责任地信口开河──」



「咦!是这样的吗?」



「嗯,其实就是这样。像我因为知道实际情况,所以有些事就绝对说不出口。」



「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知道。」



神桑深深地点头。他背对夕阳,看不见表情,也看不出感情,但铃井知道那张脸笑了。



「所以你的简报听起来才会那么真诚啊。我真是期待呢,以后不管你是调回企画部,还是在营业部往上爬,一定都能成为我们公司的王牌。」



「哪里……」



铃井嘴上谦逊,其实心里甜蜜蜜地都快融化了。然后他后悔在神桑面前微词批评了一下课长,他再次觉得神桑这个人实在了不起。



神桑没有附和铃井的批评,也没有全面支持他的说法。神桑没有指责任何一方,毫无矛盾地继续说下去。



「我们走吧,神桑──啊。」



铃井站起来,打住了话。他苦笑之后对神桑说:



「称呼的事,也被课长骂了呢。说不能老是叫你神桑。」



部门内称他「神桑」,是前任佐藤课长起的头。理由是想要让一个人极端比其他人年长的他尽快融入部门内。铃井当时觉得很受不了,认为以为换个称呼就能拉近距离,这种思维根本就是和时代脱节──但进入新体制后,昨天新课长丸山提议:



「一直用神桑这个称呼不好。」



铃井目瞪口呆:事到如今再把已经熟悉的绰号改回去,未免太没道理了,而且像这样拘泥于称呼,表示你的观念也跟前任课长一样不是吗?你果然也是个落伍的人──他这么想。



「走吧,神原大哥。」



听到铃井呼唤,神原慢慢地转换身体方向。避开背对的夕阳残照,侧脸的轮廓便回来了。看见表情了。



「没关系啦,叫我神桑就好。」



神原说。



──叫阿神有点俗,那就叫神桑好了。



前任课长这么说,哈哈哈笑着决定了这个绰号。回想起当时,铃井有种很奇妙的感受。他并不喜欢那种笑法,但那个成天酸言酸语的佐藤课长如此开朗地大笑,却是好遥远的记忆了。他居然曾经笑得那么阳光,简直就像个难以置信的谎言。



神原走在铃井前方一步。



「可以和铃井一起共事,我真的很幸运。」他说。



「企画的事也是,我是外行人,完全不懂,所以你愿意告诉我这些,真的让我获益良多。你不仅简报做得很好,也真的很会教人呢。」



铃井听着这声音,心想:



啊,要是他是课长就好了。



比起那种下班时间一到就跑回家的课长──这个年龄恰当,又细心关照身边和我的这个人,更适合课长这个位置。



铃井这么想。



夕阳的颜色很美。铃井低头看自己的脚,看着鲜明地向后方延伸的自己的影子。看到那影子后,他跨步往前走。他只看到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和铃井并肩往前走的神原的影子,从脚下长长地、长长地拉出去,而且正摇摇晃晃,周围却没有任何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