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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邻人(2 / 2)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梨津这么感觉。博美微微耸了耸肩,没什么地接着说:



「她问:你们是不是在喝下午茶?今天我刚好没有邀请她,但为什么她会这么问呢?香织耳朵特别灵,又很强势呢。」



表情虽然为难,但博美始终笑容不绝。她做出微微侧头的动作,这次转向叶子问:



「那榆井老师的事,大家讨论出结果了吗?」



「啊……嗯,我们觉得可以先暂时观察看看。」



因为早就聊到其他话题去了,因此叶子怯怯地说。「咦?」博美表情有些奇妙地歪头,很快地转为笑容:



「这样啊,太好了。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啊,这么说来,今天还有一个人,真巳子预定要来,她有点慢呢。我打个电话给她。」



博美说,再次出去走廊了。



一股古怪的紧张感笼罩了被留下的众人,也没有人再次提起被打断的梨津工作的话题。



为什么这个家待起来这么不舒服?现在梨津完全明白了。



是因为博美散发出来的奇妙紧张感,任何人都不能提起比她更出锋头的话题。在这个地方,只允许抬高泽渡夫妻的言论。



这并非强制,博美也没有露骨地要求什么,但每个人都觉得有她在场,就没办法问梨津任何事。最重要的是,梨津自己就变得如此。在博美面前,她一个字也不敢提起自己的工作,她的直觉告诉她:不要讲比较好。



「香织怎么会知道今天的事呢?」



高桥有些不自然地喃喃说,试着改变话题。城崎笨拙地点头同意:



「对啊,而且她居然打电话来问耶,实在有点……」



「香织是那个也参加说故事委员会的家长吗?」



梨津立下决心问个清楚。



从高桥和城崎那天的话,梨津也已经察觉香织在说故事委员会中,也有点被人敬而远之。两人说:博美连对那种人都会关心,真了不起。



香织打电话来问你们是不是在喝下午茶──



这件事让梨津觉得香织果然不太正常,感到有点恐怖,但比起香织,梨津更介意博美这个人。与其说是博美,倒不如说是包括恭平在内的泽渡夫妻。



不管是刚才的榆井老师,还是香织的话题,对于每个人都贬损的对象,他们两人都彻底避免直接批评。刚才两人一起离席,也是如此。



耳朵特别灵、很强势──这是谨慎地避开直接的贬损而选择的词汇。博美以前真的邀请过香织参加「今天刚好没有邀她」的茶会吗?梨津直觉一定没有。



可是,从直呼老师的名字、或是没有邀请参加茶会来看,泽渡夫妻一定是在进行筛选。一方面彷佛对所有的人都平等地友善,扮演「温柔的好人」形象,却又会明确地决定要邀请谁来自家、真正往来。



在泽渡夫妻离席的客厅里,众人隔着陈列着精美茶具组的桌子,面面相觑。



「是啊,香织住在同一个社区,我家跟她们家同一楼,所以时常遇到,不过她确实有强势的地方。」



「该说是不怕生吗?跟任何人都可以很熟地说话。」



彷佛被博美斟酌措词的态度所传染,每个人似乎都在避免直接的批评。



「……不论对任何事,她动不动就说『其实我也是』,对吧?」



弓月这么说。梨津闻言一惊。因为这句话她也听过。弓月露出博美那种一副想辩解「这绝对不是坏话」的表情,接着又说:



「像是毕业的高中、工作那些──就连绝对不可能的事,她也要对别人的话回答『其实我也是』。就好像她有一本指导手册还是什么,上面说只要像这样附和,就可以拉近交情,她就是照着上面说的如法炮制。我就被她说过,其他人也是。」



「是啊。」



高桥同样露出困惑的表情点点头:



「我也被说过。我说我是仙台人,她就说『其实我也是』。可是继续聊下去,发现她对仙台一点都不熟,对话牛头不对马嘴。」



「原来……是这样啊。」



梨津也被说了。她说她从事播音工作,香织便说「其实我也是」。她犹豫着该不该在这时说出这件事。



「她那个人真的满白目的呢。」弓月说。



终于出现对香织明确的批判,场子的空气似乎总算找到了感情的宣泄口。



「就是说啊。」



叶子紧跟着说,就像要追随弓月的话。



「可以这么认定对吧?」



叶子匆匆地说,于是城崎虽然低调,但也同意地说:



「可是,她不是超级强势的吗?让人觉得拒绝会很可怕,结果不敢露骨地闪躲,只好说些无伤大雅的话来搪塞……」



「就是啊!不敢随便说不呢,感觉要是认真跟她说话,会被她缠上。」



弓月和城崎对望,彼此点头。这时──



手机震动了,嗡嗡震动声响个不停。



众人惊讶地同时抬头,不知何时回来的,博美人在厨房里。室内播放着音乐,所以一时没有察觉,但博美好像是从厨房那里的门回来的。



叶子和弓月还有其他人──在场每一个人都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也不是在说什么尴尬的事,但是在博美面前,为什么就是如此忌讳说别人的坏话?她从什么时候就在听了?自己绝对不说,却一脸平静,默默地偷听别人说其他人的坏话吗?



拿着手机的博美依然面露优美的笑容。



「不好意思,这次好像是真巳子打来的。」



她掀动美丽的薄唇说。



「她刚才没接电话,应该是回电了。」



博美柔声说道,再次离开客厅了。所有的人都用冻结般的眼神目送着,应声:「啊、嗯。」「慢走。」



在尴尬的沉默中,传来博美在走廊接电话的声音:「喂?」



众人暧昧地看着彼此,这时走廊传来一声惊呼:「咦!」



「怎么会……是、是,不会,没问题,请不用在意我这边。」



众人只听出似乎出了什么事。传来挂电话的动静,博美回来了。



「不得了了。」博美说。但嘴上说着「不得了」,表情却没有任何焦急的样子,就好像在用那张美丽的容颜演出「困扰惊慌的表情」。



「听说真巳子遇到车祸了。」



无法诉诸话语的惊愕充满了客厅。



「她好像要过斑马线的时候被车撞了。是一臣注意到我的未接来电,用真巳子的手机打给我的。」



「咦!」



这回所有的人都同声惊叫,就连没见过真巳子的梨津也是如此。博美在眉心挤出皱纹,喃喃:「真担心……」



「过斑马线……意思是车子突然撞过去?」



「听说是真巳子闯红灯。明明是红灯,她却突然冲出马路的样子。不只是撞到她的驾驶,附近的人也都这么说。」



「闯红灯?怎么会……」



「哪里的斑马线?」



「车站前面不是有家面包店吗?那里和银行之间。」



「在那里……」



只要是住在这一带的人,应该每个人都曾路过那里。梨津也大受震惊。



「真巳子还好吗?」



「听说正在动手术。」



「动手术……」



沉默笼罩全场。



客厅播放的恭平「精选」音乐清单,从西洋摇滚到梨津等人的年代怀念的J-POP、爵士乐、古典乐都有,似乎全是他的喜好,曲子不停地变换。现在正在播放钢琴协奏曲,铜钹的声音激烈地响起。



听到那声音,梨津想起前几天听到的巨响。她原本打算如果今天有办法提出,就询问一下众人那是怎么回事。



彷佛有人重摔在地的那声音。



上星期发生过跳楼自杀事件呢──梨津觉得已经错失了提起这个话题的时机。



梨津不愿意把剩下的司康和果酱留在据说只吃有机安心食品的泽渡家。不是基于自虐心理,单纯只是认为把东西留下来,对博美可能也是麻烦,所以如果能够,她想要带回家。



然而──



「还给你。」



准备告辞时,博美把空的容器递给她。梨津装司康和果酱的保鲜盒,在今天忙碌的茶会中不知何时已经被清洗干净了。



博美笑吟吟地微笑:



「我替你洗干净了。很好吃,谢谢你。」



「──不客气。」



这个人一定连一口都没吃,剩下的果酱或许也已经被丢掉了。如果博美还给她,还可以跟奏人一起吃……尽管内心埋怨,梨津仍拼命挤出笑容。



她觉得太莫名其妙了。



基于职业关系,梨津认为自己还颇有看人的眼光。



但泽渡博美的这些举动,她看不到目的。博美没有露出马脚,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房。



挑选特定对象、把别人看得比自己低、直呼家长朋友的名字、和丈夫一起满不在乎地用露骨炫耀的口气摆出瞧不起人的态度,却又不说别人的坏话。不会表现出明确的恶意。



梨津觉得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像这样招待别人来家里,彻底担任聆听的角色,对身边的人亲切,他们到底想要满足自己的什么?



当梨津表明她住在泽渡集合住宅时,博美说:



──哎呀!原来是这样。你住在我们的集合住宅啊。



泽渡夫妻只是负责改建,并不是社区的地主,博美却说「我们的集合住宅」。今天也听到了类似的话。梨津说能搬来这里很开心,泽渡夫妻便说:



──这完全不是我们的功劳。



──所以请别这么客气。



──对啊,我们是邻居嘛。



这些说法,是不是站在别人应该要敬他们三分的前提之上?



他们大概是想要身为这个集合住宅的「国王」。



梨津从博美那里接下空的保鲜盒,向她道别。结果这时博美微笑说「啊,对了」,接着这么问:



「你不聊广播节目的话题了吗?」



梨津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甚至忘了眨眼,直盯着博美看。博美那张小巧的脸蛋上,形状姣好的双眼缓慢地眯了起来──那眯眼的动作,完全可以用「阴险」来形容。



「你遇到名人的事,下次再详细告诉我喔。」



──那时候她应该不在场啊?



梨津在聊自己的工作时,博美离席不在,所以她才能自在地和其他人聊天。其他人也是,博美不在场,感觉比较好向梨津询问各种事。



可是,原来博美都听到了?



梨津觉得被「名人」这个说法刺了一下,一股无处发泄的愤怒贯穿胸膛。



她不明白博美在这个时间点说这种话,到底是何居心,因此默默回视对方,结果博美又装出那种优雅完美的微笑:



「因为你说的内容好像很有趣嘛。」



梨津发现,这个人一次都没有明确地提到过梨津的职业。不管是博美还是恭平都是。



好人。



细心体贴,了不起。



泽渡博美确实是这样的人吧。但是,这个人应该没有她身边的人所想的那么「文雅」吧?也许是梨津想太多了,但是从她过去的经验来看,明知道梨津是主播,却完全不提她的职业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客气、体贴,另一种则是把梨津的头衔视为炫耀的人。



比方说──博美在茶会的邀请函上正确地写出了梨津的名字汉字。



『梨津』。



知道梨津的名字怎么写,是因为她知道梨津是谁、也知道她的职业的关系吧?



也许博美只是体贴,才会避免在刚见面的时候就提起。但梨津基于经验,明白如果那不纯然是体贴,就非常棘手了。



过度避免提到梨津的职业的人,多半都非常好强。过去她也遇到过一些人,会排斥名人、过度表现出「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的想法。透过话语或态度来强调自己的优越,就叫做炫耀,但梨津很清楚,光是说出自己的职业,对某些人来说,就有可能被解读为是在炫耀。



她觉得自己会被揶揄地取了个「知性小津」的绰号,也是因为她对这类细微的恶意非常敏感,会忍不住像这样钻研深思。比起其他同事主播,自己从以前就缺少那种强悍,可以表现得满不在乎、毫不介意。



泽渡夫妻完全没有展现出任何直接明瞭的恶意。他们反而是亲切热心,看起来甚至排斥说别人坏话。但是他们家看似亲切,却是一个炫耀到不行的家,不是吗?



会这样想,是因为梨津心眼太扭曲吗?



可是,那里真的让人如坐针毡。待在那个家,明明没那个意思,梨津的存在本身对他们来说,却彷佛成了一种炫耀──



虽然他们完全没有直接说什么,却好像被拉上台面较劲一般。



让她整个人乱了套。



离开泽渡家,站在走廊上,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从社区顶楼遥望的秋季晚霞天空,显得阴沉悲伤。



「真巳子真让人担心。」



「她们家没事吗?今天由香里不晓得要怎么办。」



由香里。



那应该是「真巳子」的女儿的名字。虽然从未见过这对母女,但光是听到名字,就感到心痛。



茶会刚开始时那种和乐融融的气氛早已烟消雾散。在其他人要求下,梨津最后加入茶会常客的LINE群组,和众人道别。







梨津前往中庭公园迎接奏人。公园就位在社区建筑物中庭,从社区每一户都可以俯视,对孩子以及照看孩子的家长来说,都是最理想的游乐园。



「奏人。」



奏人和其他男生在暮色已近的公园里意犹未尽地玩个不停,足球掉在地上。他们似乎玩了足球和游乐器材,没有人带电玩或漫画。没有让奏人带这些,真是做对了。



「啊,妈妈。」



听到叫声,奏人回过头来。其他小孩年纪都够大了,应该可以自己回家,只有梨津一个人来接儿子。



也得提醒其他孩子该回家了──梨津正这么想,忽然发现在沙坑那里游玩的奏人附近,没看到泽渡夫妻的儿子朝阳的身影。其他男生都在旁边,却只有朝阳一个人坐在稍远处的长椅。



「朝阳也是,茶会已经结束了,赶快回家──」



梨津走向朝阳坐的长椅,经过沙坑,脚底下踩到了东西。清脆的触感引得她低头望去,是零食的袋子。是为了安抚出门前吵着要带掌上型游戏机的奏人而塞给他的黄金巧克力棒,因为不知道有几个小孩,所以在量贩店买了量贩包给奏人,结果后悔可能给太多的那种零食。



「嘿,垃圾要丢进垃圾筒──」



梨津弯身拿起踩到的空袋之一,猛地一阵惊吓。因为她看到沙坑里掉着许多包装袋,一部分埋在沙子里。



咦……?她一阵诧异。



量贩包应该有将近三十根,难道全部吃光了?就四个人?



「奏人,妈给你的巧克力棒,本来打算让你们一个人吃两根的,你们居然全部吃光了?」



他们是小孩,不知节制也是没办法的事。巧克力点心味道很重,她很讶异他们居然吃得下这么多,但说起来都怪她不该给这么多。梨津语带叹息地提醒说,结果奏人一脸错愕:



「没有啊。」



「咦?」



旁边其他男生也和奏人对望,接着仰望梨津说:



「我们每个人都只吃了两根。」



「嗯,我只吃了一根,我不是很喜欢巧克力。」



「其他都是朝阳吃的。」



「咦──」



听到朝阳的名字,梨津想到一件事,同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流光了。



只吃有机食品的家庭,博美当然也彻底只让小孩食用有机食品吧。居然让小孩拿充满添加物的零食分享,对泽渡家来说,这一定是无法想像的事。恐怕比梨津带去茶会的手工司康更离谱。



「对不起!朝阳,我不该让你吃那种东──」



话说到一半就哑掉了。



屈身坐在公园长椅的朝阳那里,一点都不夸张,正传来响亮的潮湿舔舐声。昏暗的暮色中,公园的户外灯眨眼似地闪烁了两下,亮起昏黄的灯,照亮了朝阳坐的长椅。



肤色白皙有气质的泽渡朝阳,嘴巴和脸颊都糊满了巧克力。手指也沾满了融化的巧克力。巧克力不是都已经吃完了吗?梨津想,望向他的手,看到褐色的塑胶袋。他是在舔融化后沾在袋子上的巧克力。



「朝阳……」



梨津哑口无言,好不容易出声叫他。舔完巧克力袋子的朝阳,那不晓得在看哪里的眼睛转向梨津,焦点凝聚在一起。但他还是没有放开巧克力空袋,还在舔。他边舔边说:



「啊,奏人的妈妈,好的,我要回家了。」



朝阳微笑,可是手和嘴巴仍不离开巧克力袋子──他正在做的事,和表情及说的话完全脱节,他那张肖似博美的脸浮现优美的微笑。



「啊,可是对不起,能不能请阿姨不要把我吃巧克力的事告诉我爸爸妈妈?」



他非常有礼貌地说,注视着梨津的眼睛──然而舔巧克力的动作依然没有停止──袋子明明早就被舔得一干二净了。



饥饿感。



一阵战栗窜过梨津全身。她想到今天不让儿子带游戏机的理由,平时没有接触电玩的小孩,一旦接触到那炫迷的世界,就会因为饥饿感,甚至忘了和朋友游戏,独自沉迷在电玩里。



其他孩子吃一两根就满足的巧克力棒,朝阳却全部吃光了,仍不肯放开。



公园另一侧,其他灯具接连亮起。灯光让泽渡集合住宅的全景在暮色中浮现出来。家家户户的窗户同时跃入梨津的眼帘。这时,有个颜色大量地占据了视野。



抬头一看──梨津的视线冻结了。



水蓝色。



各处的走廊上冒出了许多水蓝色,是搬家用的保护垫颜色。业者都不同,但奇妙的是,只有颜色是共通的。



工人们正将走廊上的家具搬往电梯。不只一户而已,许多楼层同时有好几户在进行搬家工程。



泽渡集合住宅很抢手,难得有空屋。所以到了最近,总算有许多人可以搬进来了,真羡慕──梨津原本这么想。



但是她错了。



这些搬家作业,不是要搬进来的。家具不是被搬进屋里,而是搬向电梯──搬出社区外。户外灯光映照出来的窗户,有许多都没有挂上窗帘、一片漆黑。



是在搬走──梨津发现。发现的同时,她的眼睛瞪大了。人们正在从这处社区消失,家家户户的灯火开始东缺一块、西缺一块。



朝阳舔着巧克力,塑胶袋磨擦的声音潮湿地作响。这声音久久不息。



隔天,梨津得知遇到车祸的「真巳子」没有恢复意识,在医院过世的消息。







想要在最后见她一面呢──



这句话映入眼帘,瞬间梨津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她拿着手机,忍不住「咦」地轻呼一声,丈夫雄基被引得询问:「怎么了?」



哄奏人入睡后,梨津在厨房看手机。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对丈夫喃喃应道:「哦,没什么……」



原本预定参加博美茶会的「真巳子」车祸过世了。



她的讣闻在以那天的茶会成员为主的LINE群组中发布后,讯息通知便接连不断。



众人都对曾经的家长朋友真己子的过世表达震惊与哀悼,叹息到底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总觉得最近经常发生这类怪事──并说一想到真巳子的丈夫和女儿,心都快碎了,难过不已。



梨津也明白那种心情。同为小学生的母亲,光是想像留下孩子撒手人寰的母亲会有多么遗憾,实在难以承受。



但她也觉得自己在这时候加入LINE群组,时间点实在太糟了。众人以朋友身分哀悼的「真巳子」,梨津完全不认识。或许曾经在学校活动擦身而过,但既然连一面之缘都没有,要和其他人同样地表达哀悼,也教人踌躇,她顶多只能留言「这件事太令人震惊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祈祷她在天之灵能够安息」。这段期间,其他人的讯息也不断地洗版,梨津写的那句话一眨眼就不晓得被冲刷到哪里去了。



也得通知同班的谁谁谁的妈妈才行、某某跟她感情很好,一定打击很大。



讯息里出现的全是刚加入群组的梨津陌生的名字,让她有种偷窥其他社群私密对话的心虚感,所以看到一半,她就只是随便扫过去就算了。



接到讣闻的隔天,梨津问从学校回来的奏人:「老师有没有提到某某的妈妈?」奏人愣住,反问:「提到什么?」



梨津原以为老师或许会把车祸的事告诉学童,但似乎没有。应该是认为那是发生在个别家庭的悲剧,没必要大肆宣传吧。



──想到这里,梨津心想:现代即使发生了某些犯罪或意外事故,也只有少数的当事人才了解状况。这若是梨津小时候,当地每个人都紧密相关,任何事情一眨眼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但是像这一带的这种地区,都是从外地搬来的核心家庭,消息只有一小部分的人才知道。她重新认知到:过去这个社区内发生的事,可能也有很多她都不知情。



比方说,前些日子雄基目击到的自杀。



当时过世的人或许也有小孩。搬离这个社区的每一户的背景,梨津也一无所悉。



先前参加完茶会以后,梨津把最近似乎很多家庭搬出泽渡集合住宅的事告诉雄基。当时雄基只是语气悠哉地应:「咦,是吗?可是有人搬出去,就会有其他家庭搬进来,只是这样而已吧?」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但后来梨津便留神察看,就她注意到的范围内,几乎没有新的住户搬进来。看到搬家业者的次数更多了,但似乎全都是「搬出去」。



「出了什么事吗?」



雄基从客厅沙发转向厨房,再问了一次。



「嗯……」梨津点点头,走到丈夫旁边。「我之前不是说,这个社区有个妈妈车祸过世吗?她本来要去参加博美她们家的茶会。」



「哦,你说有六年级小孩的那个妈妈……」



「对啊。她的葬礼好像要在夫家那里办,只有自家人参加。」



「咦,只有自家人喔?」



「嗯,果然是因为车祸过世的关系吗?」



「啊……」



丈夫了然地点点头。



葬礼细节也传到那个LINE群组了。葬礼在丈夫老家举行,离这里很远,守灵和告别式都只有近亲参加。



得知这件事,梨津心想也许家人是不愿意让太多人看到车祸过世的遗体。自己本来就不是「真巳子」的朋友,也不是需要参加她的葬礼的关系,因此并未多加留意。



可是──



「LINE群组的人从今天早上就在讨论……说就这样道别太寂寞了,至少想去她们家上个香。但我觉得人家都说只限近亲参加了,这样可能会造成丧家的麻烦。」



「唔,车祸来得这么突然,家属心情应该也都还没有平复吧。」



「嗯,我觉得等到丧家更平静一些以后再说比较好,而且在葬礼前的这个时间点跑去,未免太没常识了吧?如果想要致哀,可以打唁电或是送花啊。」



「这些人是全职主妇吗?你不跟她们说一声,她们是不是想不到啊?」



梨津也明白雄基想要表达什么。他应该是想要说,她们没有社会经验,所以也不熟悉遇到丧事时该如何应对。虽然就算是全职主妇,状况也是千差万别,而且就算出过社会,也有些人对婚丧喜庆的常识完全陌生,因此不能一概而论,但梨津也觉得她们的LINE讯息确实过于感情用事了。



『就这样再也见不到,太难过了』、『真巳子,我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好想你』、『至少想要去上个香呢』、『对啊,有人知道怎么直接连络她先生吗?』



主导话题的,是在茶会上也露骨地批评儿子导师的叶子,在她的煽动下,众人也热烈附和「想要去上香」。



「她们确实几乎都是全职主妇,但应该不用我提醒也没问题吧。毕竟圈子的中心是之前我告诉你的泽渡夫妻的太太。」



问到葬礼的详情,最先传到LINE群组的就是博美,但后来她尚未积极地做出发言。所以梨津看着热烈过头的对话,隐约期待博美会出面劝阻众人。认为她一定会得体地收拾场面。



然而──



「结果刚才博美传讯息了。我以为她一定会劝阻众人,没想到她居然说『想要在最后见她一面』。」



沙发上的雄基微微蹙起眉头,梨津也完全是同样的心情。雄基开口:



「见她一面,这……」



「我觉得是如同字面上的意义,是在提议大家一起去上香,瞻仰遗容。」



「为了什么?」



这很像重视理性的雄基会问的问题。梨津困惑地摇头:



「应该是想直接见面,跟她道别……」



这场死亡来得非常突然。家属的情绪也还无法平复,所以才会决定葬礼只有近亲参加吧。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无法想像?这么做,彷佛重要的不是对方,而是让她们极尽所能地为真巳子的死哀伤。看似一番好意,其实是把对方的死当成了她们的一场活动。



博美却不制止。



梨津甚至觉得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一连串讯息当中,「想要见她一面」这句话是最为恶劣的。所以刚看到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却没有人觉得这很不恰当吗?



晚了几拍,博美又传了讯息接着说:



『我们家的朝阳跟由香里很要好,现在由香里的妈妈过世了,朝阳也说想要跟阿姨说再见。如果没办法的话,至少我们这些好友也要好好地和真巳子道别,对吧?』



博美这段讯息,瞬间引来其他人的反应:『就是说啊,最后还是想见她一面』、『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嗯,我们家的孩子也跟由香里很要好』、『赶快连络她先生吧』──LINE的通知铃声响个不停。



梨津实在看不下去,暂时关掉LINE的通知功能,把手机搁到桌上,双手按胸,深深吸了一口气,雄基说:



「你还好吗?你不用去啦,如果不想去的话。」



「谢谢。我不认识过世的人,本来就没有必要去。所以没事的。」



这件事让她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真巳子」是遇到车祸过世,她的遗容是否保持完整都不知道啊。



LINE群组的那些人真的本来就跟「真巳子」亲近到会为她这么悲伤吗?她们真的有这么喜欢死者吗?



「我去洗澡。」



梨津对雄基说,离开客厅。



洗完澡后,再次回到客厅,打开手机,发现LINE群组已经讨论出结果了,博美传讯息说『我跟一臣连络上了』。



『明天中午到傍晚,真巳子会在我们社区的自家住处。听说在老家的葬礼,婉拒一切奠仪赠花,但明天可以收枕花这类简单的献花。其他大概就是卡片吧?



如果还有其他人想见真巳子最后一面,请尽量帮忙告诉更多人好吗?』



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



梨津屏着呼吸,盯着萤幕,目光再也无法移开了。其他大概就是卡片吧?真巳子会在我们社区的自家住处,请尽量帮忙告诉更多人好吗?──遣词用句都相当温和,充满博美一贯的体贴,却让梨津不寒而栗。其中最教人难以置信的是最后的呼吁,请尽量帮忙告诉更多人──这样搞,完全违背家属只想办家祭的原意了。



她应该是以那优美的言词,以及夫妻亲切的态度,连络了死者的丈夫吧。他们用那种距离感,让对方错觉「如果拒绝,未免太冷漠无情」,赢得了「上香」的权利。梨津认为绝对就是如此。



这时,聊天画面冒出一团鲜艳的色彩。



『干得好!』一只兔子卡通角色竖起大拇指的贴图──是叶子传的。



博美的举动固然离谱,但是在这种时候用这种俏皮卡通贴图的叶子到底在想什么,一样让梨津无法理解。在谈论别人葬礼的内容中,叶子时不时传送这类贴图表情贴。是梨津过分严肃,才会觉得这种行为不庄重到令人抓狂吗?



「梨津,怎么了?」



接着梨津之后洗完澡,换上睡衣的雄基走进客厅。



「你看。」梨津默默递出手机。确定丈夫接过手机浏览完对话后,她问:



「普通会在这种讨论里面用贴图吗?」



「我是不知道,但是对这些人来说,这样做应该很普通吧。对你而言,或许觉得不可置信,我也觉得有点离谱,但说得极端点,就算这是她们自己的葬礼,被朋友之间这样谈论,她们应该也不觉得有什么吧。」



「是吗?」



如果换成是梨津自己──想到这里,她一阵悚然。自己的死亡是只属于自己的,哀伤是只属于梨津和家人的。被别人像这样用一堆贴图颜文字轻浮地讨论,她绝对不愿意。



「可是好意外呢。」



雄基把手机还给梨津,苦笑着说。「什么东西意外?」梨津问,雄基说:



「我还以为泽渡博美是个更理性的人,我本来以为她跟知性小津会很投合。」



「这──」



不要拿我跟她相提并论──话都来到嘴边了。但是说这种话,彷佛把博美当成假想敌一样,令人气恼。



「……她在事业上似乎也有一番成绩,应该是个知性的人。可是怎么说,有知性并不代表有品性,这次的事,我觉得做为一个人,实在太没品了。」



博美应该也意识到梨津会看到这些LINE内容,然而她丝毫没有考虑到梨津看到这串对话,会像这样目瞪口呆的可能性──就像雄基说的,因为对她来说,这才是「普通」。



「泽渡博美是这个人吧?」



丈夫忽然说。梨津望过去一看,丈夫不知何时用自己的手机打开了某些画面。



「咦?」



「我从搬进这个社区的时候就开始就追踪了她先生的IG,有时候也会从那里看到太太的IG。」



你看──雄基亮出手机萤幕,上面显示应该是博美的IG画面。符合秋季气息,使用南瓜做成的塔盛放在碟子上,摆在布置得品味出众的餐桌上,以绝妙的角度拍摄。



『今天用每年都会收到的松软南瓜亲手做了南瓜塔。家人也都说好吃,儿子还说:有田地泥土的味道!他就像我们家的甜点精选师。(还是诗人?)』



那宛如从杂志的一页裁切下来的别致照片,让梨津忍不住赞叹。上面的南瓜塔一定也都使用有机食材吧。



目光忍不住停留在「儿子」两个字上。儿子──朝阳,那天在暮色将近的中庭公园里,一脸笑容地狼吞虎咽着巧克力零食的男孩。



「她的IG很常更新,真厉害。」



丈夫说,梨津应着「是啊」,准备把手机还回去的时候,瞥见IG画面上的日期,一道冰冷的感觉滑下背脊。



──日期是今天。



博美今天做了南瓜塔。做了南瓜塔,摆饰得漂漂亮亮,拍成照片,上传IG。用和妈妈朋友们在LINE群组说「真巳子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好难过」、「想在最后见她一面」的同一支手机。发在群组里的人可能也都有追踪的IG上。



朝阳也说想要跟阿姨说再见──在这么写的同一天写下「儿子还说:有田地泥土的味道!他就像我们家的甜点精选师。(还是诗人?)」──那俏皮的文字再次让人觉得假惺惺到了极点。



明明说想要好好送别真巳子。



说起来,「好好送别」这种说法,不也是用善意包装的傲慢吗?为什么都没有人发现?



「我说……」



「嗯?」



梨津忍不住对伸手接手机的丈夫说。



「你想不想搬家?」



「咦?」



雄基惊讶地回应。听到那声音,梨津回过神来,连忙微笑,掩饰地说「开玩笑啦」。



「抱歉。上次的跳楼自杀,还有这次的车祸,怎么说,连续发生好多事,我觉得有点沮丧──而且最近好像很多户都从社区搬走了。」



「以后要搬走也是可以,不过你是怎么了?我们不是才刚搬进来吗?没有说搬就搬的吧?这一带已经找不到坪数这么大的地方了。」



「说的也是。」



务实一点思考,就知道困难重重,但梨津还是冲动之下说出口了。抱歉抱歉──梨津道着歉,把手机还给丈夫。







隔天,梨津在「真巳子」家所在的社区北侧看到博美和叶子等人。



下午正要出门采买晚餐食材的梨津一看到她们,连忙转换方向。她们应该是要去「真巳子」家上香吧。一眼望去,博美、城崎、高桥、弓月穿着黑色系的衣服,但只有叶子一个人和平常一样,穿着运动休闲服。但她手上也有一把花束,似乎是要献花用的。



虽然没必要躲避,但梨津总觉得心虚,靠到走廊转角处,免得被她们看见。



她屏息等待她们离开。



因为她认识每个人,如果不打招呼,光是这样就像是无视对方,实在很困窘──可是与我无关,因为我跟她们要去吊唁的「真巳子」一点都不认识。



梨津这么告诉自己,远远地绕到社区另一边的南侧入口去购物。



去到附近的超市,挑选商品,心情仍有些沉重。不管再怎么认为「与我无关」,自己都不断地被她们圈子的逻辑给拉过去。



「──听说是被什么人追赶唉。」



话声传进耳中,她忍不住抬头。



是在收银台结完帐,正在装袋的时候听到的。她忍不住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两个年纪比梨津更大、应该是住附近的两名主妇站在门口附近,提着购物袋正在交谈。



「被人追赶?谁?」



「不晓得,可是听说她大叫:『不要过来!』然后就冲出去了。」



「天啊,真恐怖,是不是变态?」



「这也不晓得,可是当时在旁边的人说听到她这么说。」



──冲出去。



心脏猛地一跳。「冲出去」这三个字,让她忍不住想到「真巳子」的车祸。被什么人追赶,大叫:不要过来──这是不是在说那场车祸?



虽然很想再听到更多细节,但似乎已经买完东西的两人离开超市了。正在装袋的梨津也连忙追上她们。但走出超市时,两人早已不见踪影,也不晓得她们往哪个方向离开。



到了这时,梨津才赫然回神。



──我是怎么了?



她们在谈论的或许不是「真巳子」的事,为什么我要这样急急忙忙地追上来?就算她们真的是在谈论「真巳子」,也与我无关啊。



或许我是累了。今天直接回家,在奏人回家前好好休息一下吧。后天还有广播录音工作,必须在那之前熟读来宾的资料。梨津这么想,就要往社区方向走,这时──



「小梨。」



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提着购物袋,停下脚步。东张西望寻找叫她的人,却没看见人影。结果──



「喂~小梨!对不起,吓到你了?」



梨津瞪大了眼睛。停在超市旁边马路的红色奥迪车窗倏地降了下来,左驾的驾驶座上,露出戴墨镜的男子的脸。因为戴着墨镜,一时看不出是谁,但一会儿后梨津认出是泽渡恭平,博美的丈夫。



「──泽渡先生。」



「就说叫我恭平就好。小梨,出来买东西吗?我太太她们好像在一起,你没有一起吗?」



恭平的口气让梨津觉得很别扭,但哪里别扭,却又说不上来。她不明所以地含糊应声:「嗯。」恭平在车子里再次问:「你不用去吗?」



「我太太她们说要去跟真巳子做最后的道别。」



「……我和真巳子女士生前并不认识。」



「这样啊。这么说来,我太太说有邀你,但被你拒绝了。」



梨津没有应话,只是含糊地笑。确实,今早她收到LINE讯息──突来的讯息,不是群组,而是博美单独传给她。



『今天我们要去跟真巳子道别,你也要一起去吗?总觉得那天茶会在一起,也算是一种缘分,如果你也去道别,真巳子和一臣也会很开心的。』



这个人在说什么?──梨津想。



真巳子和一臣也会很开心──是因为梨津的职业吗?是因为她是「名人」吗?



但搞不好博美是想要把「带梨津一起去」这件事当成自己的功劳。想要把梨津当成自己的手牌,不是吗?



感觉这个邀约,就好像昨晚以来一连串宛如某种庆典的亢奋的延续,梨津只回了一句『我就不去了』。梨津觉得博美那种想要过度搅和别人死亡的神经不可理喻,说得更白一点,令人不快。回覆之后,博美就没有连络了。



「是喔?」恭平点点头,又望向梨津。「唉,小梨。」



「是。」



「──你还好吗?」



恭平忽然摘下墨镜。



「真巳子的事,是不是也让你觉得情绪低落?总觉得你看起来非常勉强自己,你没事吧?」



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我送你回家吧?」



恭平提出。



「你的东西看起来很重,上车吧,我送你回社区。」



梨津发现到底是哪里别扭了。



因为恭平叫她小梨。这是上次参加博美的茶会以后第一次见面,而且梨津和恭平之间根本不是这么亲近的关系,他却露骨地拉近了距离──就和直呼其他妈妈朋友的名字「叶子」、「真巳子」一样。



「真巳子」都已经过世了,恭平却不放尊重点,一样直呼她的名字,也让梨津感觉到无法忍受的嫌恶。



「……我很好,东西也没多重。」



梨津努力挤出明朗的微笑回应。社区和超市近在咫尺,完全不劳别人送,再说,在生活圈这么近的地方,坐上丈夫以外的男人的车,万一被人撞见,不晓得会引起多大的误会。



梨津的脑中警报大响,她不认为这是自作多情。她从单身的时候,就经常被花花公子这样试探,所以她感觉得出来。那种男人自信十足、相信自己游刃有余,所以从未想过会遭到拒绝,他们那种露骨而一厢情愿的好意和欲望──



鸡皮疙瘩迟迟不消。梨津克制着不适,微笑说:



「请替我向博美问好。」



她刻意提起博美的名字,往前走去。虽然感受到恭平有话想说的视线仍在看她,但她快步离去。她甚至期待她急促的步伐能够让对方了解她明确的拒绝,愈走愈快。



绝对不回头,来到集合住宅前面,总算能够深呼吸时,她才发现自己几乎屏住了呼吸,身心都紧绷到了极限。为什么自己非经历这种感受不可呢?正当梨津觉得实在太没天理的时候──



南侧入口前有个人影摇晃了一下。



咦──梨津瞠目结舌。原本靠在门旁、貌似女性的人影朝这里走了过来。看到那身影,梨津再次倒抽了一口气。



是香织。



香织的眼睛看着梨津。



「你……你好。」



梨津露出僵硬的笑。这是说故事委员会那天以后,两人第一次交谈。在博美的茶会上,她听说香织也住在这个社区。那么,先前都没有遇到只是运气好,往后必须成天提心吊胆才行吗……?



「那个……香织、女士也住在这个社区呢。我──」



梨津差点当成寒暄,无意识地说出自己住几楼,连忙把话吞回去。先前不是才在想,绝对不能把自己的任何资讯透露给她吗?



「我?」



香织以缓慢的动作注视着梨津,她是没听到梨津的话吗?跟这个人交谈,完全抓不到节奏。梨津生硬地点点头。



「香织女士住在泽渡集合住宅对吧?」



「哦──与其说是住……唔,最近啦。」



「哦……」



意思是刚搬来吗?明明关系也没亲近到叫对方的名字,但梨津不知道香织的姓氏,只能这么叫,让人不舒服。



「之前在讨论今天要去真巳子家的事,几楼?」



「咦?」



香织问得太突兀了,梨津一阵错愕。见梨津没应声,香织把上身往前探:



「唉,几楼呀?」



「……我不认识那位女士。」



这句话我到底要说几遍?为什么只是因为「不幸过世」,我就得被博美、被恭平、被香织逼着哀悼不可?



香织夸张地睁大眼睛,发出孩子般的惊呼声:



「咦,不会吧!可是你不是被叫去参加那个茶会吗?我没被邀请,所以不知道在哪里,只好到处问人,或是跟着别人去,但你不是收到正式邀请函吗?我家小孩说看到了。」



梨津的呼吸停住了,彷佛遭到了一记重殴。



她到底在说什么?对方乱无章法的内容固然令人哑口无言,但听到「小孩」两个字,梨津背脊一阵冰冷。茶会的邀请函,的确是奏人从博美的儿子朝阳那里拿回家的。



难不成她叫自己的小孩监视奏人的行动吗?



「唉。」



香织的眼睛不客气地看着梨津。她看起来还是比其他母亲老了许多,一点都不像小学生的母亲。线条蓬松的白色洋装也是,旧巴巴的,款式落伍。因为是白色的,领口周围的蕾丝开始泛黄,彷佛丢在柜子里好几年般的褐色污渍格外醒目。



香织慢条斯理地问:



「唉,你该不会在跟泽渡交往吧?你们是那种关系?」



咦!惊呼卡在了喉间。虽然奇怪对方没头没脑说什么,但更强烈的混乱席卷而来。「泽渡」──这是指博美吗?可是,梨津刚刚才被攀谈──被博美的丈夫「泽渡」搭讪。



交往?那种关系?



鸡皮疙瘩猛地冒了出来。被她看到了吗?可是,什么时候?回来这里的路上,不记得有看到香织。



「什么意思?」



梨津困惑地反问。香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下一秒,那张脸笑了开来。



是贴上去般的微笑。



「没关系啦没关系。」



什么东西没关系?要是她有了莫须有的误会──梨津正欲辩解,却听到了难以置信的内容:



「其实我也是。所以没事啦,安啦安啦,很多人都这样,你不用放在心上。像弓月也是。」



「咦!」



这次梨津真的惊呼出来了。但香织不为所动,兀自点着头,就好像依着自己的脉络继续对话。



「我也忠告过弓月了。所以那边应该也快了,别在意。」



「呃,可是……」



「唉,真是的,本来想让她来替我的,到底要找谁才好呢,真教人犹豫呢……可是非决定不可了,差不多要结束了。」



「呃……你在……」



「别在意,没事的,因为我也是。」



──香织动不动就说「我也是」,这件事梨津已经在其他人那里听说了。



就算是奇怪的事、牛头不对马嘴的事,她一样要说「我也是」。说她和梨津一样是主播、说和别人是同乡。就彷佛有一本指导手册,相信只要表达共鸣,就可以拉近交情。



脸颊整个绷住了。



「这样啊。」



梨津喃喃道,微笑说:「那我失陪了。」她挂着微笑,准备从香织旁边经过时,感到一种从头顶到脚尖整个紧张起来的感觉,被一股无以名状的恐惧所席卷。跟这个人说不通。



只要表达共鸣,就能心灵相通的指导手册。如果香织真的是照着那种规范行事,那么岂不是根本不是人了吗──?



梨津揶揄地这么想,再次感到毛骨悚然。就在经过香织旁边时,梨津发现她的手中拿着东西,是白色的塑胶袋。



里面装着要给真巳子的花吗?梨津猜想,但不是。白子袋子里面有零食包装袋,而且相当大。量贩包的零食袋感觉不到厚度,里面应该已经空了。



为什么带着这种垃圾?──她不是要去吊唁吗?



「啊。」



被她发现我在看了。香织看着梨津,然后问:



「要吃吗?」



一股冷气从鼻腔窜出。



「我先走了。」



梨津拒绝正面回应,跨出步伐。总觉得香织还在看她的背影,梨津不敢回去自己家。



她抱着购物袋,几乎想要挠抓头发:今天怎么会衰成这样!不想回家,不想被香织知道自己住在哪一户。



穿过通道,从南侧刻意走向泽渡家和「真巳子」家所在的北侧。途中经过摊开保护垫的住户前面。她厌烦万分,怀着想要转头不看的心情继续走。



这时,她注意到手机在震动。身上的斜肩包传来震动的感觉。



她知道呼吸急促到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丧服和便服不统一的一群人,带着献花前往吊唁的妈妈朋友、八卦意外事故的超市主妇、以黏腻的眼神提出要送梨津回家的泽渡恭平、在南侧入口埋伏似地幽幽走近的香织、其实我也是,差不多要结束了──要吃吗?



不能回家。好想回家,可是不能回家。



──感觉全都像一场恶梦,梨津反射性地拿起震动的手机。感觉那震动就像是结束恶梦的闹钟铃声。



──但是她错了。



萤幕上显示的,是「泽渡博美」四个字。



瞬间,梨津倒抽了一口气。她之所以接电话,是因为她再也受不了了。博美找她到底有什么事?



「──喂?」



『喂,梨津?现在方便吗?我有事想问你。』



心跳声变大了,她后悔接了电话。



恭平刚才在奥迪里面向她搭讪。万一有人看到的话,梨津没有任何过失,她拒绝了恭平送她的要求。可是──



──其实我也是。



我也是?我也是怎样?我跟恭平毫无瓜葛。──安啦安啦,很多人都这样,你不用放在心上,像弓月也是。怎么会突然冒出弓月的名字?听说弓月住在北侧大楼,是比博美年轻的妈妈朋友,在那场茶会里,确实是最年轻可爱的一个。恭平对叶子、真巳子等许多妈妈朋友都亲密地直呼名字,也跟城崎和高桥说了不少话,但这么说来,或许唯独跟弓月没说上什么话。如今回想,这或许就代表了那么一回事。可是──



她不记得有什么理由让恭平厚脸皮地拉近距离叫他「小梨」,他一定也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开始亲热地叫我的名字。



我最讨厌那种男人了。



如果博美问起这件事,我就明确地这么回答,直接告诉她「我很困扰」。梨津如此立下决心,然而──



『你有没有给朝阳巧克力零食?』



来自意想不到方向的问题,让梨津的呼吸冻结了。她想起了湿答答的舔舐声。散落在沙坑的塑胶包装袋。朝阳开朗地要求「请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的笑容。



博美的声音变得低沉、模糊:



『求求你,回答我。你给朝阳「樵夫的华尔兹」了吗?』



「樵夫的、华尔兹?」



听到具体的品牌名称,肩膀松垮下来。「樵夫的华尔兹」是孩童间流行的零食,树木形状的饼干里填着巧克力酱。那天梨津让奏人带去的零嘴是黄金巧克力棒,不是「樵夫的华尔兹」。看来博美问的不是茶会那天的事。



博美的声音很急迫:



『我问了每一个人。今天我回家的时候,看到朝阳手上拿着那种零食,我问他怎么来的,他说是人家给他的。』



那声音听起来惊慌失措、大受动摇──同时也感觉得出更胜于惊慌的暴躁。



『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市售的巧克力味道很重,只要尝过那种味道,就会忘掉自然甜味的好了,对吧?所以我们家非常小心避免这些东西,但万一他已经吃过了,那该怎么办?朝阳说他只是拿到,连一口都还没有吃,可是万一其实他已经吃过了……』



昨天看到的博美的IG贴文在眼底深处闪烁着。



用每年收到的南瓜做的塔、品味出众的布置。儿子还说:有田地泥土的味道!他就像我们家的甜点精选师────



──白痴啊?梨津想。



你朋友都死了耶?嘴上说着你很伤心、想要见朋友最后一面,却为了儿子可能吃了市售的巧克力,在那里惊慌失措、暴跳如雷。吃到一点零食罢了,小孩才不会因为这样就死掉。



他早就吃了不晓得多少根巧克力棒了,吃得咂咂作响的。过去那孩子一定也都是这么做的。那可怕的饥饿感,不就是你搞出来的吗?



虽然有股想要这么呛她的冲动,但因为实在太荒谬了,梨津哑然无语。明明我想回家却回不去。因为香织可能在盯着,所以我只好提着沉重的购物袋,在这里讲这种白痴电话。



难怪你丈夫会搞外遇,梨津想。



『你在听吗?梨津。』



有啊──梨津回应,但似乎被对方听出她只是在敷衍了。电话另一头传来博美恼怒的声气:



『什么啦?你很瞧不起我对吧?』



声音刺进鼓膜里。博美生气了。



『你这人太自我意识过剩了。』



博美说。声音在颤抖。



『你一定以为你光是在那里,别人就会嫉妒你对吧?每个人都很在乎你、羡慕你,光是你这个人和头衔,就可以把对方压得抬不起头来。「我只是很平常地做我自己而已,可是每个人都这么在乎我,真伤脑筋」──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对吧?可是那只是你的愿望。你根本就长得不怎么样,也一点都没什么厉害的。』



博美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梨津连是不是真的听到这样的内容都不确定了。有风声,啪哒啪哒吹个不停。梨津不记得自己有坐电梯,她应该走在社区一楼,却有着站在高楼通道般那种风啪哒啪哒吹拂的声响。



那只是你的愿望。



博美再次说。



『是你在自以为是。跟别人比较,你觉得「我好了不起,我是特别的」──希望别人关注你、在乎你、跟你比较、来跟你较劲,可是那都是你自我意识过剩的愿望。我们根本不在乎你这个人、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你对我的优越感是错得离谱,根本就是滑稽。你只是希望我去在乎你这个人罢了。』



梨津并没有这么想。



我才没有。



尽管这么想,风声却强到让她答不出话。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身上的衣服不停地拍动,头发也飞扬起来。这样下去,会抓不住手上的袋子。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拍动的声音持续不停。



购物袋几乎要离开手中了。



等一下,我知道,樵夫的华尔兹。



那个袋子提在──



『什么嘛,瞧不起人!』



她听到博美不甘心的骂声。



那声音教人听了陶醉不已。



甚至让人感到安宁。



她在乎我。



强烈地在乎我。



尽管不停地说着「我才不在乎、你错得离谱、那是你的愿望、是你一厢情愿」,但博美说得愈多,与她说的恰恰相反,一清二楚地证明了她对梨津有多么地在乎。输给你我好不甘心、我好羡慕你──听起来就像在这样赞美。



再多说一点──梨津想。







醒来的时候,梨津一个人躺在黑暗的房间里。



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撑起上半身,一阵头痛。二十多岁的时候,工作压力导致失眠,必须依靠助眠药物入睡,醒来后总是头痛不已。就和那时候一样,是那种正要脱离强力药物的酩酊状态般的感觉。



她人在集合住宅的自家卧室。



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衣服和出门时一样。枕边奏人的火箭造型闹钟指着七点。



七点──看到这时间,梨津大吃一惊。周围早已落入一片漆黑,窗帘拉着。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奏人应该回家了。难道我把儿子关在家门外了吗?焦急让梨津一口气清醒了。



「奏人──」



汪!



身旁传出声音,细一看,哈奇正在舔梨津伸出去的手。它吐着舌头,有些激动地仰望着梨津。



「哈奇……」



潮湿的鼻子不停地抽动。定睛一看,即使在昏暗之中,这孩子也真的好可爱。从被舔的手指开始,现实感似乎逐渐回到全身。感觉得到这孩子在担心她。



这时,房门慢慢地打开来了。走廊的灯光射入室内。



探头进来的是雄基。



「你醒了?还好吗?」



「老公……」



头好痛。走廊射进来的灯光好刺眼。



「咦?哈奇,你在哪里?」



丈夫背后传来奏人的声音。哈奇回应那声音似地离开了卧室。很快就传来奏人开心地叫哈奇的声音,梨津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奏人平安回家了。



「对不起,我睡着了。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的……」



「没关系啦。如果还不舒服,继续躺着吧,晚饭我会随便做一些吃的。倒是你吃得下饭吗?如果还不舒服的话……」



「你今天好早回来。对不起,我真的连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记得……」



「咦?」



担心地看着梨津的雄基露出讶异的表情。他和梨津对望,问:「你不记得吗?」



「不记得什么?」



「你打电话给我。声音就像在尖叫。」



「咦──」



「你真的不记得吗?」



丈夫的表情更担心了。梨津目瞪口呆地反问:



「电话?」



雄基讶异地看着梨津,但梨津才觉得丈夫在骗她。因为她真的没印象。记忆中断了。下午出门买东西,在集合住宅前面看到博美她们,去了超市,回来的时候,被香织埋伏──从这时候开始,时间感就变得模糊了。



觉得好像也被泽渡恭平勾引、接到博美恶梦般的电话──



雄基走近床边,视线对着坐起来的梨津,坐到床沿。一段踌躇般的沉默之后,他问:



「那这件事你也不记得了吗?」



「什么、事……?」



「泽渡博美从自家阳台坠楼身亡了。」



噫──呼气窜过喉间。



梨津的眼睛张到不能再大。雄基在说什么?怎么会──嘴唇发僵,脸颊绷住。



「坠……楼……?」



「……我不清楚正确状况是怎样,但社区里的人都在传,说可能是儿子朝阳推下去的。有人在楼下目击到博美在阳台凶神恶煞地追赶儿子,说两人扭打成一团,结果太太坠楼……」



「你骗我的吧?」



质疑的声音变得遥远。雄基的眼睛浮现痛惜的表情,他对梨津说:



「你就是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说博美摔下去了,死掉了。我回来的时候,社区周围都是警车和媒体,闹成一团。」



或许是因为并非单纯的自杀,有犯罪的可能性。朝阳──那孩子会怎么样?博美在阳台凶神恶煞地追赶儿子。尽管只看过博美从容优雅的表情,梨津却能轻易想像博美那副模样。为什么追赶儿子,她也知道理由。



因为儿子吃了巧克力零食。



「那朝阳──」



「不知道,可能被警方带走了吧。应该会向他问话。」



「他父亲也一起吗?」



「这……社区的人说,先生被救护车载走了。」



「咦……」



雄基的表情变得古怪。梨津问:



「泽渡家的先生也受伤了吗?难道是一起掉下去……?」



「不,好像是被刺成重伤。他人在自家楼下那一户,不知道是去做什么,有人说是那一户的太太刺的……梨津,你认识吗?那一户姓弓月。」



吸进去的气就这样憋住,再也无法吐出。人在自家楼下那一户,不知道是去做什么──这是从以前就常有的事吧,在弓月的丈夫上班不在家的时候。



梨津不晓得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才好。妻儿遇到那么可怕的状况的时候,那个男人在做什么?弓月也是,为何偏偏要在今天让别人的丈夫进自己家门?──在和包括对方妻子在内的朋友一起去别人家上香回来后。



想到这里,梨津从心底深处吐出再沉重不过的叹息。



比起泽渡恭平,她更担心两人的儿子朝阳。现在最应该陪伴他、为他着想的父母,两个都不在身边。



「──手机。」



「咦?」



「我的手机,在吗……?」



「枕边那支不是吗?」



梨津按出通话纪录。



梨津确实有打给雄基。虽然她完全没印象,但她似乎确实这么做了。雄基打给梨津,再前面有梨津打给丈夫的几通纪录,然后底下是泽渡博美的来电纪录。



原来那并不是梦吗?



可是从哪里到哪里是真的?



博美说她在问每一个人,问朝阳到底有没有吃巧克力零食,所以或许她不是只打给梨津一个人。



坠楼身亡。



不光是坠楼而已,而是坠楼身亡。已经死了。



梨津回想起以前听到的那声「磅」,难以置信。



两人的交情绝对不算长,也称不上深,但认识的人死掉了,而且是才刚说过话的人,这带给了梨津非同小可的冲击。应该已经退去的头痛又复发了。



手中的手机震动了,萤幕亮起小灯。看到LINE这几个字,她内心「啊」了一声。



昨晚雄基才说过的话重回脑海。



──说得极端点,就算这是她们自己的葬礼,被朋友之间这样谈论,她们应该也不觉得有什么吧──



有人传了贴图。



哀悼流泪的俏皮兔子贴图流过画面。



随着『博美的事我无法相信』的文字。



「还好吗?」



对于丈夫的关心,梨津已经没力气勉强自己说「我没事」了。呼吸浅急,胸口闷痛。这时,她感觉到随着哈奇的轻吠声,奏人走了过来。开了条缝的门外露出儿子的脸。



「妈,你还好吗?我肚子饿了。」



「奏人。」



「警车还在外面吗?唉,出了什么事啊?是有人受伤了吗?」



梨津知道站在旁边的雄基绷紧了肩膀。察觉这件事,梨津理解了。儿子应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泽渡家出了什么事。



奏人很喜欢据说把博美推下楼的朝阳。即使有家长遇到不幸,学校似乎也不会通知学童,但朝阳是在校生,而且听说担任儿童会长,奏人迟早会知道这件事吧。到时候这孩子会遭到多大的打击──



光是想像,胸口就快裂开了。梨津勉强自己说:



「你们想的话,要不要去外面吃饭?我现在还吃不下。」



「可以吗?」



雄基担心地俯视梨津。梨津点点头:



「嗯,可以让我独处一下吗?」



即使只有一下子也好,梨津想要让奏人尽量远离这个社区。今晚等他们吃完饭回来,哄奏人入睡以后,这次好好地向雄基提议搬家吧。梨津想要在那之前整理一下心情。



「好──可是你千万别钻牛角尖啊。」



「嗯。」



「我想吃树园的汉堡排!」



「……好,那我们走吧。」



奏人说出附近的家庭餐厅名字,表情依然紧绷的雄基一口答应。明明是这种节骨眼,梨津却想到:啊,那家餐厅的汉堡排,一定也是博美禁止儿子吃的东西吧。用不晓得里面放了什么的理由。



想到这里,眼皮深处奇妙地涌出泪水。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



闭上眼睛,再次躺下。尽管意识清明,刚听到的博美的死讯也让心绪激动难平,她却困倦得不得了。



手机轻微震动了。



摇摆似地,只有一下的轻微震动。



又震了一下。



她知道是收到讯息了。



梨津抬起沉重的手,拿起手机。不晓得后来过了多久。她觉得必须看一下现在几点,但还没看到时间,就先点到LINE群组了。



身为女王的博美离开后的那个LINE群组。



『想要见她一面呢。』



看到这句话时,梨津怀疑自己眼花了。



或是时光倒流了。



但是她错了。那个头贴不是博美的。不是戴着大耳环、高雅做作的侧脸,而是一个手做的俗气拼布娃娃头贴。穿着白色洋装、扎着辫子的娃娃。



陌生的头贴。看到底下的名字,梨津一阵战栗。



Kaorikanbara-WhiteQUEEN



香织神原。白色女王。



咦?咦?梨津一团混乱。她睡着的期间,在叶子的贴图之后,累积了一堆讯息。不知不觉间香织加入了这个LINE群组吗?──想到这里,感觉全身的血液一口气流光了。



搞不好她本来就在了。



明明加入了,却一直潜水,从不发言,只看着别人的讯息。就和梨津一样,除了最一开始的发言后,就什么也没说,只是看别人讨论。



可是香织不是只有传统手机吗?



──想到这里,梨津更加混乱了。难道这个「Kaorikanbara-WhiteQUEEN」不是那个香织吗?



但叶子和弓月看到那个人的LINE讯息,都接着聊下去──极为天经地义地。



『就是啊。事情闹得这么大,一定没办法像一般葬礼那样,和她道别,如果要见她,就只能趁现在了。』



『如果就这样再也见不到,未免太令人难过了。』



『弓月,你连络得上博美的老公吗?你们不是很要好?』



『要好?别有深意喔(笑)』



捧腹大笑的卡通角色贴图。



『咦,原来大家都知道喔?(笑)』



『知道啊,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好吗?(笑笑)唉,听说博美的老公今天受伤,是弓月干的,真的还假的啦?』



『请自行想像!(笑)』



贴图、



贴图、



贴图、



贴图、



贴图、



贴图、



『梨津,你在看吧?』



就在这瞬间,这则LINE讯息跳出画面。



『回应一下嘛,梨津。群里禁止已读不回喔(笑)』



『一起去跟博美道别吧。你来的话,大家一定都会很开心。』



『梨津。』



『这次总是你认识的人了吧?梨津──』



叮咚──玄关门铃响了。



声音响起的同时,「噫」的尖叫声迸出梨津的喉咙。肩膀猛地一颤,动作剧烈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雄基、奏人……」



她完全想不到会有谁在这种时间来访。



是丈夫和儿子回来了吗?但如果是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拿钥匙开门?泽渡集合住宅虽然建筑物相当时髦雅致,但保全方面漏洞百出。没有装自动锁的共用入口,任何人都可以长驱直入来到家门前。



啊啊!



梨津几乎要咂舌头。比起追求漂亮的装潢或外观,保全才是最应该优先考虑的吧!那对白痴夫妻,只注重外表!



梨津走出卧室,胆战心惊地想要查看客厅的对讲机萤幕。结果还没看到,就先听到声音了。



「三木岛梨津~」



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捂住耳朵,祈祷这是幻听。



对讲机萤幕映出一个白色女人。穿着过时俗气的纯白色洋装,一脸白过头的粉底,配上血红的口红。



是香织,根本不熟、只在志工活动上见过的那个女人。



叮咚……



拖沓的门铃声响起,和泽渡家唯一相同的、自家的门铃声。



梨~津~



去~见~她~一~面~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叮咚、咚咚咚、咚咚咚、叮咚、咚咚、梨~津~咚咚咚咚、这次总是你认识的人了吧~叮咚……



汪!



哈奇对着门叫,结果敲门声静止了一下。



但也只有一下子而已,敲门声很快地再次响起。门铃声也持续着。



汪!汪!



哈奇狂吠着。梨津很害怕,实在太害怕了,紧紧地抱住了哈奇小小的身体。



──梨~津~



听着门外呼唤的声音,梨津想:或许每个人都是像这样被逼走的。



她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或许就是像这样,每个住户被逼到绝境。被追赶、家人被骚扰、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被拉近距离。



博美一定不是什么女王,她只是想要成为女王。因为她想在众人当中占据什么样的地位、希望别人怎么看待她,都太显而易见了。一开始梨津虽然不懂,但现在已是昭然若揭。那对夫妻只是想要在社区里称王。



可是这个人梨津就不明白了。凭我们所知道的常识,大概是不可能理解的。



梨~津~



「够了!」



梨津大叫。



叫出声后,她才惊觉糟糕。这下形同告诉对方自己在屋子里。但她再也克制不住了。敲门声逐渐渗进耳底,脑痛到几乎快裂了。



「我要报警了!」



她感觉自己要被逼上绝路了。但现在还来得及。隔壁住户或许也会注意到我们家的异状。



梨津大叫之后,敲门声、叫名字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因为太容易了,梨津一阵错愕。她怀着诧异的心情,探头看对讲机萤幕。萤幕上映出来的──是头顶的发旋。掺杂着白丝的、香织的脑门。



俯着头的香织,下一秒倏然抬头。



「哇!」



她吓人似地大叫,接着笑了。整张脸现出面具般的假笑。血红的口红依旧突兀地浮在那张脸上。



梨津,走嘛。



梨津听到声音。笑吟吟的声音。



「去见博美嘛。这次总是你认识的人了吧?你有资格去见她一面啊。博美还在这里喔。她会开心的,去见她嘛。也写张卡片给她吧。尽量告诉更多的人。」



梨津按住头。空气变稀薄了,呼吸不过来。



香织呲牙裂嘴地笑着,那张脸猛地贴近对讲机镜头:



「也得告诉奏人才行,毕竟朝阳的妈妈死掉了嘛。他一定很伤心,想要去跟阿姨道别。我可以去告诉他。我去说好了,梨津。我去说好了。」



不──!



听到儿子的名字而发出的拉长惨叫声,直到吐出声音的胸口疼痛不已,她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她忍不住打开了屋门。开门,冲出通道──



赫然屏息。



香织不在那里。下一秒,她惊愕地看向旁边。



身体整个倾斜。



脚软了下来。



磅!炸开来般的声响。



坠落的声音。



丈夫雄基形容为「咚」的声音。听到声音的瞬间,一切声音都远离了。声音逐渐消失。



──啊,掉下去了。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什么东西在拍打的声音。在逐渐稀薄的意识当中,梨津得知了那是什么。周围是蓝色的保护垫。



覆盖了整个泽渡集合住宅的搬家用保护垫,同时在风中拍打起来。就彷佛一个巨大的生物在呼吸一般。



──汪!坠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听见哈奇吠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