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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为什么?契机是?”



“为什么……”



附着苦涩与痛苦的记忆复苏了。



我回答说:“可能是因为个子高,想利用这个吧。”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班里有好几个“好朋友小组”,我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是说关系不好。和谁都能聊天,和谁都能一起行动。那时我是开始意识到“不合群”就是我的“个性”。只是在那个时期,一点小小的意气用事就会产生不合情理的风向。



有一天,可能是某个小组的组长心情不好,他开始用当时很流行的动画片里的机器人名字和职业摔跤手的名字称呼我,几个跟屁虫也随之呼应。可能是长得比别人快一点吧,我是班里最高的。理由大概只有这个。



这种事情持续了几天。每次外号被叫出来那些人都会笑得神经错乱,笑声越闹越大,话语也慢慢变成了中伤。实在是太烦人了,因此我对起头的组长用他的身体特征进行反击——“肥猪”。半是开玩笑半是在说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



但那家伙暴跳如雷。他对自己的行为视若无睹,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挥舞着良知之类的东西声讨我。我无法理解那个思路。但那个肥猪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思路的扭曲,而是把我的肥猪发言偷换成了班级的问题。我打从心底觉得他是个蠢货,却没想到他的影响力这么大。所有人都不考虑前因后果,只对被摘出来的“肥猪”一词反应过度。不知不觉间便形成了对我的包围网,这时我才发现班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蠢货。



临时召开了班会,我被集体批斗。班主任试图告诫我,不能把人的身体特征挑出来攻击。



职业摔跤手和机器人OK,肥猪就不行吗——我问,班主任回答说会伤害到对方所以不能说。班主任也是个一提到“肥猪”这个词就只会揪住话柄不放的蠢货。说出“肥猪”这个歧视字眼的麻木不仁的人是没有发言权的,瞬间形成了这样的气氛。完美的团结一致,真想为他们鼓掌。



“也有关于学校很无聊的原因——”对网川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肥猪——这个词很方便。被这么一说,大家都会无条件地表示同情。当时的我也知道大部分都是遗传和体质造成的,和我的身高一样。



从此我明白了对蠢货是讲不通道理的,所以只是努力保持理性,不做任何反应,等待阵雨转晴,但雨没有停。疏远、无视在默许下进行着,室内鞋和教科书被藏起来;笔记本被撕页或涂改;黑板上写着莫须有的罪行。这些堪称经典的行为都仿佛理所当然地进行着。虽然都是蠢货能做出来的事情,但蠢货一样的班主任和学校也没有发现,我也不打算依靠那群蠢货。



两个月。三个月。我自以为不会屈服,却没有察觉胃痛和腹泻向我袭来,身体比内心先发出了声音。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意低头向一群蠢货献媚。当时的我就像发高烧一样迷糊,认为只有这一点不能让步,沉默着钻向“我和你们不一样”的牛角尖里。



于是,我不再直面他人。



学校的事在家里什么都没说,但姐姐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变化。



“姐姐给我介绍了镇里的迷你巴士队,去参观的时候突然被夸个子很高。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是队伍的一员了”



篮球让想要某种武器的我确立了自己的身份。也许是本来就很有潜力,我自然而然地就习惯了篮球。虽然不是学校的社团活动但我非常投入,练习不会背叛我。我心无旁骛地钻研、参加比赛、不断取得好成绩。贪婪地迷上了篮球。虽然在学校里还是被当作细菌对待,但总算轻松了一些。我并不相信他人和队友,我只相信篮球,球队和队友也十分看重作为提高篮球水平的工具的我。



到了小学六年级,被称为篮球强队的著名私立中学开始向我抛出橄榄枝,这件事在班里传开后风向一点点地在改变,骚扰也自然而然地减少了。做了无法等闲视之的事就能让蠢货闭嘴。神清气爽。对我来说篮球已经成了自我意识的根据地。我拒绝了所有球探,和班上的同学一起进了当地的公立中学。



我那扭曲的自我意识,大概是在这个时候酝酿出来的。



“我也是四年级的时候,从那时起就发育得像个男孩子,还被称为阴阳人呢,现在再看说这种话的那些人,动机很不纯啊。”



网川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没有那么想过。”



这是发自内心的话语。而且我能感同身受,个人与团体斗争的惨烈。



“不过,是我太忘乎所以了吧,尽管秉持着信念,但也许做得过头了,遭报应了吧。所以这样就够了,一直任性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网川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头发遮住了眼睛和脸颊。我突然明白了她留起长发的理由,以前的网川不会留出会遮住耳朵和眉毛的长发,因为会妨碍练习和比赛。



“所以我要隐退了,从篮球部。不是逃跑,只是重新开始而已。”



把活动室的私人物品全部带来的理由,把钥匙插在柜子上的理由,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觉她手上的运动背包沉甸甸的。



“因为喜欢篮球,所以今后也会继续,但篮球部已经结束了。”



“我……”话语还未思考便脱口而出。“因为网川在,我才加入了篮球部。”



网川稍稍垂下眼睛,小声说了声“谢谢”。



“但,我不能成为任何人的榜样,我没有这个资格。”



“柴田是这么说的?”



柴田佐纪对网川露出了敌意。从中学时代开始就和网川组成搭档,但万众瞩目的一直是网川。这一点让两人之间产生了隔阂吗?柴田也是在其他学校就能成为王牌的选手。



“跟佐纪没关系。我也知道,没有我的话,队伍会更团结。”



一瞬间,沉痛的表情。却又挥散,重拾笑容——



“全部说出来后感觉轻松了不少,回去吧。”



网川离开应急围栏,走向楼梯间。我也走了起来。



她突然站住,视线落在下方的体育馆。



“有人在那。”



社团活动已经结束将近一个小时了,但灯还亮着。



“祥子……啊,摔倒了。”



透过体育馆的窗户可以看到矢野祥子的身影。她独自一人正在运球投篮,高中以前也是选手中的一员所以姿势非常标准,但着陆却失败了,她慢悠悠地坐起,摸了摸屁股。



“我得告诉祥子……”



网川呢喃着走了出去。我追着她走下楼梯。



我们来到体育馆,矢野投出了一记中距离投篮。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被吸进了篮筐。矢野注意到了我和网川。



“啊,绿,你终于有干劲了?”



矢野的视线转向我。“哦,原来两个人在约会啊。”



她双手叉腰,巍然耸立。



“你说话跟老太婆一样。”



网川回答。我捡起滚到脚边的篮球。和篮球部使用的不是同一厂家。正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珍藏私人物品”。如果不是篮球部的正式练习或比赛就不会使用属于部的用品和所有物,也不会让别人使用。矢野是彻底地公私分明,没有例外。



“真是悠长的例假啊,绿!”



也许是因为网川回来了,矢野的声音有些兴奋。



“要是那样就好了,祥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嘿嘿嘿,秘密练习。”



“那就稍微陪你一下吧。”



网川把包放在地上,双手举到正上方,扭动身体做了几次伸展运动。我也放下运动背包。



开门的声音。气息——回头。



“我还以为是谁呢……”



从厕所门口传来了略带疑惑的声音。



“啊,明美,绿回来了!”



站在门口的是关户明美,身上还是T恤和短裤。她的头发被汗水浸湿,满脸通红。关户缓缓地走进球场。



“你就这样练习吗?”



没有生气,也并非高兴。但是,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玩一下。”



网川斜眼看着关户回答。



“我本来还打算继续练习的。”



秘密练习——不是矢野,而是关户明美。



“一个人?真有热情。”



“不行吗?绿也曾很喜欢练习,但最近好像变了。”



关户说着,从球场旁边的球箱里取出一个像是个人所有的球。



“嫌我碍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双方不约而同地折磨彼此。



关户瞥了一眼网川,停下脚步,微微仰头望天。深呼吸。然后——



“你在说什么啊,傻瓜!”



激昂的声音在宽敞安静的体育馆回荡。关户红着眼睛怒瞪网川,后者停下了准备运动。



矢野故意咳嗽了几声。“我说啊,绿,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明美如此拼命的原因。”



“不要这么说!”



关户拦住了矢野,矢野则摇着头怒吼道“不行!”



“说出来让她明白比较好。明美她,绿……”



“我知道,祥子,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为了配合我吧?”



即使是迟钝的我也能掌握状况。矢野所说的隐退的高三生和现在的高二生之间的实力差距,就是作为GAME MAKER(译注:比赛的中心,组织进攻的核心选手,往往是由队伍中得分能力最强的球员担任,在篮球中位置为组织后卫)的伊达同学和关户的实力差距。



关户作为伊达同学的助手已经两年了,就连旁人也知道她在拼命地追逐伊达同学的影子。但比起培养接班人,伊达同学优先选择配合网川,关户只能独自磨砺技术。



“就算那样,明美也是在全国名列前茅的组织后卫。没必要拿自己和伊达同学比较。因为那个人根本不是一般人,所以对我和伊达同学配合的那一套动作吃不消也很正常。”



“为什么啊——”



不是关户,而是矢野。网川看了一会儿地板。



“拿球来。”网川突然回过头对我说,我条件反射般把球递给网川。“接住!”网川把球传给我,朝着另一侧的篮筐跑去。快点。身体发出反应。“手腕上的伤”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网川自己心知肚明。我也算是个选手。一拿到球就迅速向网川的预判位置发出长传。网川在绝妙的位置接过传球,用眼神催促我。我心领神会,朝着篮筐奔跑。网川带球进入了投篮姿势,却又盲传给了接近到篮筐前的我。丝滑地落入手中,收刀入鞘般自然的传球。最好的传球要用最好的投篮来回应。



抬头看向篮筐,将跳跃所需的能量集中于双脚,一瞬后,向上释放。前迈一步的左脚,向篮筐伸出的右手,右手有网川传来的球,手感很好。轻轻一弹,球在我的手掌滚动,从中指指尖离开,自然地落进篮筐,我怀着从未有过的心潮澎湃落地。



网川捡起从篮筐掉下来的球快速转身,运球,向对面的篮筐飞奔。我紧跟其后,在中线附近接住给我的回传。我明白的。我要向网川送出最后一传(last pass)。网川划出一道指向篮筐的弧线。网川的速度、时机、动作习惯我全都一清二楚。我也打算投篮,带球跑向篮筐。想象前面出现的对方的防守队员。一个假动作绕过防守,然后是跳投。此时我突然感觉到背后就是网川。看不到网川的身影。看不到。但却能想象到,网川也应该是几乎同时跳跃的。我假装投篮,在空中把球传到背后。视线依然朝着篮筐。球离开指尖的瞬间,我确信传到了网川。



落地。



回过头来。



网川在跳跃的最高点。好高。右手完全伸展,球从指尖投出的瞬间。优秀的弹球(snap)。蓬松的裙子。秀丽的长腿。球没有碰到篮筐,直穿篮网。



身体颤抖起来。虽然是第一次配合,但这完美无瑕的精度昭示着即使是在实际比赛中,就算防守队员群起拦截也注定无法阻挡,身体的触感让我坚信着这一点。



着地的脚步声,网川回过头。



“其实跟别人配合轻而易举……”



擦身而过时,网川在我耳边如此低语。我被这自嘲的语气吓了一跳,回头发现关户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网川在球场边,静静地注视关户。



“为什么啊……你在嘲讽我吗?你是说我之前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吗?”



夹杂着呜咽的哭诉。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重创了关户。身为队长,关户背负着所有的一切来到这里。为了让网川和团队保持一致她拼尽所有、煞费苦心。但网川却和第一次搭档的我配合得如此默契。我看向网川,面无表情,完全搞不懂——



“对不起,这就是我的回答。”



网川冷静地断言。“我以后再也不会和明美你们一起打篮球了。”



“我就不行吗?不是伊达同学就不行吗?明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相信着绿!”



大概是之前积攒的感情一下子喷薄而出,关户双手撑地,放声大哭。矢野跑到关户身边,抱住她的肩膀,瞪向网川。



“绿!”



“祥子,我退出篮球部了。对不起,明天会去办手续的,真的对不起。”



网川低着头,捡起包,转身走了。



“手续我会办的!不要再来了,笨蛋!”



矢野怒不可遏地冲着网川的背影叫道。必须追上网川。但就在迈出第一步的前一刻我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追赶并和现在的网川对峙是很可怕的。网川的背影融入昏暗的走廊消失。即使现在追上去,也一定会被她看穿自己的迷惘。自问——我不是喜欢网川吗?双脚无法动弹。最终支配我的,只有那该死的自我意识吗?



脚边的运动背包加重了我的罪恶感。



锁好大门,脱下鞋子,爬上楼梯,推开门,扔出书包,重重地吐了口气,脱下校服,纵身躺在床上。我才是最蠢的家伙。那个时候我才更应该成为网川的一员。后悔。后悔莫及。不了解人心的微妙。把握不住距离感。这就是我在初中、高中无法直面别人的原因,好不容易和樋口相遇,我却没能利用好这段相遇与经历——



樋口——!现在回想起来。我完全忘了回收摄像头。从床上探出身子,从包里拿出手机,给樋口发了条短信。“还在吗?”



电话马上就来了。是樋口。



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声音很消沉啊。”樋口说。“难得让你们两个人独处,看来不太顺利啊。”



“这个……不是问题。”



网川的模样浮现在眼前。突然,想要支配我的另一种感情——触碰到闪回的网川的触感。和网川的搭档。身体开始发热。在这种时候——



“好混乱啊。”



樋口准确地读懂了我。“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先总结一下吧。”



“那个,摄像头呢?”



“今天也平安无事。”



“是吗?嗯,我想明天应该可以。”



我挂断电话,再次钻进被窝。



喜欢是不讲道理的——我一直在思考,网川的事情。恰当的语言,恰当的行动。我睡不着。在理性之外的另一个维度上沸腾着的原始欲求的旋涡阻碍了我的思考,我还想触摸网川。



我陷入亢奋与罪恶感的夹缝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