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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 2)


双胞胎的另一个人名叫杉山伊织。当初是我告诉瑚都她们是双胞胎,如今已经过了六年的时光。



就在中学考试的前几天,我和瑚都在摄末社的玉垣里聊天。这对双胞胎的名字以红字被刻在构成玉垣的两根石柱上。



「瑚都同学,你知道这两个人是双胞胎啊。」



「……」



瑚都没有回答,默不作声地抬起头来,难得以不高兴的表情凝视我的脸……不对,是瞪着我。她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紧抿唇瓣,最后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了?」



瑚都倏地撇开脸。



「这个人很有名好吗。她不仅当上区会长,还去各国中小学演讲,这一带没有人不认识她吧。」



「这样啊,说得也是。」



那天晚上的事历历在目地浮现眼前。玉垣里静谧的气氛、黑夜几乎令人冻僵的气息,就连瑚都身上那件外套的触感,都在我脑海中真实地重现。



我满脑子都是当时的情景,而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更加耿耿于怀,想知道得不得了,却又害怕得不敢问,如今决定要问个明白。



「……瑚都同学。」



「嗯?什么事?」



「请问你有参加中学测验吗?」



「……有啊。」



「那你是就读私立的中学和高中吗?」



「对呀。」



「可以请问是哪一所学校吗?」



「明律学院。」



「明律?那么之后是直升明律大学吗?」



「嗯。」



「这样啊,能参加考试真是太好了。」



「虽然不懂你在说什么,但那么久以前的事,也没什么好不好的。」



「不是的……」



明律学院是瑚都的第一志愿。我想起还是小学生的瑚都,说自己向往爬满了藤蔓的礼拜堂。明律大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名门大学,明律学院则是其附设中学。以她在补习班只有C班的成绩,能考上明律学院其实相当了不起。



在这个没有我的世界,瑚都如愿地参加考试,还考上了第一志愿。在我的世界里,瑚都之所以没能参加考试,果然还是因为新年参拜那晚感染风寒,引发气喘。



就算是在这个世界里,不要有我,对大家都还是比较好。再加上对象是瑚都,那就更不用说了。



事实就是,这个人对我如此特别,我却亲手葬送她的未来。我拼命忍住下意识就要流出来的泪水。



「城太郎同学,你怎么了?」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



因为我没再开口说下去,瑚都观察我的表情问道。



我提醒自己要保持平常心,但仍然一时还无法好好说话。



在我的世界里,升上高中的瑚都,穿的并不是明律学院高中部的制服。事实上,我从在书店站着白看的制服图鉴中,得知到瑚都就读哪一所高中。



在我的世界里,瑚都并没有考上像明律学院那么好的高中。



在那之后,我与瑚都的对话几乎戛然而止。瑚都原本就不舒服,或许没力气再说下去,但我也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导致气氛变得十分尴尬。无论如何,两人都不是可以继续聊天的精神状态。



我们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回到小花烘焙坊。



瑚都解开门锁后,一如往常地用手拉开自动门。



已经拆掉面包棚架的店里,如今摆了两张用来开会的折叠椅和露营野餐桌,角落里堆放着还没拿出去丢的垃圾袋。



「城太郎同学,今天真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是我不好,走到一半突然不说话。」



「大概是我不小心按到你不想被人触碰的开关……啊!」



瑚都说到一半,突然噤口不言。她的视线移动,我也自然而然地随她的目光看去。



绪都端着放有马克杯的托盘站在屋里。



「你回来啦,好早啊。」



绪都今天的气色也很不好,身形依旧消瘦,但是感觉有比一开始见到她时一点一滴恢复生气。



「绪都,你怎么了吗?」



「我从二楼看着马路发呆,结果就看到你们从远处走来。天气这么冷,只有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觉得很过意不去……」



「所以就为我们泡了咖啡吗?」



「嗯。」



托盘上有三个马克杯,屋里充满咖啡甘醇浓郁的香气。我猜测,那应该不是那种惠理在家喝的、加入大量牛奶的即溶咖啡。



马克杯有三个,也就意味着绪都的心情已恢复到可以跟我们一起喝咖啡的程度了。



「绪都,坐啊。我去办公室再搬一张椅子过来……」



平常只有我跟瑚都两个人做事,所以只摆了两张椅子。



「我去拿。瑚都同学不也因身体不舒服才提早回来吗。」



我走向办公室,背后传来绪都的关切。



「你不舒服吗?没事吧?」



这对双胞胎真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啊。就连自认绝对不会认错人的我,如果没有前后对话,可能也分不清刚才说话的是谁。她们的声线及说话方式都像到极点。说来荒谬,这可能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首次无法明确区分她们两人。



换句话说,我只会分辨「自己喜欢的人」和「其他人」。就只是这样而已,而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我却直到现在才领悟过来。



我一面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一面进去办公室搬椅子,拿着折叠椅回到店里。



姐妹俩隔着放有咖啡的野餐桌,正经八百地坐在椅子上等我。



「你们先喝,不用等我。」



「这怎么可以。」



是瑚都。跟我说话没那么拘谨的是瑚都。



这么说来,绪都将来打算做什么呢?但也不好直接问情绪低落的绪都。我脑海中掠过穷极无聊的想法。如果她心灰意冷的原因是考大学落榜,也许只要告诉她我只报考一所学校还落榜,她或许会觉得「原来也有这种人啊,不是只有我」,因而打起一点精神也说不定。



我坐下来,拿起北欧风格的马克杯,细细品味着热饮。



「绪都,你还特地用咖啡机煮了咖啡吗?动作好快啊!」



「因为到家里的路只有一条,远远就看见你们了。」



「谢谢你,绪都同学。」



这就是用咖啡机煮出来的咖啡吗?风味纯净,不含杂质,比惠理趁特价时捡便宜买的即溶咖啡好喝太多了。



三人一时无语,默默地喝着咖啡。



「我想用家里现有的东西煮晚饭,可是弄到一半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没办法继续下去。」



「别勉强啦。你有这个心,我已经感到很高兴了,表示有进步。」



「……是吗。」



这五天来,瑚都跟我进行拆除作业时,每次休息的空档都会上二楼,我猜大概是去看绪都的状况吧。感觉这其中牵涉到非常敏感的问题,所以我不好意思问瑚都。



然而问题是,女儿的身体糟成这样,母亲为什么还一直留在娘家不回来?



惠理才不会这样。回想我和祭财爱只是发个低烧,惠理就会拿一堆退烧药,大呼小叫地嚷嚷:「快去睡觉!快去休息!」再想到自己竟然逃离那样的母亲,就觉得难以释怀。



事到如今,我再次体认到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母亲,以及各式各样的家庭状况。



突然,耳边冷不防地传来物体碰撞的巨大声响。



「绪都!」



我往旁边一看,只见绪都一手扶着额头,整具身体摇摇晃晃。刚才巨大的声响大概是她用力把马克杯放回桌面上的声音。桌上到处都是因撞击而溅出来的咖啡污渍。



「绪都同学——」



用肩膀撑住绪都的瑚都也一起被拉往地面倒去,我和瑚都想尽办法,最后才阻止绪都的身体摔在地上。



「绪都!绪都!」



「绪都同学!」



绪都软绵绵地躺在我怀里。



「怎么办,城太郎同学?要不要叫救护车?」



「也好,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还是叫救护车比较保险。」



「……不用叫救护车。没事的,我不想去医院。」



绪都微微撑开眼皮,以细如蚊蚋的音量轻声说道。



「可是……」



「大概是贫血。我吃了瑚都为我准备的午饭,虽然没有全部吃完。」



「又吐出来了吗?」



「嗯,所以……」



「绪都同学是因为营养不良而贫血吗?」



「绪都说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去医院,还说去了医院只会更不舒服。我能体谅她的心情,所以也不敢逼她去医院。」



看来是有某种我不清楚,只有她们家人才知晓的内情。



「……虽然我希望她至少能吃一点营养的东西。」



「先送她回房间,让她在床上休息吧。」



「也好。」



「绪都同学,你可以扶着我自己走吗?还是要我背你?」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



「要是又逞强昏倒,那就真的非去医院不可了喔?」



绪都似乎对「医院」这两个字特别敏感,所以我推测只要搬出医院二字,绪都就会愿意抓住我的肩膀。因为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自己爬楼梯的状态。



「那就麻烦你了……」



绪都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道,乖乖地抓住我的肩膀。二楼是花辻家的住宅,绪都和瑚都的房间都在二楼。我扶着绪都一步一步地上楼,瑚都则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后面。



「这是我的房间。」



绪都整个人似乎要往前倒地抓住门把,而瑚都仿佛倒抽了口凉气,接着以倒水似的速度急着说:



「城太郎同学,接下来交给我就行了。这里没有楼梯,我一人就能搞定。」



「不用我扶她到床上吗?」



绪都完全使不上力,感觉光凭瑚都一己之力抱不动她。



「不用了,没问题。」



「这样啊。」



也对,是我的神经太大条了。我只敢在心里赔不是,若真的说出口就太不会看脸色了。



她们应该是不想让才刚认识的男生进到自己房间,所以瑚都才赶在我闯进去之前迅速挡下来。



我也太不贴心了,而且居然要瑚都委婉地拒绝才意识到这点。这两件事都令我对自己大失所望。



我将绪都的手臂从自己肩上移交给瑚都,为瑚都推开房门,好让她能专心撑住瘫软的绪都。不知为何,瑚都一面扶着绪都,同时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导致我有一瞬间视线从前方瞟到瑚都身上。



难道是连门都不方便外人打开吗?可是绪都的手已从门把上滑落,瑚都双手都用来撑住绪都,根本空不出手来。



最后确定她们跌跌撞撞地挣扎走进房里后,我立刻把门关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背靠着紧闭的门板,一时半刻动弹不得。



刚才只瞄到绪都的房间一眼,我目光紧紧地被某一处吸引住。



我下楼走进厨房。既然得到瑚都的许可,待在这里也比较轻松,但我脑子里仍充满了必须为身体不适的姐妹俩做晚饭的使命感。真可悲,或许是因为多年来,惠理和财祭爱的生命都是靠我做饭维系的惯性使然。



因为厨房和烘焙面包的区域、贩卖空间、办公室都在一楼,我原先预想只有简单的设备,没想到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机械化地打开冰箱,检查了下里面的东西。可冷藏保存的调味料一应俱全,除了有火腿、大块的培根、牛奶及优格之外,还有没听过牌子、但似乎很高级的大瓶奶油及果酱。



冰箱里的食材虽然不多,但也不到空荡荡的程度。从几样大容量的食物中,可以看出直到最近还是一大家子一起生活的痕迹。冰箱里还有另外控温的半透明抽屉,里头有肉和白肉鱼。这大概是所谓的保鲜区,我们家的冰箱没有这种功能。



再打开下面的蔬果室,里头有番茄、高丽菜、马铃薯、洋葱、红萝卜和菇类等蔬菜,种类多到不用烦恼晚餐没菜可煮。



我脑海中浮现出几道做给感冒或免疫力、体力下降的人的料理,再从中筛选出适合她们吃的菜色。我想多放点青菜,既然有白肉鱼,自然也想用上。我随意地拿出红萝卜、洋葱、磨菇这几样蔬菜。



米放在哪里呢……我仗着瑚都那句「你可以任意使用厨房」的许可,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发现米就放在跟我们家差不多的位置。



我决定用米和现有的蔬菜煮炖饭。我拿出砧板,用挂在流理台上的剥皮器开始为红萝卜削皮。



「城太郎同学。」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借你们家的厨房一用喔。」



我没回头,边削皮边回答。其实脑中大部分的空间都被料理以外的事所占据,老实说,早已超出我的负荷。即便如此,因为过去我每天都要煮饭,做菜的动作流畅得有如生理反应。



「嗯,麻烦你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高汤粉放在哪里?只要告诉我这点就好。我就是因为你不舒服才来做饭,让你帮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嗯……说得也是。」



瑚都走过来,打开头上的餐柜门。各种调味粉类和干货都装在透明的小型密封容器,井然有序地放在柜子里。每个密封容器上都贴着标明内容物的标签,例如砂糖、盐或面粉等,但不是瑚都的笔迹,一看就知道瑚都的母亲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高汤粉在右边数来第二排的最下方。」



「哦,原来是那个啊。我现在要煮炖饭。」



我伸长手臂,拿出形状刚好可以握在掌心里的密封容器。



「谢谢你。我很爱吃炖饭喔。」



「你先回自己房间休息吧。我煮好了再打电话给你……」



「唉……可是……」



未待瑚都说完,我突然想到自己手机打不通,忍不住长叹一声。



「等等,我直接叫你好了。听到我大声喊吃饭,就可以下来了。」



「感谢你。」



背后传来瑚都不明白我态度为何会如此坚持,一头雾水的反应。



「小事一桩,别放在心上,而且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城太郎同学。」



「嗯?」



「抱歉。」



瑚都只说了这句话后,便顺从地离开厨房。她为什么要道歉?



我边思索,边把砧板上的红萝卜切成块状。



刚才扶绪都回她的房间时,我瞥见房间一隅挂着明律学院的高中制服。从门外的角度或许看不见,只是从我站的侧边位置刚好可以看见。明律的制服特色顶多只有领带图案较特殊,一般人应该不容易认出来。



然而我正好知道那是明律学院的制服。因为补习班跟我很要好的泡菜也考上明律学院,我在放学后见过他好几次,所以不会认错。



绪都的时间仿佛还停留在高中毕业时。毕业典礼早已结束,她房里却还挂着高中的制服。



问题是,绪都怎么会是明律学院的学生?在我的世界里,绪都考上的应该是最顶尖的私立女中,那间有将近一半的毕业生都能考上东大的樱山高中。



我问瑚都就读哪所高中时,她的回答也是明律学院。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里,绪都与瑚都读同一所高中。



因为没有我的存在,瑚都得以参加中学考试,进而考上明律学院。既然如此,绪都就读的不是樱山高中而是明律学院的理由何在?难道是我的不存在,对绪都产生了什么负面影响?但我们应该没有任何交集啊。



仔细回想,瑚都和绪都身上都有些让人困惑之处。镇日关在房里的绪都,给人感觉比较像是我那个世界的瑚都。



所以两人才变得难以分辨。我对这个世界的瑚都和绪都虽有好感,但都不是爱情。因此我那个恋爱的雷达完全派不上用场,导致我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但,原因只有这样吗?



而且关于手机号码的事,怎么想都很奇怪。因为不方便主动提起,所以我一直在等瑚都提供手机号码,但她只告诉我店里的电话号码。



我还没递出正式的履历。不过因为我打工从未迟到,今天也是约在店里一起出门,所以目前就算不知彼此的手机号码也没什么不便。



可是天晓得接下来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临时需要联络?身为雇主,事先与工读生交换手机号码都会比较放心吧。



又来了,这种不对劲的异样感。



「城太郎同学,水滚了喔。」



「什么?」



瑚都不知何时回到了厨房,不动声色地从一旁伸出手来关掉瓦斯炉的火,沸腾的炖饭已快从锅里溢出来了。



忘了控制温度,也忘了搅拌,只是呆呆站着。我见状大吃一惊,刚刚自己好像只有拿着大汤匙的手规律地搅弄着,幸好锅底的米饭没有烧焦。



「谢啦,瑚都同学。你怎么不去休息。」



「我其实只是太累,而且也没那么不舒服了。现在反而是你比较令人担心呢。」



「我吗?」



「请不要误会我所谓的担心。我的意思是说,让你一个人工作,我却在休息,这样只会令我过意不去。」



「我不值得你过意不去。」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种贬低自己的说法太不像你了。」



瑚都从我旁边伸手关掉瓦斯炉后,一直维持相同的姿势,仰头看我的距离与我近得不能再近。两人的视线正面接触,几乎可以听见电光石火的声音。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姑且不说瑚都,就连考试期间没直接和我扯上关系的绪都,不知为何也进入不同的学校。而且这个世界的瑚都,好像也不再因样样比不上心爱的姐姐绪都而感到苦恼。至少现在就我所见,看不出任何足以让十八岁的瑚都对绪都产生自卑感的原因。



即使扣除绪都现正陷入烦恼的无底深渊、反而是瑚都在支持她这点,瑚都怎么看都像是比绪都大好几岁的姐姐。



是不是因为两人进了同一所中学,或者瑚都有了自信的缘故。



倘若这个世界与原来的世界只差在有没有我这个人,那么中学考试就是一切的分歧点。



对瑚都而言,这个世界显然比较舒心,负担也比较少。瑚都在没有我的世界显然比较幸福。



优也、惠理、祭财爱……每个人都是少了我比较幸福。这个事实令我打从心底感到厌烦。我垂头丧气地闭上眼,摇摇头。



长久以来,我都把「要是我没有出生就好了」的潜意识溶解进日常生活里,却因为惠理的日记而超出了溶解度,一口气现形,而且还真的来到「我没有出生」的世界。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实在太过残酷,远远超出我所预期。



只有对于「不存在的我」而言过于残酷的世界。



凝望瑚都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眸,我感觉钉在胸口的木桩愈刺愈深。



我做了一场短暂的美梦。眼前这个棕色长发的女孩是参加了考试的瑚都,是没有被我破坏掉将来的瑚都。她不仅让我留在她身边,还对我信赖有加。



事实上,因为我的疏忽大意,心上人的未来就此被葬送了。这样的事实足以让这个世界的瑚都在一瞬间尽归虚无。



「瑚都同学,我就做到今天为止。」



「什么?」



要是继续待在她身边,可能又会夺走她的未来。她现在或许也跟中学考试时一样,正面临人生的岔路。



「我其实很想试着拆除这根柱子,但比起这个……」



我必须尽快从这个人面前消失。



「你在说什么?城太郎同学,你今天好奇怪。是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吗?是不是我太依赖你了?不止绪都,连我也身体不舒服。」



「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肯定有什么原因,你才突然说要辞职。工读生突然说要辞职,我至少有权利知道原因吧。」



「……」



「出了什么事?否则你不会突然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我感到有点不悦。瑚都偶尔会冒出这种像是从以前就认识我的话,仿佛我们不是最近这一个礼拜才刚认识。



这是她与别人的距离感吗?第一时间就能用自己的标准区分出对方是什么人?



在这个世界里,对我而言是重逢、对瑚都而言是初遇时,她救了迷路小孩的行为,或许让我对她产生无可动摇的好感。然而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瑚都跟他人相处的模式。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瑚都不可能从以前就认识我,因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过。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你根本不了解我。」



「怎么会不了解,一看就知道了!」



瑚都的语气平静却隐含激昂,仿佛要直击我的灵魂深处。



「虽说你们家有姐妹两人,但是在父母都不在的情况下,随便让素昧平生的男性工读生进家门也太不小心了,瑚都同学。」



「……并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进我们家门。」



「我就知道。因为我和你一起救了小诚,你就对我深信不疑吗?太天真了。万一那只是我用来骗取信任的手段怎么办?」



「你为什么突然摆出这种欠打的嘴脸?」



我内心不断地涌出一股一切都无所谓的情绪。待在原来的世界里,只会害身边的人不幸,在这边的世界则连户籍和住民票note都没有。只要让她觉得这家伙脑袋有问题,瑚都大概就不会再理我了。



注11 日本以个人为单位制作的户籍资料,上头列有姓名、住址、出生年月日、性别等资料,如果是外国籍居民还会记载国籍、住留资格等。



视线落到了锅子里为绪都和瑚都煮的饭。事已至此,我仍希望她们至少能吃下这些炖饭。两人身体都不舒服的话,叫外卖的食物只怕会对肠胃造成负担。



可是仔细想想,如果我是会给人带来不幸的存在,这锅炖饭里说不定有什么会对身体不好的成分。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什么?」



她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毕竟谁会相信这种鬼话?干脆多说些异想天开的鬼话好了。这样一来,瑚都再怎么认为别人都是好人,肯定也会对我好感尽失。



「我们家穷得快被鬼抓去,但我仍移东补西地想上大学,怎知连大学都落榜了。我自暴自弃地踢坏家里的衣柜,结果不小心发现我妈年轻时其实想打掉我的日记。」



「……什么?」



「我要是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似乎是当时我一心只有这个念头,所以才来到了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原本我生活周遭的人全都比在原来的世界幸福许多。就拿我母亲添槙惠理子来说好了,现在成了大明星。那家伙很妙,居然一下子就相信我是她儿子。大概是玩以平行世界为舞台的角色扮演游戏,玩到脑子坏掉了。」



内心深处敲响声声警钟,警告我不要连惠理的隐私都说出来。可是我说的话本来就毫无章法、不合常理,瑚都不可能相信。



「添槙……惠理子?」



「没错,但她取了艺名,叫什么来着……?对了,月森琶子。」



「月森……琶子?」



「没听过吗?你不怎么关心演艺圈的事嘛。她在这个世界是非常有名的演员,也是我妈如果没有生下我的话,原本应该要有的样子。在我的世界里,我妈十七岁生下我后,不得不下海陪酒,现在在夜总会上班。」



「怎么可能……真难以置信……」



「是不是很夸张?」



我边回答,边觉得这真是太好笑了。瑚都居然相信我说的话,而且毫不怀疑。她虽然说「真难以置信」,但从她认真倾听、为此惊愕不已的反应看得出来,她是相信的。她人未免也太好了。



若她要我出示证据,我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想了半天才发现,我其实什么也拿不出来。尽管如此,她仍愿意相信我。惠理也好,瑚都也罢,我周围的人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真的吗……城太郎同学真的没有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吗?」



「没有。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你为了准备中学考试,上过荣明补习班吧?我也是。我和绪都同学一样,都是荣明的特待生。」



「……」



或许是被我说中,瑚都的脸色显见地变得更难看了。



「如果在我不存在的这个世界里,也发生过相同事件的话,正月特训的最后一天,你应该有和几个准备考试的六年级生一起去新年参拜。在我的世界里,我和你聊到很晚。你那天为了追一只白鸽,和补习班同学走散了。是我找到那只白鸽,后来我们聊了很多。」



「……城、城太郎同学,那件事……我……」



「我不晓得你在这个我不存在的世界做了什么,但至少不会自己一人一直待在神社里吧。」



「……」



瑚都的嘴唇变得无比苍白,微微颤抖,连牙根都咬不紧。她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她的反应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但事到如今,就连这种事都无所谓了。



要是没有我,瑚都的人生就能一帆风顺。既然我没有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更不该特地从另一个世界跑来扰乱她的人生。



「在我的世界里,瑚都同学因为和我聊得太晚,气喘发作,没办法参加中学测验。你在这个世界考上明律学院这种名校,而我那个世界的瑚都同学大概只能考上公立中学。除了母亲以外,我也查了弟弟和好朋友的下落,大家都过着比在我的世界里更好的人生。」



「……你说你没有出生……」



她有在听我说话吗?她的思路似乎还停在我没有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段话。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匪夷所思的资讯一股脑地出来,一时半刻无法消化也是人之常情。



「这个,我试过味道了。我吃了没什么问题,但是要给你们吃的话,老实说我没有把握。因为和我扯上关系都不会有好事。」



我视线落在炖饭上。



「……」



「和我扯上关系绝对没有好事,或许还是叫外卖比较好。」



「……」



我从仿佛失了魂魄的瑚都身旁走过,把手撑在小桌上。



我知道瑚都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只是不停地想说什么又打消念头,结果就像深呼吸似地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只见她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一打开话匣子,长久以来淤积在胸口、已升华为怨念的负面情绪,再也无法压抑地倾泄而出。



「我活到这个岁数,才发现自己具有让人不幸的体质。但我其实也有梦想,虽然只是穷极无聊、微不足道的梦想,虽然对其他人而言只是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



「……什么梦想?」



「我将来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过着平凡的生活,跟喜欢的人结婚、生小孩,让孩子衣食无缺地长大。」



「……这不是很简单吗?」



「才不简单呢。」



「怎么说?」



「因为我在这个世界并没有被生下来。我母亲流产了,听说当时的状况本来就很难救得活。但不知是哪里搞错了,在我的世界里,我母亲克服了流产的危机、生下我。我是异常的存在。我不知道有几个平行世界,但我肯定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我是被淘汰的存在,连想要有个家这样如此平凡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说出口的话语就像射回自己身上的飞镖,在我身上接连刺穿出大洞。



我抓住挂在椅背上的军大衣外套,迈开大步准备离去。



「城太郎同学!不是那样的!」



瑚都激动的语气与至今截然不同,不容分说地朝我大喊。



我充耳不闻地从狭窄的餐厅兼厨房走向空空如也的店面,用手拉开已拉得很习惯的玻璃自动门。户外冷空气一股脑灌进来。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还能感受到瑚都从厨房传来的视线。



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今后该何去何从。



虽说春天的脚步已近,但晚上八点的气温还是很低。但尽管如此,也不会像当年那个冬天的晚上,冷到就连指尖都快结冰。深蓝色的夜空中,挂着有如白瓷般清冷透亮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