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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手机连上网路后,我看到了大学及格榜单的网站。因为掌心里都是汗,手的触感相当奇怪。或许是因为如此,此刻手上的手机正微微颤抖、很难操控,真伤脑筋。



但还是得看!我为自己加油打气,在心中「看我的!」地大喊一声,按下及格与否的栏位。我刚刚似乎无意识地紧闭上了双眼,所以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



不及格。



不管我再怎么找,把眼睛睁得再大,都无法从密密麻麻的号码中找到我的准考证号码。



……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自我有记忆开始,我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比同侪的母亲年轻许多,打扮和行为举止都不一样。随着年纪增长,除了发现我们家不太正常之外,也发现我们家很穷。



尽管如此,惠理为了不让我觉得自己比不上人家,凡是别家小孩有的东西,她就算拼了命也会买给我。像是全新的脚踏车或滑板车,这些各式各样的室外玩具及流行的玩意儿。



小学四年级的生日时,惠理送我当时才刚上市、还没人拥有的掌上型游戏机。电视上每天都可以看到这款游戏机因为生产线供货不及,物以稀为贵的新闻。



惠理满心期待能看到我灿烂的笑容,我却无法正视她闪闪发光的双眼。因为以我当时的年纪,已经知道为了买这款游戏机,母亲要多么辛苦地把钱生出来。



当我发挥毕生的演技满足惠理的期待后,从那天起,我就变了。我开始在意起贫富差距、奖学金应付而未付、下流老人等人间疾苦的新闻,从逐渐了解字面上的意思到深入了解其含义。我开始认真思考我和惠理的未来。



为了和惠理摆脱这种不安定的生活,年纪轻轻的我,只能为了将来能赚取稳定的高薪而努力。



从那天起,我开始管理家里所有的伙食费及娱乐费,以及惠理为了讨我欢心而一时冲动的消费,不让她再买最新的游戏机给我。我向惠理宣布,在不靠奖学金的情况下,我要去读从家里就能通勤的国立大学。



这点在祭财爱来我们家以后也没有改变。家计确实变得更辛苦,幸好祭财爱还有惠理在我小四前买给我的玩具可以玩。只是状况从两人挣脱泥沼升级成三人挣脱泥沼罢了。



我对将来的指望,只有稳定与平凡这两大目标。我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组织平凡的家庭,好让自己的孩子能衣食无虞即可。难以想像这是小孩子会有的踏实希望。而这大概也是惠理未能实现的愿望。



添槙家再加上高桥家的共通口号是稳定第一、平凡第二,没有中间值,梦想排最后。



最后却换来这个结果。我掌心里的手机掉在榻榻米上。从小勤勤恳恳地一路走来、准备到现在,如今却连第一道关卡都突破不了。



见鬼了。我该怎么告诉惠理才好?我只让惠理看过A判定note的模拟考成绩,为了不让她担心,还曾让她看过我远比及格底线高出超多的考古题册成绩。



注7 日本学生在正式报考学校前,会先接受模拟测验,借此了解自己考上该校的可能性。成绩通常分成A、B、C、D、E五级,A判定是几乎一定能考上的意思。



所以她应该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落榜。



我低着头,脸埋在双手的掌心里,全身动弹不得。我从未想过重考的可能性,也没有钱补习。



我用功地准备考试,而且为了谨慎起见甚至不敢冒险,依自己的实力选了一条最安全的路,锁定绝对能考上的国立大学,结果却落得如此下场。既然如此,就算选择重考,明年说不定也会发生相同的惨剧。



为了供我上大学,惠理和祭财爱已经过了好几年缩衣节食的生活,我实在没脸见他们。



阳光从座北朝南的窗户透进来、慢慢移动,改变了衣柜影子的形状。我怔怔地盯着看,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或许是基于多年来的习惯,就连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的视线仍只对挂钟的时针有反应。



得去打工了。我休息了一年准备考试。考完后期测验那天,我就重新开始在超市的烘焙坊打工,也恢复送报的兼差。



冷不防地,眼帘映入大拇指处破了个小洞的袜子。好不容易做好万全的准备,想说看完成绩就可以去打工,这下又得换袜子吗……



我把双手撑在矮桌上,撑起身体。腰和腿都没力了。



就连打开只有几步之遥的衣柜抽屉时,也丝毫没有真实感,活像被丢进一场大白天的恶梦中。



便宜衣柜最下层的抽屉被喀啦喀啦地左右摇晃拉开,但也只能打开几公分。唉……上面的衣物又卡在最里面了。每次都要把五十公分的尺插进几公分的空隙,勾出卡住的衣服后才能打开抽屉。



这么小的衣柜要塞进三人份的衣服,本来就太勉强了。



突然,一股凶暴的情绪宛如瞬间沸腾、喷涌而出的热水般涌了上来。



我站起来,气冲冲地踹了打不开的衣柜一脚,发出好大一声巨响。脚踝痛到让我怀疑那里该不会破了一个洞,而那阵冲击从阿基里斯腱一路蔓延到膝盖后侧。衣柜发出「叽叽嘎嘎」令人发毛的声音。



「不会吧……」



边边角角的接缝出现了相当大的空隙。毕竟是只花三千日圆买的衣柜,再这样开开关关下去迟早会分解。



今天烘焙坊的打工要待到打烊……我边叹气边伸手轻轻扶住衣柜最上层的抽屉。



我去打工不在家的时候,万一祭财爱硬是要拉出抽屉,弄坏衣柜时可能会受伤。为了让祭财爱和惠理方便洗澡,我一口气拉出所有四层的抽屉,留下纸条写说今天先这样,等我回来再修。



衣柜变得莫名宽松,平常总是叽叽歪歪、挣扎半天的抽屉,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拉出来,真是太讽刺了。第一层、第二层是惠理的内衣和外衣。我拉出平常与我无缘的最上层抽屉,放在榻榻米上。



把抽屉放在榻榻米上时,我不禁皱眉。一叠皱巴巴的纸从最里面的内衣缝隙露出一角。敢情这家伙就是害抽屉卡住的罪魁祸首。纸跟衣服不一样,没有弹性,一旦卡住就很难移开。



我取出那叠纸,拿起来一看,是本边缘已经翘起的笔记本。它大概一直维持这种状态被塞在抽屉里。电影传单和照片从笔记本里掉出来,与尘埃一起在空气中翩然起舞,散落在榻榻米上,发出刺鼻的霉味。



「这是什么……」



我拾起一张照片,刹那间动弹不得。



照片里,是间铺着木头地板、不知是舞蹈教室还是什么场地的练习室,两个年轻女孩站在两个中年男人之间,看起来像是高中生。其中一个怀里捧着花束、笑容满面的女孩正是惠理。



到这里还没有问题。我知道惠理以前是偶像,所以大概是赢得什么试镜时拍的照片。我感到与有荣焉,但也就仅此而已,正打算把笔记本放回去。



就在那时,照片中站在惠理旁边的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目前最受欢迎的女明星——立树百合乃。



这是怎么回事?我将照片拿到眼前,仔细凝视到几乎要看穿一个洞来。没错,捧着花的人是惠理,惠理跟现在几乎没什么变。



一旁脸上毫不掩饰地挂着假笑的人,则是立树百合乃。虽然现在的立树百合乃比照片中的她美上好几倍。



可是……可是我绝对没有看错,也绝没有认错人。因为惠理的字在照片下方用油性笔斜斜地写着「打败立树百合乃赢得主角!太棒了!」。这是什么试镜?应该是试镜吧?怎么看都是试镜的感觉。



于是我再次屏气凝神地盯着照片看。我好像见过其中一个男人,是电影导演兴津什么来着……是兴津吗?不管了,总之是很有名的导演。照片中的人模样比现在年轻许多,所以我没有把握,大概……不,绝对就是他。「打败立树百合乃赢得主角!」这段惠理的字体透露出溢于言表的喜悦。



立树百合乃和兴津某某导演。那一定是相当大制作的连续剧或电影的试镜。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脑海中浮现出这个疑问的同时,照片下方有如蚂蚁般细小的日期映入眼帘。



2000•5•19



我出生的八个月前。怎么回事?惠理赢得的角色……是孕妇可以胜任的角色吗?



我怔忡地望向散落一地的传单和笔记本。看到手里那部老电影的传单,我心脏剧烈震荡起来。《玻璃森林》,就连对电影没什么概念的我,也听过这部作品的大名。但相较于电影名称,更令我跌破眼镜的是女主角——上面挂的是立树百合乃的名字。



照片中不是这部电影的试镜吗?赢得主角的不是惠理吗?我在传单上寻找上映日期。



是我出生的隔年。也就是说,最单纯的想法是惠理发现自己怀了我,不得不退出演出的阵容。



我拿起笔记本,里面的内容似乎是日记,写了关于我出生的事。想知道真相的心情远远凌驾了罪恶感,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对不起,惠理。



我翻开日记。



……



……



日记里的内容足以让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惠理在冲绳被星探发掘,来到东京当偶像。当初挖掘她的星探推荐她参加这部电影的试镜。导演说她非常符合女主角的形象,因此惠理赢得这场据说原本几乎已内定由立树百合乃担任女主角的试镜。



后来,惠理得知自己怀上男友的孩子。我猜得没错,那家伙果然有家室了。从日记里只能看出对方同样是演艺圈的人。就连在不打算让任何人看到的日记里,惠理也未写下对方的名字。



后面的日记简直不能看。



为什么偏偏在这么重要的时刻!



我不要这个孩子。



我想打掉。



谁来教教我怎样才能流产?



惠理在彩排的时候跳激烈的舞蹈,因呼吸困难而昏倒。这大概是为了流产而下意识采取的行为。结果因为先兆性流产住院,连续好几天处于病危状态,因此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怀孕了。



生下来吧。



惠理最后以这句话为这本日记画下句点。



她不想生下我。或许是无法与对方商量吧?从日记里可以看出她必须自己做决定的旁徨无助。她想堕胎,却没有方法。不知是否因为小有名气,她不敢去妇产科,怕别人知道她怀孕的事。



她认为流产是最后的手段,以为只要从事激烈运动就好。惠理最后放弃堕胎,试图作贱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流产,结果还是以失败告终。



于是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而她也成了十七岁的单亲妈妈。



那一瞬间,等于宣判了我从小看到大的世界都是一场骗局。



我以为白色的颜色其实是黑色。我以为天空的地方其实是地底。我以为绝对不会背叛我的人,如今却变成面目模糊的无脸存在。



我对「我爱家人、家人爱我」这一信念深信不疑,为了保护我的家人,就算付出再多牺牲也在所不惜。如今我才知道,原来那个人非但不爱我,甚至对我恨之入骨。原来那个人恳切地希望我不要生下来。



如果没有我,惠理现在说不定已是家喻户晓的女演员,在演艺圈混得风生水起。很难想像性格那么散漫的惠理能成为大明星,但至少能主演那部著名的电影《玻璃森林》。



如果没有我,母亲或许就能成为女演员一事令我大吃一惊。但就算没发现这个事实,如果没有我、只要没有我的念头,其实长久以来一直盘踞在我内心最深处。无论如何,我的诞生都是场意外。只要没有我,惠理的命运应该会截然不同。



我想起小学六年级新年参拜的那天晚上。那名少女如此轻易地撕开我内心深处的封条。



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姐姐太优秀,集所有人的期待于一身。有没有自己都没差吧。她举重若轻地向我坦承这个烦恼,逼着我不得不直视自己内心深处也有相同的念头。



花辻瑚都。如同被猝不及防卷起的灼热龙卷风,从原本令我有点在意的存在,变成我的初恋。



然而我却害她没能参加中学的考试。



倘若那天我没发现瑚都在找受伤的鸽子,她就不会和我聊到深夜才回家吧。她那有着气喘宿疾的娇小身躯,也就不会暴露在一月的刺骨寒风里。



因为是瑚都,我才会去追上她。因为我喜欢瑚都,才会发现她异于常人的举动。



也就是说,如果我对瑚都没有非分之想,她就能参加中学考试了。



被迫生下来的孩子。难不成我与生俱来就背负着害我所爱之人不幸的宿命?



因为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内心充满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因为我是害母亲不幸的罪魁祸首。



「我也不是自愿出生在这种家庭里……」



暴烈的情绪突然涌上内心。



我这辈子都在为钱操心,过着缩衣节食的生活。



国中制服、体育服、社团的夹克……都是别人穿过的二手货。处于青春期的年龄,不可能不感到羞耻。



我从国一就加入羽毛球社,社员们升上高中后,通常会自然地继续参加社团活动,以在比赛中获胜为目标,只有我这个社长因为要开始打工,而不得不退出社团。天晓得我为此哭了多久。一想到祭财爱也必须经历相同的抉择,我胸口就痛苦得快要裂开。



我想当一个普通人。就连朋友们那些普通到不行的牢骚及不平,看在我眼中都显得耀眼无比。正因为不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我才更强烈渴望稳定的生活与平平凡凡的普通。



如果有一天,我有自己的小孩,我希望能送他整组最新型的游戏机和他想要的游戏软体,想看到他发自内心而非装出来的笑容。希望他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心无旁骛地朝自己的梦想前进。



唯有将自己无法实现的愿望,投射在心爱之人的身上才能得到幸福。世上有哪个高中生是以这种朴实无华的未来为目标,无论刮风下雪都风雨无阻地打工送报?



体内的血液逐渐变成沉重的泥水。不是错觉,如果真的割开手腕,或许真的会流出汨汨的泥水。我就是具泥人偶。没有存在价值的泥人偶。



难怪我没考上不可能考不上的大学。其实并非不可能考不上,而是身为被迫生下来的小孩,考不上才是必然的命运。



如果我消失了,惠理大概会很开心吧。要是我不存在了,惠理大概会很高兴吧。



我用左手转动情绪低落时戴在右手的戒指。那是国中的羽毛球社输掉东京都大赛,我决定退出社团时,和三年级的社员一起买的戒指。我转动戒指,接着用拿在右手掌心里的手机上网搜寻,但是毫无头绪要搜寻什么网站。



自己没有生下来的世界。



自己不存在的世界。



另一个世界。



死后的世界。



结果搜寻到一大堆令人傻眼、感到「这是什么鬼」的标题。原来有这么多人对自己的存在充满疑问啊。



Another World



霎时,我的视线停留在这个标题上。这是什么网站?另一个世界?他界?听起来不赖。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仿佛在充满了负能量的漩涡里载浮载沉,丝毫没有抵拒的余力。



不管了。我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情,受到这股神秘力量牵引,不顾一切地点开那个网站。



要是我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