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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我对学姐说,我从准备室拿回了几原老师借的书本。



那一天——就是昨天——我特意从老师办公室借了钥匙,踏入了美术准备室。



记忆迸出了火花。



说到底,学姐昨天为什么那么晚来了学校?她本来是不打算到校才对的。



这还用说。她是来拿雕刻刀用作凶器的。



那个人大概从几原老师手里拿到了美术准备室的备用钥匙。对了,我曾听道永学姐说过。她说偶尔学姐也会先去准备室等着。那个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上了锁的准备室。



可我并非如此。借了钥匙这一事实会留存下来,成为证据。



就在死亡的前一天。



如果有人发现被雕刻刀割开喉咙的学姐尸体,我也会被怀疑。



所以那个人她——利用GPS调查我的位置,在我不在的地方,并且会被尽快发现的地方割开了喉咙。为了制造我的不在场证明。



由纸杯侧面诞生的水滴们不堪自身的重量,沿着杯壁滑落,凑在一起,在桌上描绘出一圈模糊的、透明的圆环。



这都是我擅自的想象。没有任何证据。那个人怎么会想到我。我们甚至都没有交换联系方式,只是都在同一个委员会罢了。快忘了吧。忘掉它,认可它,把它压成一团,塞进标本箱中。



可我做不到。



不知不觉间,我正在黑暗中寻找着把手的触感。视野边缘,手机上的时间又过了一分钟。19:02。我本不想做出选择。不想作出决定。不想再来一次。已经没有任何我能做的事情。但在我的手心中,钢铁圆环已经开始转动。



翻卷的漩涡中,我看到了——



几原老师僵硬的脸庞。眼镜背后那扭曲的眼睛。



将整个世界涂抹的,不可抗拒的蓝色。



将五感全部熔化后重铸为怪异之形的剧痛。



我的肉体变得支离破碎,被风带着飞向高空,然后又狠狠摔向地面,无论是手臂还是腿脚都粉碎成了沙尘,只有紧紧依附在碎片上的意识还在无声地哭喊——



然后朝着黑暗的正中心收缩。



*



我全身抽搐着回过了神。差点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店内有几名客人诧异地看过来,然后失去兴趣,转过了目光。



片刻间,我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于剧烈的心跳不断从内侧殴打着肋骨,头骨还有鼓膜。



……这里是麦当劳的店内。和刚才一样的地方,一样的座位。



我失败了?没能回溯?至今为止从未有过这种事情。而且我还记得这双手拧动把手的感触,以及回溯时那无处可逃的压迫感,甚至还记得那股疼痛。



然后我发现了。



和刚才不一样。客人比之前要多。本来除我以外只有两伙客人,现在一楼已经有大半席位被人占据。是什么时候?难道是我在思考,所以没能注意?



而增加的不只是顾客。我看向桌子,差点叫出声音。



纸杯和手机都各有两个。



这是——



点亮自己的手机。8/30 19:03。



八月三十日?



我双眼大睁,紧紧握住手机,盯着上面显示的日期。



回溯了二十四个小时。



闭上双眼,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开始搜寻。丝毫感受不到把手的气息。果然是回溯之后。我睁开眼,再次看向手机。



八月三十日。为什么。



猛烈的混乱如同傍晚时打横的骤雨向我袭来。我的脚下被这股奔流困住,就要溺毙其中。



将我拉回现实的,是桌上的另一台手机。



纯香学姐落下的东西。



这个时刻——学姐刚刚走出店里。



我抓起两台手机,跑下了楼梯。



在车站月台的一头,我找到了纯香学姐。



她的侧脸虚无缥缈,仿佛要变得透明,逐渐消失,似乎随着夏夜那浓厚的风吹过,她也会渐渐融入背景之中。周围看不到其他乘客。



「……学姐!」



我叫了一声,我的声音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才终于到达学姐的耳边。



她缓缓地看了过来。



无论是睁大双眼的表情变化,还是尴尬地咬起嘴唇的动作,全都非常缓慢。就像是我们在不同的星球上交流一般,我想到。



我跑过去,将手机递给她后,隔阂依然存在。昏暗又深邃的银河横亘在我们之间。学姐收下之后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将手中那小小的机械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然后收进书包的背面口袋。



学姐用和吐息没什么两样的声音说道:



「……原来我忘在那里了。谢谢你。」



她甚至露出了微笑,可下眼袋上还留着一丝哭肿的痕迹,令她的笑容看着无比悲伤。



我想到: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能够和这个人共同分享的,最后一段时间。到了明天,这个人就会远去。前往我够不到的地方的更深处。



哪怕是现在,我能传达过去的也只有些许话语。



所以——



「……进度还差一点,但剩下的我一个人就可以做,明天我会来学校做完。可以勉强赶上新学期。都是多亏了学姐。非常感谢。」



我说完,学姐轻轻点了点头。



不对吧,我责备起自己。



还有,还有其他必须要说的事情。



站内广播提示慢车即将到站。请退至黄线内侧……。学姐的视线游曳在蜷缩于铁路上的黑暗之中。



这时,我终于发现一件事。



这是我的问题,不是纯香学姐的。



必须下定决心的是我,必须做出选择的也是我。



我不清楚是什么影响到了我的能力,将其扭曲,将我送回了本应回不来的二十四小时前。



但既然如今我在这里——既然我有了最后一次和学姐交谈的机会,就必须去做。



必须亲手了结我的初恋。



我看着学姐有一半沉在黑暗中的脸庞,张开了嘴。



「……我一直,都很喜欢学姐。」



学姐的表情没有变化。她的眼神很呆板,又很温柔,仿佛在注视着一只蛹羽化成蝶。



「入学后,从看到学姐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一直到现在。于是我也加入了图书委员会……本来就很喜欢书这件事是真的,所以学姐推荐给我的书也是,大概有一半十分有趣,而另一半又特别难懂,就像这样,每天都很开心——」



声音快要被热量烧得断线。



学姐早已流干了眼泪,我再哭起来又有什么用。



快把话语衔接起来。直到最后。



「我好想一直,一直和学姐这样下去,可我又知道了学姐心中另有其人,然后……但我也没有想做些什么,也就是说学姐心中本来就没有我的位置,所以」



话语在我心中枯萎,缩成一团。



我渐渐搞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



要传达些什么才好?要怎样令其完结?



这时我发现,自己似乎见过学姐这被阴影遮挡的脸庞。



那一天,蝉的轮唱从空中洒下的树林之中,阳光被重叠的树叶细细切碎后照进来,学姐感到有些晃眼地眯起眼睛,看着树林对面时,就是这样的脸庞。



那么。



就选那个地方吧,无论是开始,还是结束。



我再一次张开嘴。话语从满是伤痕的喉咙中穿过。



「……但是,我心中一直有着学姐的位置,所以,……我的图书馆里,司书的职位一直都为学姐留着。我会准备很多学姐喜欢的书,也会准备更多学姐不怎么喜欢的书。……你想的话,随时都可以过来。」



列车踏碎了我的话语的尾声,滑了进来。刚想回应些什么的学姐的头发在风中舞动。



车门打开,学姐的轮廓在逆光中变得模糊。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下学姐的肩膀,她的身体面朝着我,被吸入车厢内部。



车门关闭,将我与学姐隔开。大概,这就是永远的分隔。



列车开走后,我依然站在月台一头,用目光追寻着话语的余韵,它如萤火虫般飘荡在蜷伏于铁路上的黑暗之中。



最终广播响起,对面方向的快车滑了进来。



回家前我绕去了便利店,买了薄荷味最为强烈的口香糖。



感觉一点食欲都没有,因此回到家后,我直接去了浴室。



冲完澡,换上睡意,缩进自己房间后,一股猛烈到我差点以为天花板掉下来的睡意随之袭来。



仔细一想,体感上这三、四天我就没好好睡过觉。既然睡眠有一半属于精神领域,那我实际上算是严重缺乏睡眠。要是一直回溯下去,说不定真的会死。



我好不容易抵抗住睡意,将闹钟设为六点半。



闭上眼睛,今天就会结束,下次睁开眼,全新的八月三十一日就会开始。



和我这辈子的其他日子一样,会是理所当然的,无聊的,微不足道的,却是无可替代的,不能挽回的一天。



无论是否发生什么事情。



我被包在半梦半醒之间,思考着明天的事情。



六点半被闹钟吵醒后,就揉着惺忪的眼睛迅速换好衣服,先出一趟门。去找蓝色的小型卡车,应该会在大道的十字路口等信号灯才对。司机一定是无力地握着方向盘,操控着这只小船。然后用力敲开车窗,把口香糖给他,提醒他疲劳驾驶十分危险。他大概会勃然大怒,可这也没有办法。



然后就逃回家里,再睡一觉。



要是在临近中午时热得受不了再次醒来——就去学校吧。



去司书室做完剩下的事情,再测试一下系统。应该不用一个小时就能完成。再之后呢?



对了,我是美术社员。文化祭也快来了。就把塞进美术室架子里后就动过的线稿拽出来,先涂上底色好了。那副灯子游荡在水中,被鱼群包围的画。先用分不清是天空还是海洋的琉璃色涂满画布,然后——



睡意上涨,将我逐渐浸没。



渗水的内心变得鼓胀,越来越放松。



彻底沉没之前,我脑海中在思考的,果然还是纯香学姐。那个人已经知道我会去学校,所以大概会去图书馆或是美术馆吧。也说不定会是我不知道的其他地方。那个人的未来已经不在我的圆环之中,因此我能做的只有祈祷。但愿她所选择的旅途最终会到达没有痛苦的国度。



最终,水面来到眼皮上方,温柔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