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角螺栓(1 / 2)
隔周,春樱依旧来到图书馆,在阅览区等我下班。
「那个,你这样我会很困扰。」
「快点、快点!要迟到了!」
一踏出图书馆,春樱就忽然抓住我的手臂,像拔河一样用力拉。
「要去哪里?」
「神田!」不然还有哪里?春樱用这样的口气说道。
硬把我带来神田后,她一边留意手表,一边小跑步离开车站,在大十字路口停下脚步。
「到底是怎样啊?」
从早上我就紧锣密鼓地上课,还上班到图书馆闭馆,坦白说我累瘫了也饿死了,还有非做不可的报告。我自以为已经很小心翼翼,避免被她的步调影响,这个人却看也不看我竖立在心房前面「禁止进入」的牌子,直接侵门踏户走进来。
春樱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
「你迷路了吗?」
「是这里没错吧?」
「什么意思?」
「上星期碰到冬月姐姐的地方。」
我心里多少有着「她是不是想找我吃饭?」、「想跟我约会?」、「会不会问要不要去她家?」这种不道德的想法,所以我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然后呢?」
「我想说能不能碰到她。」
「所以你才来这里?」
「对呀。」春樱看也不看我回答道,注意力从我身上完全转移。
我的疲劳从指尖逐渐上升,一口气爬到头顶。
「我要回家了。」
「咦?为什么?冬月姐姐说不定会来耶!」
「你自己跟她碰面就好了吧?」
「衔接春天和冬天的是秋天啊!」春樱像抱玩偶一样搂住我的手臂,毅然决然地说。
我筋疲力尽,就这样陪了春樱两小时,像被惩罚一样只是呆站在十字路口。可怕的是,春樱在隔周的同一时间又来到图书馆。一逮到不情愿的我,就又把我拖去车站。
「又要去神田?」
「嗯。」
「我真的很累。」
「要不要吃巧克力?」
春樱开始翻找包包。拥挤的电车随之晃动,正当我快要哭出来时,一个难掩内心邪念的中年男子映入眼帘。他站在春樱身后,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她的颈子。
「拿去,吃点甜食会好一点。」
「我知道。」
我若无其事地和春樱交换位置,把她推到靠车门的那一侧,背后传来很露骨的咂嘴声。春樱浑然不知自己成了男人妄想的对象,只是打开包装纸,把巧克力压在我的嘴唇上。
「希望今天可以见到面。」
都怪她说话时露出了几乎能吸走邪气的笑容,让巧克力的甜在嘴里显得更突出了。但这甜度不但没有舒缓疲劳,反而让我更疲累了。
春樱一站在神田的十字路口,意识便向四面八方散开,而我并不在那面网中。我厌倦地靠在护栏上。白天变长了,天空还很亮。湿气笼罩的大街,让每一个角落都显得不快活。
春樱和上星期一样,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
总觉得她的背影很眼熟。我努力思考到底像什么,但思绪的球只是在球道滚动,没有打中任何球瓶。
一小时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进展。我滑手机滑腻了便打开了书本,虽然站在路中间却也管不了那么多。
越融入故事中,噪音就逐渐远离我的意识。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文字的轮廓开始变模糊,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路灯早已点亮,红绿灯的色彩也变得鲜明。
看了手表,我们到这里之后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春樱不动如山。
我阖起书本,「今天先回去吧?」
「说得也是。」
她的声音带着不想回家的意愿。我叹了口气,又朝绿色护栏坐下去。这时候,刚才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被我捕捉到明确的记忆。
忘了是情人节还是毕业典礼,就是那种有某种大活动的日子,地点在学校校舍的某处,会有等待心仪对象的女孩子,以及被期待与不安吞没,宛如站着游泳的背影。
我终于有击出好球的手感,顿时畅快多了。这么一来,我就更有任务已经达成的感觉。
「我要回去了。」
「什么?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
「我饿了。」
「等一下我请客,好吗?」
她提出了难以言喻的选项,我揉了揉眉间。
要是漫不经心就受到食物引诱,后果会如何呢?不用想也知道,既定事实当然是越少越好。
「我走了。」
「等一下!求求你,秋叶!」
「拜托你饶了我吧。」我甩开抓住我手臂的春樱,刻意冷静地说道。
春樱一脸伤脑筋的样子,「冬月姐姐可能会来耶?」
「那跟我又没关系。」
「可是衔接春天和冬天的——」
春樱话还没说完,我就迈开了脚步。她赶紧追了上来。就算我的背影散发出拒绝的气氛,她也不会明白的。对她而言,气氛是用来体会,并不是有形的东西。
我甩开企图勾住我手臂的春樱,继续往前进。甩开紧追不舍的美女,简直就像是《金色夜叉》note里的贯一和阿宫。假如能像知名桥段中的贯一那样,用脚踢开春樱,那该有多爽快。
注2:日本明治时代作家尾崎红叶的小说作品,讲述男主角贯一因为贫穷被婚约对象阿宫抛弃,最后他踢开美丽的阿宫,并开始对他们进行复仇的故事。
「你别走,秋叶!」
正当春樱把手伸过来时——
「春樱!」
像是要制止时间般的声音响起,我和春樱同时停下动作。十字路口的路灯下,冬月就站在那里。她透过银框眼镜注视着我。
「你们在做什么?」
春樱跟上次一样,开心地跑到冬月身边。
「我陪秋叶来买东西。」
春樱厚颜无耻地说谎,真是吓到我了。但我的表情被冬月看到,只好点头附和并低下头。冬月用巡视的眼神凝视着我和春樱。如果让她站在中学正门口,她根本就是检查服装仪容是否整齐的生教老师。
「冬月姐姐刚下班?」
「对。」
「等一下我们要去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
明明是春樱在邀请冬月,她却目不转睛盯着我好一阵子,完全感受不到蕴含在机械般眼神中的情感。我不知道冬月内心有什么样的疑问,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引导出这样的答案,她居然答应了。
春樱就像十二月二十五日在枕边的袜子里发现礼物的孩子般开心,冬月则是笑也不笑。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们极端的情绪,冬月就迅速迈开了脚步。
「吃日式的可以吧?」
「当然可以。」
春樱小跑步跟在冬月后面。没有人理会我的状况让我心生厌倦,却也跟了上去。
冬月带我们走进一家只有吧台座位和两张桌子的料理店。我打开穿和服的女服务生拿来的菜单,上面列了许多以夏季蔬菜为主的菜色,但几乎没有标示价格。
冬月似乎毫不在意,春樱则是看都没看菜单一眼。我心想这时候交给冬月决定就好,没想到冬月忽然抬起头问:「羽田想吃什么?」,让我慌张地选了看起来很便宜的菜色。
「那就炸茄子。」
「还有呢?」
「夏、夏季蔬菜冻……」
「主菜呢?」
「呃……」
「冬月姐姐呢?」
「我吃天麸罗好了。」
「我也点一样的。」
「羽田,你要喝什么酒?」
「我还未成年。」
「喔,这样啊。」
冬月露出意外的表情。
点完餐后,第一个送来的是冬月点的冷酒。春樱理所当然地帮她斟酒到玻璃酒杯里。看在崇拜春樱、称呼她为樱公主的男人眼里,那是一杯梦寐以求的酒。冬月的表情却没有一丝感激,迅速干了那杯酒。
「孩子们今天呢?」
「去他的老家了。不然我就会直接回家,这还要问吗?」
「说得也是。」
春樱露出舌头,冬月咂了嘴。我赶紧接话。
「小孩子是牧村学姐的外甥还是外甥女吧?」
「嗯,我外甥千景五岁,外甥女小茜三岁。要不要看照片?」
我没有回答,春樱就从包包里掏出万用手册,把夹在手册里的照片拿给我看。照片里是一对肌肤光滑的男女孩。
「千景长得好像牧村学姐喔。」
话一说完,前面的座位又传来咂嘴声。我连忙看了照片,企图寻找解答。
哥哥千景的眼神像少女一样柔和,妹妹小茜的眼睛鼻子下巴则都尖尖的,和冬月非常相像。但如果我说出来,冬月又会咂嘴,于是我保持沉默。
用很俗气的形容词来说,就是千景长得很可爱,但小茜并不是。
「他们两个都好可爱。」
春樱用陶醉的眼神凝视着照片。但我觉得,这个人并不想谈外貌的事;冬月则是一脸苦闷,不想谈的程度比春樱高出十倍。
「羽田也是文学系吗?」或许是想转移话题,冬月这么问。
「不是,我是工学系的。」
「二年级?」
「一年级。」
「差了两岁啊。」
意思是我不够可靠,不能和春樱在一起吗?冬月的眼神和干脆俐落的说话方式,总之就是让人很紧张。她的口气与其说是发问,更像质问。
「你的腔调听起来像是关西人。」
「我是大阪人。」
「大阪的哪一带?」
「东大阪。」
「家里是开工厂还是经营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基于我对东大阪的印象。」
「不是,家父是普通的上班族,家母是家庭主妇。」
「你专攻什么?」
「航空工学。」
「会在这里找工作吗?」
「会,找得到的话……」
我一边回答一边侧眼看春樱,她笑咪咪地看着冬月。
「有兄弟姐妹吗?」
「他有一个妹妹,叫夏芽。」春樱代替我回答,而冬月看也不看她一眼。
我越来越害怕。该不会连冬月都叫我跟春樱结婚吧?情感表现虽然有温度上的差异,但她的问题全都是试探。万一她把我视为妹妹的结婚对象,那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我后背就冒出冷汗。
「啊,有鲣鱼,好有夏天的感觉喔。」
我把眼神转移到挂在墙上的菜单,若无其事地改变了话题。
「想吃的话就点啊。」冬月冷漠地回答。
餐点到齐后,冬月的提问攻击就停止了。春樱代替默默用餐的冬月,滔滔不绝地讲话。冬月对于这样的春樱毫无反应,变成我得附和。难得能吃到美食,却变得一点也不好吃,真是浪费了这个好机会。
吃完饭后,冬月毫不留恋立刻站了起来,我们也跟着起身。走去柜台的人是春樱。春樱说要结帐让我吓了一跳,连忙掏出钱包,而冬月制止了我。
「没关系,你不用付。」
「那可不行。」
我擅自认定冬月会付帐。让冬月请客和让春樱请客,意义可是天差地远。
「我们家的规定是约吃饭的人要付钱。」
规定,这个字真是冰冷又生硬。我盘算着事后再拿钱给春樱,正打算先把钱包收起来。就在这时候。
「你,改天来我家。」
「什么?」
「你一个人住,八成没有好好吃饭吧?」
冬月迅速地把疑似名片的东西,夹在我的短夹里。我瞪大了双眼,她扬起一边的嘴角说:「打电话给我,响一声就挂掉。」
她看起来像是在笑。
夹在短夹里的是冬月的名片,知名出版社编辑的头衔下,印着风间冬月。
回到房间盯著名片后,精神越来越松懈。刚才那一场餐会真是莫名其妙,让我顿时饿了起来,便煮热水泡了杯面。
我一边吃着泡面,一边看着放在桌上的名片,忽然想起「八成没有好好吃饭吧?」这句话。
冬月到底想对我做什么?重点是那对姐妹到底怎么回事?姐妹之间竟然有「规定」,实在是太夸张了,看不出来有家人之间温暖的爱。
纠缠姐姐的妹妹,以及对妹妹敬而远之的姐姐。这个架构和我家一模一样。一想到这里,我就对冬月这个人产生了兴趣。我高举起名片,眼神朝上注视它。
吃完泡面的同时,我就打了名片上的手机。照她所说的,响一声就挂掉。冬月手机里的未接来电纪录应该会留下我的手机号码吧?我身边就算有嘴上嫌妹妹很烦的人,也没有真正彻底无视的人。
我有一点点期待,说不定我和冬月是同类。
2
过了不久,冬月就回电给我。她像联络公事一样,告诉我日期、地点和转乘电车的方法。她没有交代我要向春樱保密,但我并没有告诉春樱。幸好我们在大学里没有碰面,她也没有来图书馆。
冬月的家在离车站很近的电梯华厦,我很快就抵达了。来到东京后,这是我第一次在没有阿神带路的情况下,来到陌生的地方。
一搭电梯到四楼,我忽然紧张了起来。去陌生的地方,而且是女性,甚至是别人的妻子的家,会不会太毫无防备了?我心想,或许带个伴手礼比较礼貌,于是转身想走回车站。
就在这时候——
「大哥哥,你是不是小春的朋友?」
声音从脚边传来,我低头看,一个身高和夏芽差不多的小男孩站在那里。
「小春……你说的是牧村学姐吗?」
「在这边喔!这边、这边!」
毫无戒心的光滑小手拉住了我。孩子体温很高的手心,让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是谁?」我不经意地松开小男孩的手后,问道。
「我是小春的……外甥女?外甥?外人?」
「是外甥才对。」
一整排同色的门之中,其中一扇门打开了,冬月从里面探出头来。脚边黏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长相让我联想到冬月。他们就是春樱在料理店给我看的那张照片,画面里那对小兄妹。
「请进。」
「那个,我空手来的,真拍谢。」
「哇——大哥哥讲关西腔耶!」
春樱的外甥从低处用感动的眼神仰头看我。
「关西腔是什么?」小冬月化身的女孩问道。
外甥得意洋洋地说:「就是搞笑艺人讲的话呀!」
「不是啦,大哥哥是大阪出身。」
「出身是什么?」
「就是出生的地方。」冬月解释道,两个孩子钦佩地点头。
「除了这两个孩子,家里没有别人,不用客气。」
「你先生呢?」
「怎么可能在?跟你介绍,他是千景,她是小茜。」
「晚安。」千景天真地说道,妹妹小茜却气嘟嘟地进家里去了。
千景把我推进家里,房间里飘着味噌汤的香味。冬月放下拖鞋就走到里面去了。
我战战兢兢踏进房间,是一间家庭格局的华厦。客厅铺着儿童用的软垫,上面散乱着塑胶玩具、洋娃娃和书,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我家。
「你随便坐。」
冬月站在开放式厨房里,身上穿的当然不是套装,而是洗到褪色的衬衫,上面还穿了黑色围裙。光是这样就让她看起来判若两人,放松的肩膀上,感觉像是披了名为母性的披肩。
「你们两个,吃饭前把东西收干净。」
冬月从厨房那一头说道,兄妹立刻采取行动。千景把掉在地板上的塑胶娃娃,放进抽屉柜旁的篮子里,闲着没事做的我,便帮忙把扮家家酒用的苹果和香蕉放进篮子里。
「千景好像是五岁?念大班吗?」
「中班,小茜三岁,是兔子班。」
「男生果然比较高大。」
「羽田身边也有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吗?」冬月从厨房问道。
我回答:「我妹妹今年六岁。」
「大哥哥有妹妹?是怎样的女生?」
小茜问道,口气就像念标语的机械一样。她留着一头剪得很整齐的西瓜皮黑发,还有两道感觉意志顽强的浓眉,越看越觉得和冬月很像。
「很爱哭又很爱撒娇。」
「你们很像吗?」
「长相吗?算是吧。」
「唉唉,大阪是怎样的地方?有很多搞笑艺人吗?」
千景一插进我和小茜之间,小茜便毫不迟疑地用力推开他。
「我在讲话!」
「让我加入嘛!」
「不要!」
千景没有反驳,继续回去收拾玩具。双眼有点湿润。
「小茜,袂当对千景那么凶。」
「袂当是什么?」
「就是不可以,小茜也一起收吧。」
「不要,这个和那个都是小千的玩具。」
「这个明明是小茜的书!」
千景一反驳,小茜就捡起脚边的软塑胶制怪兽玩具,朝他扔过去。
「不行!小茜,这样很危险!」
小茜气得鼓起脸颊,把脸别过去。任性的行为和夏芽非常相似。排行老么的女儿,果然都会被宠坏吗?
「小茜,大哥哥想把这本书收起来,应该要放哪里才对?」
「书柜。」
「那书柜在哪呢?大哥哥在图书馆上班,最擅长排书了,告诉我吧!」
「你在图书馆上班?好好喔!」千景回头说道。
小茜依旧在闹别扭,慢慢拉起我的手说「在这边」,然后带我过去。我把绘本排在书柜上,小茜就像助手一样,把地板上的书搬来给我。
「辛苦了,变得好干净喔!」
我看着小茜的眼睛称赞她,她生气的表情就变柔和了。
「大哥哥,你也来帮我。」
千景叫我过去,我们开始收积木,小茜也自然而然跟着动手。将所有的积木都放进透明收纳箱后,我就像对待夏芽那样,抚摸小茜和千景的头。两人显得有些难为情。
「你们三个,饭煮好啰!」
厨房传来冬月的声音,兄妹把我推到餐桌坐下。两个人为了谁要坐在我旁边开始大吵。
「你们要是吵架,我就把你们赶出去。」
冬月一眼露凶光,两个人立刻就停止争吵。千景看起来很害怕,他说不定真的被赶出去过。
桌上的餐点非常丰盛。对经常吃超商便当和泡面的我而言,现蒸的米饭、非冲泡式的味噌汤,还有现炸的猪排是再美味不过的美食了。
「我开动了。」
用不着母亲催促,千景和小茜就双手合十。冬月一边协助还不太会自己吃饭的小茜,也催我快点开动。
好久没有吃别人亲手煮的饭,也好久没有说「我开动了」这句话了。我喝了一口味噌汤,醇厚的高汤味道让整个胃暖了起来。
「好好喝。」
冬月露出了微笑。她的表情看不到生教老师的氛围,而是充满有年幼孩子的「母亲」的温柔。孩子们很爱笑也很多话,冬月则认真地聆听他们,看来是个管教严厉但不冷淡的母亲。
撤下餐具,孩子们专注于电视播放的动画时,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喝着麦茶。
「你的老家就在附近吗?」
「你和春樱不聊这些吗?」
「很少有机会和她安静地聊。」
「毕竟她是一个心浮气躁的孩子。」冬月有点傻眼地说,但口气不像以往那么毒。
多亏了这个空间和满足的餐点,也可能是已经习惯冬月了,我竟然还有余力可以笑着说:「的确是。」
「我们已经没有老家了。」
冬月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她用眼神示意要我跟她走,我也站了起来。她打开厨房旁的拉门,走进里面的和室。我也跟在后面,千景他们正在观赏的动画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远。
三坪左右的和室似乎是做为书房。书桌上有电脑和附扫描功能的印表机等,设备齐全到甚至可以在这里工作。虽然完全没有杂货类的物品可以判断书桌主人是谁,但白色皮椅的质地,应该是偏女性的风格。
冬月站着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佛坛。说到佛坛,我只看过坐镇在房间里、形同主角的大佛坛;宛如家具一部分、放在抽屉柜上的小佛坛,看起来就像玩具一样。
「我们的父母已经过世了。」我看了冬月的脸。她似乎不怎么感伤,指了佛坛里的照片,「家母是在春樱上小学前,家父则在春樱高中时过世的。」
年轻女性和中年男性,分别放在不同的相框摆饰。
我哑口无言。
照片里潇洒地穿着白衬衫,在很像公园的地方露出微笑的女性,因为非常年轻,所以和现在的春樱简直一模一样;男性也是穿着白衬衫,但却酝酿出一种研究者白袍的神经质。浓眉和尖鼻子,如果在他的秃头戴上短假发,就会完全变成冬月。
我心想,上帝区分这对姐妹的方式,未免也太残酷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吓了一跳,赶紧从照片别开视线。虽然设法掩饰表情,可惜为时已晚。
冬月露出微笑。
「没关系,到目前为止,这种反应我已经看过无数次了。」
「对不起。」
「道歉反而更失礼。」
我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是正确答案。
冬月望着佛坛,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从来没有人把我们当作姐妹。被人嘲笑说父母不同人的次数数也数不清,但我们的确是如假包换的亲姐妹。我的长相完全没有遗传到家母,春樱则是完全没有遗传到家父。」
我垂下头,像是在表示我很遗憾。我也是非常自卑的人,可以充分理解冬月的内心。
「二十岁的时候,我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带他回家结果他爱上了春樱。她那时是才十岁的小学生耶!根本是萝莉控,我觉得好恶心,马上就跟对方分手了。但那个人不是特例,大家都会喜欢上春樱,家父也是这样。无论何时,受人喜爱的总是春樱,仿佛那是自然的规则。」
就这样,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千景和小茜看的电视节目声音,就像无法解读的暗号般响遍整个房间。
我注视着冬月不圆润的肩膀,位于记忆地层中的「某一天」,忽然滑落在眼前。家人围着餐桌的情景,母亲和妹妹,还有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肖像画。
因为没在晚餐时间赶到家,那是我第一次客观地观察那个家庭。三个人的模样太完美了,让我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该在其中担任什么样的角色。
「我们兄妹是同母异父,但长得很像。」
只要在我六岁的照片上用麦克笔画上西瓜皮,就会变成现在的夏芽,我们的外貌就是如此相似。
「虽然我们的名字像既定事实一样,有季节在里面,但用不着这么做,我们也是真正的兄妹。」
冬月的眼神告诉我,她在等待我继续说下去。或许她也和我有共鸣。
「我的亲生父亲失踪后,不到两年我就有了妹妹,家母再婚了。明明父亲是不同人,我和妹妹却是名字和长相都很像,有时候甚至会让我觉得恶心。」
「你讨厌妹妹啊。」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对。」
仿佛在自白罪状,我充满安心和舒畅的感觉。
「唉,我可以抽烟吗?」
我答应后,冬月悠闲地坐在白色皮椅上,翘起二郎腿,身体和椅子十分融合。她从书桌抽屉拿出烟盒和陶制的烟灰缸,点燃细细的香烟。她仔细品尝、慢慢地抽,然后吐出白色的烟雾。一连串的动作炉火纯青,烟龄应该很久了。
「你和新爸爸相处得还融洽吗?」
我揉着眉间,思考了好一阵子。
「他是个好人,非常爽快地送我来到东京。」
「你和妈妈呢?」
「……等到千景变成国中生,我想他和母亲之间也会没什么好聊的。」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那,为什么你那么不服气?」
我不停眨着眼睛。冬月一边吐着白烟,眼神慵懒地凝视着我。
我在理性和感性中,咀嚼着冬月那句话的意义。
我一直咬一直咬,把嘴里剩下的话零零散散地说出来,冬月静静地听我诉说。
我的亲生父亲在事业失败后,开始对母亲施暴。地狱般痛苦的日子就在某一天,以父亲失踪的形式下画下休止符。母亲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对我说今后要两人一起努力活下去。但话说完没多久,她就再婚了。
她告诉我有想结婚的对象时,我已经很惊讶了,同时告诉我半年后会有弟弟或妹妹出生时,我更是错愕。
当时的「错愕」,有时候会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小学时是嫉妒和寂寞交织在一起,还算可爱;进入青春期后,却变成了我无法对付的狰狞之物。
冬月拿烟轻敲烟灰缸的边缘,烟灰掉落。
「原本觉得很可爱的夏芽,越来越令人憎恨。所以我就说了,我们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夏芽才六岁,但她好像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后来妹妹有什么反应?」
「变得比之前更缠着我。」
「跟春樱一样。」冬月气愤地吐出烟,「越是甩掉她,她就追得越紧。」
「恨不得她干脆讨厌我。」
冬月的嘴角浮现浅笑。
「你也是个坏心眼的人嘛!」
我有越来越松懈的感觉。当场坐下后,冬月的指尖便映入我的眼帘。涂了肤色指甲油的指尖,像是要哄我似地摇晃。
「你或许是我的榜样。」
「不要回大阪去就好啦。就像我,找到一个对女人外貌不怎么有兴趣的男人后,就离开家里了。」
我轻轻笑了。
「但是血缘终究骗不了人。千景长得和家母一模一样,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她这么说,刻意朝我瞄了一眼。我脸颊使力,努力不让我的想法表现在脸上。
「傻瓜,小茜是个很刚强的孩子,放心吧!是我把她教育成那样的。」
「冬月姐,你好坚强。」
「老是遭人批评,内心会很挫折,但还是要想办法打起精神。不断受挫又振作,黏土也会变成混凝土。」
她把手肘撑在桌上,用另一只手撩起浏海。仿佛削除所有多余事物的清纯脸庞,看起来莫名的性感。尝遍太多女性的辛酸,才会有这样的性感吗?
我的心情忽然变得怪怪的。如同白色皮椅非常贴合她的身体,如果和她产生肌肤之亲,会不会像拼图一样完美的契合呢?
眼神前方的指尖,像在勾引我似地摇晃。我和冬月之间,笼罩着刺痛皮肤的紧张感。就在这时候,塞在后口袋的手机划破了房间内的空气,响了起来。
我的直觉告诉我是春樱打来的。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出明确的答案,但电话响起的方式有一股猛劲,和其他人打来的电话不一样。
我像抽扑克牌似地拿起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果然是牧村春樱。
「是春樱吧。」冬月看我的样子就察觉到了。她从白色皮椅上站起来,「就说你在我家,她一定会马上飞奔过来。」
她没有笑,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留在房间的我,大大吐了一口气。心情就像幸好没有抽到鬼牌一样,松了一口气。
「喂?」
「秋叶,你今天不用来图书馆上班啊?」
「你在图书馆?」
「你现在在哪里?」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
冬月说我「你也是个坏心眼的人」那句话,让我信服了。至今从来没有人客观地批评我心地不好;但回顾过去,与其说我坏心眼,更可说是个居心不良的男人。证据就是我的好奇心比言语更早一步,从喉咙涌了上来。
「牧村学姐的姐姐家。」
秋天和冬天本应比春天更早相遇。我没有等春樱回覆就挂掉电话。
走出房间,千景和小茜还在看电视,冬月在厨房吧台里洗碗。
她察觉到我的气息便抬起头,「结果怎样?」
「她好像搞不太清楚。」
冬月哼笑道,好像在嘲笑春樱。我居然觉得有那么一点不舒服,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她不会特地过来啦。」
「她会来,你等着吧。」
「不了,我差不多该失陪了。」
我把手伸向放在桌子旁的包包,冬月僵硬的声音制止了我。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找你来吗?」
冬月说话的口气,仿佛把枪口对准我。我回头,和她四目交接。她一边用毛巾擦干湿淋淋的手,一边继续说:「我第一次看到春樱追男人。」
「呃?」
「就是上次在神田的十字路口啊。所以我才会对你产生兴趣。」
难不成,我早就抽到鬼牌了?
「我啊,就算一次也好,想亲眼看到春樱被男人甩掉。」
她的意思是,这么做心情就能痛快吗?
「而且你办得到。」
「我们不是男女关系。」
冬月狡猾的笑容,和电视传来的活泼笑声,反差实在太大了,打乱了我的思考。
「家父说春樱是家母的遗物,所以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扶养长大。他不惜赌上性命保护春樱,连上小学都每天亲自接送。明明没什么积蓄,却从国中就让她念私立女校。春樱的朋友我只认识一个,因为即使是女性朋友,过不了家父这一关就会被逼绝交。家父太异常了,在他过世之前,那孩子就像在无菌室长大一样,现在她却追着男人到处跑,简直是沧海变桑田啊!」
冬月很多话。
沉睡在内心深处的事物,多半没什么好东西。到了这把年纪,早已学会让它永远沉睡的方法,但遇到拥有相似钥匙孔的人,是否就会松懈?还是试着交换钥匙并打开互相的门,觉得心情舒畅就说了太多的话?
沉睡在冬月内心的事物,因为时间比较长、发酵比较久,情况比我还严重。
「跟你说,那孩子是处女,上了之后再抛弃她吧!」
「不要胡说八道。」
「你一定可以轻易把到她,因为她一直在找秋天。」
我无言以对。为什么这个人会说出这种话?
冬月似乎对沉重的沉默乐在其中。
她用雪白的抹布将倒扣在流理台沥水篮里的盘子仔细擦干,然后一个一个放回餐具柜。我被她吊尽胃口,用力咬紧臼齿。
「唉,大哥哥。」小茜忽然站在我的脚边,「这是什么?」
小茜手上握着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翅膀被拔掉、惨遭杀害的蝴蝶尸体。我吓得差点跳起来,立刻把她手中的螺栓抢过来。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小茜,被我的气势吓得放声大哭。
「小茜!你在做什么?」
冬月从厨房里冲出来,小茜哭得越来越大声。
「人家只是把掉出来的东西捡起来嘛!」
小茜抽抽答答地哭,同时诉说自己的正当性。
「才没有掉出来,是她从大哥哥的包包里拿出来的。」
千景用毫无恶意的表情说道,冬月和小茜立刻用同样的表情瞪了千景。被几乎要发射出光线的眼神锁定,千景的眼眶里也开始有眼泪打转。
「做哥哥的不要动不动就哭!」
母亲的斥责拥有甩耳光般的威力,看来每一个家庭都一样。但冬月的眼神正中红心,没有一丝宽恕。
「你们两个都不要哭了。」
我嘴上这么说,却无法顺利挤出安慰孩子的表情。
我和螺栓之间有闯入者入侵,带给我不小的冲击。但要摆脱眼前的情况,不提这个螺栓实在太不自然了。我痛下决心,用聊日常琐事的口吻说道:「这个螺栓可以飞去宇宙喔!」
「宇宙是什么?」小茜问道。
夏芽在她这个年纪时,也是开口闭口离不开「这是什么」,所以母亲叫她「什么什么外星人」。
「宇宙比天空还要更上面,有星星月亮和太阳的地方。」
千景回答。我点点头,千景露出了笑容。
「那个螺栓会飞吗?」小茜问。
「这个是制造飞去宇宙的太空梭的零件。」
「我知道,是Space Shuttle对不对?」
「没错,你好聪明喔。」
「我可以摸吗?」千景怯生生地问。
虽然有点犹豫,我还是像递出小野花似地交给他。
「好重喔。」
「从地球飞向宇宙,要冲进火里才飞得出去。必须做出很坚固的太空梭,才不会熔化烧掉。」
「小茜也要!小茜也要!」
小茜从千景手里抢走螺栓。
「这个螺栓是大哥哥做的吗?」
「这是……大哥哥的爸爸做的。」
冬月的眼神落在螺栓上。
「也给我看看嘛。」
「这是小茜的!」
我露出苦笑,冬月也跟着脸颊上扬。
小茜和千景很快就玩腻了螺栓,把它交给冬月后,就随自己的喜好开始翻找玩具箱。小孩子转移兴趣的速度,不管在哪个家庭都一样快。直到刚才都把全部的好奇心灌注在某项事物上,又或是花费了相当大的劳力才获得的东西,关注的开关一切换之后,那项事物就会消失,甚至不曾存在过。
那么卓越的遗忘术,不知道我是何时失去的?
冬月不发一语地把螺栓放回我的手心。我就像接住从树上鸟巢掉下来的雏鸟一样,收下了螺栓,并放回掉在包包旁边的麻袋里,接着收到里面去。
就在这时候,叮咚声拉得很长的门铃响起。
「是春樱。」
这句话冬月是对我说的,但对名字有反应的孩子们,立刻飞奔到玄关。
「小春!小春!」像抬神轿般的喧哗吆喝声响起。
「晚安。」
玄关那里真的传来了春樱的声音。我难以置信,探头去看走廊。
「啊,秋叶!」
春樱就像在大学校园内向我搭话一样,轻轻挥了挥手。不久后她就被千景和小茜推进客厅,额头上微微流着汗,上气不接下气。但她用比叫我的声音要高半阶的声音说:「冬月姐姐,打扰了。」
还露出可以直接用在饮料广告海报上的爽朗微笑。
「欢迎你来,春樱。」
「咦?啊,那个,这是伴手礼。」
「是果冻!」
小茜收下后立刻检查里面是什么,和千景一起当场手舞足蹈起来。
「吃饱饭才可以吃喔。」
「我们已经吃饱了,吃猪排喔!」
「……这样啊。」春樱瞄了我一眼,却又立刻笑容满面看回冬月,「秋叶居然在你家,我好惊讶。」
「聚餐那天,我们交换了联络方式。」
这次春樱则是回头看了我。我不知道该看哪里,只好逃避她并看向孩子们。我从小茜手上接下塑胶袋,把里面装的果冻排在桌面上。
「水蜜桃、橘子、樱桃!」
好希望千景和小茜的欢声可以融化这份尴尬。
「春樱,汤匙拿去。」
「啊,谢谢你,冬月姐姐。」
孩子们非常喜爱春樱,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要吸引她的注意力。在幼儿园发生的事、朋友的事、要她看最近学会的拱桥姿势,春樱笑咪咪听着两人喋喋不休地讲,有时称赞、有时佩服、有时高兴,表现出很夸张的反应。
我坐在餐桌的椅子上看着这一切。
面对孩子的春樱,侧脸看起来就像充满温柔与宽容的女神。而且她是处女,根本就是货真价实的女神。
「羽田,掉了。」
头上传来声音,我把意识聚焦在眼前,发现冬月拿着抹布站在前面。因为我在发呆,汤匙上的果冻掉在桌子上了。
「对不起。」
冬月一边擦桌子,一边对我使眼色,仿佛在对我说妄想全都写在脸上。我稍微瞪了冬月,她留下带着奸计的笑容,回到了厨房。冬月消失后所出现的光景中,春樱正朝着我看,但她立刻生气地别开视线。
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我觉得很傻眼。
「小春和大哥哥是大学的朋友对不对?」千景吃着果冻里的水果问道。
「对呀,秋叶和我是同一所大学的。」
「大哥哥的妹妹也是吗?」小茜回头问我。
「夏芽是小学生啦。」
「你们差那么多岁?」
「他说差了七岁。」在我回答抬起头的春樱之前,冬月就先答道。
春樱的表情变得黯淡,我可没有看漏。
「大哥哥的妹妹叫作夏芽?」
我点点头,千景的表情顿时变得开朗。
「好厉害喔!是春夏秋冬耶!」接着又追加了一句话,「春夏秋冬回来了!」
3
雨不停歇的下午。在阿神抄我写的笔记时,我看了解开发生大霹雳之谜的宇宙膨胀论报告。
「宇宙的时间好巨大啊!」
「站在宇宙的立场,我们看起来就像大肠菌吧。」
「那个还太大了,是原子才对。」
「是基本粒子吧。」
我遥想着每天越是解开真相,却越令人费解的漆黑世界。我看向窗外,被雨水洗得干净清透的玻璃窗那一头,丽奈成了狼女的饵食。
我丢下报告冲出教室,「桐原!」
丽奈像是被东西弹到似地抬起头。我立刻插入丽奈和狼女之间,银色毛发的狼女咂了嘴。
「藤井学姐,你找桐原有什么事?」
「我们只是在讲话。」
就是因为看起来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才全力冲刺到这里。
「是我不对,秋叶。」
「既然知道不对,以后不准再犯。」
「对不起。」
丽奈一本正经地低头道歉,藤井华夜就熟练地咂了嘴,叩叩叩地踩着靴子,连伞也不撑就冒雨离开了。
「桐原,你还好吗?」
「我怕死了,我什么也没做啊!」
丽奈啜泣道,揪住了我的T恤衣摆,顺便也抓住了我的男人心。
「别担心,她已经离开了。」
「我没骗你,秋叶。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可是她却把我叫来这种地方。」
她泪眼汪汪地仰头看我,让我就算搞不清楚来龙去脉,也想大喊她无罪。
丽奈擦去眼角的泪,面露微笑,「谢谢你赶来。」
「啊,嗯……我从教室看到的。」
「原来是这样,毕竟这附近是工学系嘛。」我心跳加速地注视着丽奈的动作,她接着说:「那,秋叶,再见喔。」
「嗯,再见。」
撑起粉红色的伞走出屋檐的丽奈,朝我轻轻挥手,我也跟着挥手回应。我目送她离开,同时妄想着她用那张脸对我说「路上小心」或是「欢迎回家」,忽然她掉头走了回来。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下流的妄想被她知道了。她站在我面前,害羞地红了双颊。
「问你喔,秋叶。有空的话,等一下要不要去哪里玩?」
大霹雳来了——!
「带我去你喜欢的地方。」丽奈对我说了这句话,仿佛是怀旧的流行歌歌词,我拿出干劲带她去了我喜欢的地方。
「好久没来天文馆了。」
坐在一旁的丽奈,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不久后,音乐开始播放,馆内就像太阳下山一样逐渐变暗。
在东京,我能介绍给女生的地方只有这里,因为我不想在丽奈面前丢脸。这个设施除了天文馆,还有宇宙和科学的展示品,甚至还有咖啡厅。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我也想好办法了,就是去洗手间传电子邮件向阿神求救。
「不要让丽奈觉得无聊」,我一边回想阿神的建议,在夜空的圆顶天花板描绘着接下来的流程。
音乐静静停止,馆内变亮。接下来是第二回合,我充满气势地站起来,一回头就看到身旁的丽奈早已熟睡。
听到第一次约会的来龙去脉,如果阿神笑笑也就算了,他却表情僵硬地仰天说:「出局了。」
没错,完全出局了。
后来约会的气氛一点也不嗨。丽奈醒来后,我和她还是很尴尬,就这样逛了展示品。我一样一样仔细说明,还加以讲解,甚至和她一起操作了类似实验的东西。我看到日本太空人的签名非常兴奋,一旁的丽奈却偷偷忍住不打哈欠。
进了咖啡厅,虽然有太空食品,却没有丽奈喜欢的焦糖玛奇朵。我们面对面吸着咖啡口味的碎果冻包,像参加守夜的人一样低头,没有像样的对话。
「别气馁,秋叶。」
「当然会气馁,我白白浪费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还不一定啊。」
我早就知道了。在车站分开时,丽奈露出获得解放的表情转过身去。
「总算能回家了。」
那个表情已经注定了我会失恋。
「就算丽奈没希望了,你还有春樱啊!」
我抬起头瞪了阿神。
「抱歉,不过,我不认为春樱会在天文馆睡着。」
「不准提那个人。」
「秋叶啊,你和春樱后来没什么改变吗?」
变了。因为去冬月家的那一天,我明白了春樱的企图。
阿神闭上嘴后看了我一眼,将视线转移到手机萤幕上。八成又在搜寻打算带女孩子去的流行店家吧?
「喂,秋叶。」
「干么?」
「你喜欢别人的太太吗?」
阿神把手机萤幕面向我,我忍不住把手机抢了过来。画面上映着冬月和我。
「据说是羽田秋叶的出轨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