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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目眩神迷的旧书大探险(2 / 2)




书的价值并不止于写在书中的内容。意思是这样吗?



的确,即使是能够打动众多读者的知名作品,也没听说因为这样就在书店里卖得比较贵。



被书附身──



不在乎内容好坏,也深深爱著收录那些内容的容器。这样就是被附身吗?



「简单说来就跟古董一样,年代久远、有霉味且派不上用场。」



次女月绪小姐很乾脆地打断枯岛先生和雪绪小姐没完没了的旧书话题。



「书这种东西,终究不过是用来记录内容的容器,为了将知识与更多人分享而留下纪录,并且有效率地推广这些纪录的道具而已。重要的是内容,不是外在的容器。认为容器有价值的只是少数喜欢惹事生非的人罢了。」



这番话充满敌意,也明白否定与责备了大姊雪绪小姐、自己的父亲与祖父的观念。看样子她的价值观正好与姊姊相反。尽管与雪绪小姐同样看著父亲的背影长大,或许父亲的行为在她眼中正好成了负面教材。



「物质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坏掉。会被太阳晒坏、纸张会破损、印刷字会逐渐模糊。后代小心翼翼收集这种东西并填满整栋房子,这种做法未免脱离常轨。」



资讯的确不会随著岁月改变或劣化,一旦变成印刷品,就能够以具体的形式保存下来。反观当作资讯容器的书如果劣化的话,再买本新的就好。不过我也觉得她这种想法缺乏情趣与浪漫。



「结果我父亲他就是个自我感觉良好、钱太多没地方花的败家子。对于内容好坏一点也不以为意,目的只是想要收集而已,也不晓得该停止或有分寸,只是懒洋洋循著惯性一股脑儿地收集。因此收集来的书都快让我们家的屋子倾斜了,最近还不让我买衣服!书这种东西无聊透顶!大家开门见山说清楚吧,别闲聊了。如果卖掉那些书能够换钱的话,快点一本不剩地通通卖掉吧!」



话说到最后才听出月绪小姐的真心话。



「月绪!」



雪绪小姐厉声制止妹妹。



「你在客人面前胡说什么?再说,虽然你说收藏家不在乎内容,但我在乎书这个容器也在乎书的内容,也有许多我喜爱的书光是想起内容就令我满心雀跃。我相信父亲也是一样。虽然内容与书这个容器能够各自拥有自己的价值,但两者合并才可以称之为书。」



在她这样教训时,月绪小姐仍在小声抱怨,最后终于住口。雪绪小姐重新端正自己的坐姿之后,再次这么说:



「真抱歉让各位见笑了。总而言之,我完全继承了父亲的个性。若是家里经济许可的话,我或许也会和他一样收集书。不过时代已经改变了,随著父亲过世,我们也必须考虑将过去的遗产放手。当然这情况对我来说相当悲伤,但这是母亲的决定……母亲她……不爱看书,虽然也并不讨厌,不过她不看书。母亲只是嫁进历史悠久大房子的普通女性。」



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才会决定要将藏书处理掉吧。



「事实上我们也已经很难继续管理、维持数量如此庞大的藏书,再者这些书早已侵入我们生活的空间,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种状况不正常。」



无须仔细想想,每位访客都会认为这栋大宅很诡异。这种情况或许对于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栋大宅里的她来说理所当然。她的脑子里应该也知道自己家与别人家十分不同吧?但是对于习惯这种环境、在此长大的她来说,她或许一点也不觉痛苦。此刻也是如此吧。



「再这样下去,那些书就成了不会被活用的装饰品,所以我们希望能够交由各位收购。」



「这种话,在我们这种卖书赚钱的人听来才动听。」



结果,就像一直等著雪绪小姐说出这句话,坐在房间角落的男性开口。那儿坐著两名男性,说话的是坐在右侧、身穿灰色工作服的中年男子。



「很感谢你那番关于容器啦资讯啦的演说。对我来说不管哪一种都好。我不是在否定你的想法,也不是责备你,只是啊,我想早一点看看那些藏书。对我来说,书这种东西就是配菜,只不过书与饭不同,书是摆愈久愈美味。」男人这样说完后豪迈大笑。



「……可是啊……你们居然特地从东京找来了旧书店的人。真是伤脑筋,事后他冒出来横刀夺爱、把好处都拿走的话,我们可抢不赢啊。」



那个男人斜眼瞪著枯岛先生,眼神明显带著敌意。



「哎呀,这不是宇野山先生吗?原来你在场啊。」



枯岛先生看向他,脸上的表情彷佛现在才注意到这位名叫宇野山的男人。



「什么哎呀,太假了吧,谷雨堂的家伙。」



在玄关看到那两双脏鞋子的主人,一定是这两位吧。



「你们认识啊?」我从身后小声问枯岛先生。



「他是背取师宇野山先生。」



「背取师?」



听到这个陌生名词,桃花不解偏著头。



「汉字写『背取』或『竞取』,背取师的工作是找到商品后转卖给同行维生。他们配合顾客的要求找寻特定书籍,把市面上流通数量稀少的珍贵图书,或是找寻所谓的珍稀本等再转售。这里所说的『商品』不限于书籍,不过一般多半用来指书籍的买卖。」



我在神田长大,平日经常光顾旧书店,所以也曾经见过几位背取师。他们充满热情和活力,只要听说哪儿有罕见的珍稀本,不管是哪儿都会赶过去。这就是我对背取师的印象。



「至于宇野山先生,他是对珍稀本充满强烈热情的背取师,甚至曾经有人形容他『不惜弒亲也要得到珍贵书籍』。我也很希望能参观他工作时的样子。」



「不惜弒亲?」



「嘿,居然有人在背地里这样说我啊?」



宇野山先生却也没有否定这种说法。枯岛先生点头说:「表示你很执著。」无法分辨他是在嘲笑还是真心佩服。



「欸,我也不是不懂大小姐刚才那番话,毕竟我也是满怀热情和执著在做这份工作。正因为如此,我以前就经常造访这栋大宅,这一点夫人和过世的老爷应该也很清楚。所以呢,我无法忍受后头才来的谷雨堂抢了我的好处。我希望能够让我这个贵府的老朋友,参观这栋大宅里藏有最多好书的地方。」



「什么老朋友?你分明是不请自来!你从以前就老是跑来家里要求父亲卖书,每次都被赶出门,今天也是听说父亲过世才跑来的吧?跟鬣狗没两样。想要我们贱价出售,门儿都没有!」



原本暂时安静的月绪小姐,再度开口紧咬著宇野山先生不放。她的意思似乎是「你要收购可以,拿出合理的价格再来谈」。



「月绪。」



雪绪小姐高高扬起展现其坚强意志的眉毛,眯起细长的双眼,再度制止妹妹。



「欸,被二小姐说成是鬣狗,对我们的立场可不利啊。我们只是靠这行吃饭的,太客气、磨磨蹭蹭的话,就会一辈子也找不到想找的书啊。要说鬣狗的话,谷雨堂才是鬣狗,企图用那张一脸不在乎的表情夺走旧书大宅的宝藏。」



宇野山先生充满恨意指著枯岛先生。



正如「不惜弒亲也要得到珍贵书籍」所形容,这个人真的对这栋大宅的不少藏书相当执著,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恐怖了。与源一郎先生、雪绪小姐虽然不同,不过他也算是被书附身。



「喂!你也说说话啊!在这一行太客气的话,可是活不下去呀。」



宇野山先生突然改变说话对象,转向身旁的男子催促道。那名男子比宇野山先生更纤瘦年轻,乍看之下是个纤细的文青,甚至有些女性化;对男人来说偏长的自然卷头发垂到脸颊旁,这一点强化了他中性的形象。



在他身边摆著一只大背包,大概是装著换洗衣物或工作用品吧。



「不用著急。」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



「啊啊,这家伙是赤司。还算是背取师这一行的菜鸟,欸,差不多算是我的徒弟吧。他从上个月开始频频要求我带他一起去工作,要我教他一些入门知识。」



「我是赤司音吾,请多指教。」



赤司先生配合宇野山先生的介绍轻轻点头致意后,继续说:



「屋主让我们进入这间屋子,就表示他们愿意让我们看看藏书,不是吗?」



「他说得没错。」听到他这么说,雪绪回答:



「我们家里四面八方都是书……书……书……这栋大宅里容纳的藏书数量非同小可,因此我认为谷雨堂可以和你们平分收购。」



「这么大量的藏书只凭一个人处理的确困难。如果愿意全部交给我的话,我也不会推辞。」



宇野山先生露出恶意的笑容。



另一方面,枯岛先生也微笑著接受雪绪小姐的意见。雪绪小姐接著说:



「这位宇野山先生自战后没多久就经常造访我们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因此能够判断宇野山先生对于书的热情毫无虚假,所以允许他今天前来收购。」



战后(一九四五年)距今也将近十五年前的事了。虽说要能持续下去少不了需要一点手腕,不过频频遭到拒绝仍能够持续造访这么多年,或许真表示他的热情没有虚假。



「谷雨堂,看样子我们有机会一较高下、看谁能够找到好东西了。就算所有的珍稀本都被我拿走,你也不得抱怨吶。」



看样子他十分讨厌枯岛先生,从他的一言一行都可以感觉到超越商业竞争的敌意。



「话说回来,有资格决定卖不卖书的沟吕木夫人在哪儿呢?」



听到枯岛先生的问题,雪绪小姐露出几分困扰的表情。



「她从昨晚就因为身体不适待在房里休息。父亲过世一事让她变得虚弱,再加上感染了夏季感冒……所以今天由我代为招呼各位。」说完,她再度行礼。



「我今天早上去看夫人时,她仍在被子底下咳嗽……跳次郎先生也很担心,想要进房里去,却听夫人说感冒会传染,于是马上退了出来。她好像也没什么食欲,我实在很担心……」



眉子小姐手摆在脸颊上这么说。



此时,走廊上突然传来说话的声音及充满活力的咚咚脚步声,声音渐渐靠近,最后一位留著娃娃头的甜美女孩冲进日式客厅里,跳次郎先生站在她身后一脸伤脑筋的表情。



「姊姊!不好了!」



桃色和服打扮的女孩手里拿著褐色的信封。



「有人送来恐吓信!」







「那么,请让我们参观藏书。」枯岛先生这么说完,雪绪小姐点头。



「大宅一楼的藏书,基本上可以自由翻阅不要紧。」



枯岛先生一离开客厅,我和桃花也跟上他。柚方因为久未来访、有许多话要和她们聊聊,于是和雪绪小姐、月绪小姐一起上了二楼。家庭成员的房间似乎全都在二楼。



「我们先绕屋里走一圈,大略浏览一下书柜吧。」



「真想要一张这屋子的地图。」



我们正边走边讨论,宇野山先生与另一位年轻的背取师就从背后超越我们。



我们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会儿,走廊右侧突然出现岔路。走廊的电灯虽然亮著,四周却十分昏暗──对了,是因为窗户很少的关系──只有零星的灯光。这么做或许是为了避免藏书被太阳晒伤,却也让人觉得屋子真像是座迷宫。



「我们也有获得授权可以自由行动。你们可别来碍事啊。」



宇野山先生对枯岛先生这么说完,便在走廊上右转。赤司先生也跟著他离去。目送他们离开的枯岛先生轻轻耸了耸肩膀后,继续往前直走。



「不过刚才真吓人。雪绪小姐和月绪小姐这一对在同一个屋檐下、同样环境中长大的姊妹,却有如此天差地别的想法。」



我是独生女所以无法想像姊妹之间是什么情况。



「人在懂事之后,或许的确会受到亲近的人事物强烈影响;喜欢或讨厌书,也都是受到影响的证明。从这个角度去想的话,就不难理解她们两人果然是姊妹。」



听了枯岛先生这么说之后,我莫名能够接受了。因为她们的想法尽管差异甚大,但都与书有关,她们果然是姊妹。



我们在走廊上走著,一边查看书柜上每本书的书脊。说是这样说,不过我和桃花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只是一步步跟在以惊人速度欣赏藏书的枯岛先生身后团团转而已。



「好,有没有那个人期待的书呢?」



枯岛先生这样喃喃自语,一边继续前进。



──书早已侵入我们生活的空间。



我望著一本本映入眼帘的书脊,一边回想雪绪小姐的话。书取代人住在这栋大宅里。



这栋大宅现在或许就快要被如此大量的藏书压垮了。



「……真了不起,这边的每一本都是初版书呢。」



枯岛先生突然停下脚步,交抱双臂仰望书柜,频频赞叹道。



「『初版书』这个词经常听到,不过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桃花问了枯岛先生这个最单纯的问题。她平常不太看书,应该说她不会为了休闲目的看书,所以对于这类专有名词不太熟悉。



「不管是出版社也好,个人也罢,书出版于这个世上的时候,自然必须事先决定要印制多少册,要印制一千册?或是两千册?这些第一批印制出来的书就称为初版书。出版社会仔细评估初版书的册数,若是印刷之前没有估算好需求与供给量,将会蒙受很大的损失。不过也会发生估计错误的情况,例如:原本以为不会卖,所以初版印量极少,没想到书却大卖,必须连忙加印才行,这种情况就称为重印或再刷。这种情况对于出版社来说,大概属于值得高兴的错估。」



「也就是说,再刷愈多次的书,愈受到更多读者阅读,流传的时间也愈久喽?」



桃花点头说道。她站在枯岛先生身边,与他一同仰望高高的书柜,这幅景象就像老师与学生来到这里校外教学一样。



「江户时代使用木制印版手工印刷。到了明治时代变成活版印刷之后,就改成了将原版内容印在称为纸型的坚硬材质上保存的形式。简单说来这个时候的初版书就是当作铸模使用。只要有铸模,再刷时就能够轻松印制同样内容的作品了。」



枯岛先生的声音在大宅的墙壁与天花板之间形成了好听的回声。



「可是,并非所有书的初版都有价值吧?为什么有的很贵,有的则否呢?」



我心想这是个好机会,于是也趁机举手发问。



「差别在于保存状态与内容。」



「内容?同样的书也有内容差异吗?」



「有的书再刷时会先经过修改。比方说……」



说到这里,枯岛先生从离他最近的书柜上拿下一本书,快速翻页确认内容。



「这本书是活跃于明治(一八六八~一九一二年)到大正时代(一九一二~一九二六年)的奇幻作家孤蛾善掠(注3)的著作──」



「啊,这个人的书我读过一次。」



还记得他的用词艰涩,却也有一种在浓雾中前进的梦游感觉,读著读著反而莫名愉快。



「他的本名是村上进吉,一八八四年──明治十七年出生于广岛的农家,为了念大学而前往东京,后来从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院外文系毕业,在高中担任教职的同时也持续写作,到了三十岁才出版第一部作品,就是这本短篇集《番蝶》。刚开始只印了两百册,毕竟他不是倍受期待的作家也没有实际佳绩。但是战争结束后,他的作品才开始获得正面评价并且再刷,然而年纪轻轻的他早于一九二三年死于肺结核,享年三十八岁,因此他也是人称『死后作品才出名』的典型例子之一。我现在拿在手里这本,正是当时只印了两百册的初版书。这本书的价值远远超过他留下的其他作品初版书,因为──」



我和桃花拉长身子凑近看著枯岛先生翻开的那本书。



「请您看,差别在这里。」



枯岛先生不晓得为什么用敬语(注4)说这句话。因为实在太奇怪了,我们忍不住吃吃窃笑。



枯岛先生翻给我们看的那一页有一小帧插画,以独特的笔触画著和服前襟大开的女子,发狂弹著三味线的姿态。



「目前市面上出版的《番蝶》这一页都没有这张插画。细节就省略不提了,总之因为诸多原因,这书刚出版没多久就被回收、换成没有插画的版本,也就是市面上同时存在有插画和没有插画共两种版本,而且有插画的版本数量十分稀少。我现在拿在手里这本的保存状态无可挑剔,因此可称得上是宝物。」



沟吕木家的走廊盖得比一般日式房子还宽,但因为两侧都是成排的书柜,因此感觉不出走廊的宽度。有些书柜上还挂著木头梯子,攀上梯子能够拿到书柜上层的书。



「有时会改了内容再重新出版吗?」



我这么一问,枯岛先生啪地合上书,点点头。



「听过『加写』和『修正』这两个词吗?再版时也有可能变更文章里的字词或一个段落。不能一概而论认定故事印制成书出版就算完成了。印在书里的字虽然是固定、静止的,但作者脑子里的故事是动态的、仍会不断成长。」



我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掌握「创造故事、出版成书」是怎么一回事了。换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病态吧?整个脑子里全是自己的故事,不管是睡著或醒著都必须面对这件事;闭上眼睛时,眼皮底下甚至会浮现稿纸的四方格与文字;即使顺利完成后,故事也不会立刻消失。



「特别是年轻作家多半还无法与自己所写、自己想写的故事保持适当距离,因此大致上都会因为情感代入过深而难以客观。无论在任何事情上,只要还不熟悉,也多半会有这种情况。但是,像这样直接跳进印刷字的大海里一边挣扎一边学会游泳的话,有一天大脑总会适应、逐渐改变型态、长出鱼鳍开始拨水,变成写作专用的脑。即使再艰险的山岳,只要同样的地方多走几次,地面也会被踩平、草木也会光秃,因而走出一条道路。大脑也会产生同样情况,也就是会形成一条幻想或妄想故事能够通行的无形『道路』。虽然我不清楚这种情形可否称为『演化』。」



「这道理就类似拿铅笔写字写太多时,手指会长茧吧!」我这么说,枯岛先生温柔一笑。



「是的,就是那么一回事。」



「脑子里有鱼鳍……拨水……用鳃呼吸……」



桃花喃喃自语著。她似乎正在努力想像脑变成鱼的样子。



接著我们在大宅里逛了好一会儿。



我一边回想枯岛先生的说明,一边拿起书柜上的书翻阅。那些都是十分老旧的书。印象中出版超过数十年以上的书好像称为「黑书」。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一区书柜里收纳的书或许全都属于黑书了,每一本都很黑,黑压压一片。



「咦……」



就在我沉溺于诸如此类的思绪时,枯岛先生和桃花早已不见踪影。我似乎被拋下了。怎么会这样──我发出可怜兮兮的惨叫,连忙把书放回书柜上。



这时有位小个子少女向我走来。她就是刚才跑进客厅里那位和服打扮的女孩。



「啊,侦探姐姐!找到了找到了!」



女孩甩动桃色和服的衣袖,挥手朝我走近。



「呃,你──」



「我是花绪!我在屋子里到处奔跑就是为了找侦探姐姐你。」



对了,她名叫花绪,是留著娃娃头发型的沟吕木家三千金,年纪听说是十三岁。她转动著像猫一样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我。



「我不是侦探姐姐,我叫云雀。」我婉转否定,同时报上自己的名字。



「可是你是侦探吧?眉子说你是名侦探呢。」



花绪小妹却一点也不在乎我心里的想法。



「嘿,你为什么不帮忙推理?有案子发生耶?现在可不是看书的时候了!出大事了!」



女孩摇晃我的肩膀,我这才想起刚才那封恐吓信──就是花绪拿到客厅的神秘手写信。



花绪拿著的信封里放了一张信纸,信上写著:



希望维持大量藏书。别放手,放手的话将招致灾厄。夕刻神会割断你的脖子。



不对,说是「写著」不正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贴著」。我想那些字是从报纸上剪下的吧。形状、大小迥异的字贴在信纸上,构成一篇有意义的文章。这种方式通常是写信者想要掩饰自己的字迹所以采用,在古今中外的推理小说里也频频用上这种手法。



『希望维持大量藏书』



这意思是希望藏书量继续保持这么多吧?『别放手』应该也是指这屋子的藏书吧?既然这封信是在我们和背取师造访时出现,这样解释应该没错。既然如此,这封信的意思也就是「不准放弃这屋子的藏书、不准卖给外人」的意思吗?



光是『放手的话将招致灾厄』这句话,就知道这封信在告诉我们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信末写著『夕刻神会割断你的脖子』这样可怕的内容。夕刻神就是我们通往这座村子的山路半途见过的那座祠堂所供奉的神明。跳次郎先生曾经告诉我们,那位丰收之神会帮忙辛苦的农民收割稻子。也就是说,祂应该是一位好神。姑且不讨论神明是否有好坏之分,总之我认为愿意帮助人类的神应该都带著善意。这样的神会割断人的脖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起来很危险。



割断脖子。花绪因为这点而主张这封信是恐吓信。



花绪说,她是在大宅信箱里发现这封恐吓信。我们在客厅谈话是下午一点过后。据说今天早上眉子小姐去看时,里头还没有东西,也就是说犯人投信的时间是早上到刚过中午这段时间。



「家里某处一定躲著可疑人物。我们家这么大,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他想要招唤可怕的夕刻神过来!这种时候把我们家的书带走会有危险。也不晓得夕刻神会降下什么样的灾厄。」



说完,花绪担忧地靠著我的肩膀,可是她的双眼却闪烁莫名雀跃的光芒。



「可、可疑人物?」



我因为花绪出乎意料的想法而瞪大双眼。可疑人物听来也十分有侦探小说味道。现在又不是在演怪人二十面相(注5),现实生活中真有这号人物吗?



「……花绪,你该不会是很期待吧?」



「吓!怎么会被看穿了!」



一看就知道啊。



她以孩子气的天真无邪乐在其中。但是包括雪绪小姐在内的沟吕木家所有人,似乎都不太重视这封恐吓信。



「可是,如果家里真的有可疑人物的话,侦探姐姐也许派不上用场。因为人类无法抓住每晚行动的魅影。」说完,花绪露出魅惑的微笑,彷佛刚才的天真无邪全是假的。



假如真有花绪所云的可疑人物,这个人真会代替夕刻神割断别人的脖子吗?还是会把夕刻神找来这个家里,带来灾厄?



「喂,云雀,枯岛先生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你到底要在这里磨磨蹭蹭到什么时……哎呀,这个孩子是?」



桃花过来催促我,但她一看到花绪,就没把话继续说完。桃花与花绪面对面互相注视。



「姐姐,你是这位侦探姐姐的朋友?」说完,花绪慢慢站到桃花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是又怎么样?」



「我的身高稍微高了一点!」



「你说什么!」



花绪得意洋洋抬头挺胸这么说。这句话未免太残酷。



我立刻从身后架住桃花,阻止她的暴行。



「放开我!我不晓得这家伙是做什么的,不过我可以现在就在这里让她明白我们之间力量差异!我的战斗本能正在这么对我说!」



「冷静点,小桃!不可以对小你四岁的女生施展『扫腰(注6)』!好了,你的身高没输!你们两个的身高差不多啦,所以──呃!」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扫腰」了。虽然我漂亮飞过半空中,不过只要能够姑且压住桃花的怒火就好,毕竟我拯救了一名少女。



花绪本人则已经带著没有半点恶意的表情对桃花撒娇。



「东京是什么样的地方?听说大家走路都很快是真的吗?真的有东京铁塔吗?」



她接二连三不停对桃花发问。桃花没半点儿想要疼爱小女孩的心情,只是「啊──」或「嗯──」随口漫应。欸,只要她们和乐融融就好。



「啊,对了,你刚刚说枯岛先生已经走远了?我们快追上去──」



听到尖叫声就是这个时候。



在那近乎惨叫的尖叫声之后,远处传来痛苦呻吟的声音。我吓了一跳,不自觉扑向桃花。



「喂……你们两个……」



桃花发出十分厌恶的声音。仔细一看,在我对侧的花绪也扑在桃花身上,形成我们两人中间夹著桃花的态势。



「看样子是出事了!我们快去看看!」



我放开桃花,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这么说完,连忙跑向叫声的方向。回到之前经过的走廊叉路上,就看到奉二先生、雪绪和月绪两姊妹一个个神情不安地站在那儿。



奉二先生说:「我和跳次郎先生在屋后劈柴,听见惨叫声,所以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只见他额头上满是汗水,肩膀上挂著手巾。



「我们也是……吓了一跳冲出来。」



雪绪小姐等人目送我们离开后,就和柚方在月绪小姐的房里聊天。聊到一半听见走廊上传来惨叫声,才连忙跑到这里来,正在犹豫著该往走廊左边或右边前进。



「小柚怎么了?你们刚才在一起吧?」



听我这么问,月绪小姐回答:



「是的,不过正好就在柚方去了洗手间之后听见惨叫声,所以……」



此时柚方晚了一会儿才跑过来。



「刚才的惨叫声是怎么回事?啊!小雀、小桃!太好了!我担心会不会是你们出事了!」



柚方双手在胸前紧紧握拳,整个人在颤抖。



「声音听来是来自那边。我想大概是那两位背取师遇上什么状况了!」



我领著所有人往宇野山先生在的方向前进。接下来的路跟迷宫没两样,才走下两、三阶短短的小阶梯又要上楼梯,又是右转又是左转,这一路上,眼里所见也是连绵不绝的书柜。



我们终于在更加昏暗的走廊角落发现有人靠著书柜坐在地上。那个人是赤司先生。在他旁边站著的是宇野山先生。



「赤司先生!你不要紧吧?」



我跑上前去问道。他痛苦呻吟著,并且以双手掩著脸。



「到底出了什么……」



「有……有人……对我的脸!」



他断断续续这么说,手指向走廊前方。仔细一看,那一带的地板湿淋淋,铺著木板的地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翻的痕迹。



「就在我们稍微各自行动时……好像有人从背后潜伏靠近……」



宇野山先生四处张望,似乎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不好……烫伤很严重!」



月绪小姐以近乎惨叫的声音大叫。我缓缓靠近那块湿地板,小心翼翼以手指沾了沾洒在地上的液体。看样子只是普通的水,只不过是热的;虽然是水,却是热水。不,刚才应该是滚烫的热水。我继续往前走检查走廊,那儿掉了一只旧茶壶。



「总之我们先回客厅处理伤势吧!」



赤司先生借奉二先生的肩膀踉跄起身,他的脸上可看见一片斑红。有人趁著昏暗朝他脸上泼洒热水。



「暂且先这样应该可以吧。」



奉二先生用绷带包扎好赤司先生的脸之后,「啪答」关上药箱。见他的包扎技巧出色,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过去是医生,战后曾在村外开了一家小诊所。



「后来经营不善,关门歇业了。」奉二先生尴尬地搔搔头。因此他现在回到老家生活。



「这就是没有成家的方便吧。」



这个村子里没有医生,每隔几天就会有镇上的医生特地前来替村民看诊。



「村里的人只是小伤或感冒的话,我也会像这样替他们看诊。」



坐在檐廊上的花绪晃动著和服衣襬下没穿鞋子的双脚,始终低著头,似乎因为突然其来的意外而忧心、困惑。这也不怪她,因为我也一样。



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居然拿滚烫热水泼向别人的脸。赤司先生的情况不要紧,否则运气不好的话恐怕会失明。



难道大宅里真有可疑人物横行吗?



或者是夕刻神?



莫非夕刻神真是一发现背取师赤司先生想要带著旧书离开屋子,立刻毫不留情施予惩罚吗?



「这个屋子真是危险!让人连一本书都无法安安心心地看!」



听说宇野山先生当时人在另一处浏览书柜。「浏览」是他本人选用的词汇。他回到客厅后就像这样一直抱怨个不停。



掉落在走廊上的茶壶,眉子小姐不久前才刚装了水正在煮。



「我想要端茶给各位才煮了热水……没想到视线才离开一下,茶壶就不见了。我原本以为是在外面劈柴的跳次郎先生拿到外面去了,正要去问他,就先听见惨叫声……这、这都要怪我……都怪我没注意才会……」



「你不需要这般自责。」



「是啊,眉子小姐没做错事。」



我和柚方把手摆在她颤抖的肩上。



「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一位少年从纸拉门缝隙探头进来。第一次见到的人。少年脸色白皙,长相清秀工整,衬衫底下伸出的纤瘦手臂显得稚气未脱。



「穗积,你可以下床吗?」



雪绪小姐柔声问道。她唤少年为「穗积」。从我们来到这栋大宅以来,只展现出严肃一面的她,此刻的表情也变得几分温柔。



「这位是长男穗积。他身子弱,多半都待在房间。今天也是从中午前就待在房里休息。」



雪绪小姐介绍完毕后,穗积略显害臊地向我们点头致意,随后坐在雪绪小姐旁边。雪绪小姐小声为他解释事情经过。我想奉二先生应该不是在模仿他们,不过他也小声对我说:



「我大哥夫妻俩最后一个生的孩子就是穗积了。在此之前连续生了三个女孩,所以他算是大哥期待已久的儿子。」



一问之下得知穗积才十岁。



「那么,他这么年幼就失去父亲,接下来将要扛起这栋大宅的责任吗?」



我很自然也跟著小声说话。



「慢慢会往那个方向发展。在此之前,是由我这个不成材的长辈暂时代理。」



此时其他人暂时停止聊天,现场变得一片安静。我再度听见蝉鸣声。不对,蝉鸣声始终不曾停止,只是因为大宅的诡异与赤司先生发生的意外,让我没注意到蝉鸣声罢了。



与我们抵达大宅时不同,蝉鸣声更加热闹了。



我看向摆在壁龛的时钟,时针指著下午四点五分。



「总之!赤司看来暂且没事了,我要继续去看藏书……」



「今天检视藏书的工作最好到此为止吧。」



雪绪小姐态度坚定地说,阻止正打算起身离开的宇野山先生。



「可是……」



尽管宇野山先生表示抗议,雪绪小姐却无动于衷,不肯退让。



「赤司先生遭到袭击一事,我不认为与那封恐吓信无关。你打算独自行动太危险了。」



这是很实际的想法。



「这座村子里没有旅馆,请两位今晚也留下来过夜吧。赤司先生要带著那个伤势下山回到镇上,恐怕也很吃力。」



「这样真是太感激了……」



宇野山先生和赤司先生似乎从昨天起就住在镇上的民宿。那条山路的确不好走,因此他们两人接受了雪绪小姐的提议。



「距离晚餐还有一点时间,我们来切西瓜吧。」



雪绪小姐起身数了数在场人数后离开客厅。想到赤司先生发生的事,就很难尽情品尝西瓜,不过我很感谢她的体贴。



「咦?对了,枯岛先生呢?」



我突然想起枯岛先生,这才注意到他不在现场。



「该不会是迷路了吧?或者说他还一个人在到处看书?」



桃花带著开玩笑的语气说,不过以枯岛先生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谷雨堂那家伙!趁著我们这边出意外的好机会,想要独占珍贵宝物吗!」



宇野山先生对此反应激烈。



「话、话说回来……雪绪小姐真是坚强呢,明明那么年轻。」



我这么说是想要转换话题,没有特别对著哪个人说。不过事实上这也是我在此之前的感想,身为这种大宅邸的长女,自然就会那么坚强吗?



「她比较特别。」



结果双手手肘摆在茶几上的月绪小姐这么说。她身上的水蓝色薄毛衣很适合她。



「特别?」



「她──我大姊特别受到父亲的喜爱,所以从小接受严格的管教。喂喂,多说点东京的事嘛,总有一天我也要去东京,我要去憧憬已久的银座!」



「东京的男人是不是都像电影演员一样帅?你真的是侦探吗?那个辫子发型现在很流行?你有喜欢的对象吗?」



她就这样连珠炮似的问个没完。这一点和她的妹妹花绪很像。我一一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在一旁的桃花听著听著都傻住了。



眉子小姐终于端著切好的西瓜过来。雪绪小姐也跟在她身后走进来。



「这是田里采收的西瓜,是大小姐亲自切好的!请用。」



「眉子,我不过是切个西瓜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呢。」



雪绪小姐这么说,态度有些难为情。



「啊,好吃!又甜又冰凉!」



我毫不客气大咬一口。西瓜非常多汁好吃。花绪、柚方、我、桃花好一会儿并肩坐在檐廊下一起吃著西瓜。我们从嘴里吐出西瓜籽,一边欣赏沟吕木家的庭园树木,也眺望著围墙那一头广阔的田地、山岳的棱线色彩与形状。撇开赤司先生的事情不提的话,这是十分舒适愉快的片刻。



我甚至心想,如果那个人也在身边,该有多好。



「好吃!我想撒盐巴!」



花绪也已经恢复到原本的活力。



「穗积,帮我拿盐巴来。」



「你可以自己去拿吧?」



「真气人!你是打算忤逆我这个姊姊吗!」



接著她和穗积像小朋友一样开始拌嘴。一开始我还对于这栋无论往左、往右看都是书的旧书大宅的异常状态感到却步,不过若姑且不论这一家人是住在书堆包围的环境下的话,他们都是善良的人。赤司先生在茶几前忍著脸上裹绷带的疼痛,打开记事本。



「我总是习惯记下自己正在找的书名,或是重大的突发状况。」



注意到我的视线,他这样告诉我。他说话时尽量不动嘴唇。似乎一牵动的话,伤口就会痛。



「我有许多想要的书,当中多数都沉睡在这栋大宅。另外我也必须写下烫伤这件事。」



他有些开玩笑地说,彷佛表示这一点烫伤不算什么。



「不过我的铅笔摆到哪儿去了?」



赤司先生打开背包找铅笔。他先把里面的换洗衣物、手电筒等旅行用品取出来找。里头还夹了一本旧书。



「啊。」



我的视线停留在那本书上。那是江户川乱步的《马戏怪人》,也是我最爱的书之一,因为这样我忍不住仔细盯著看,这才发现书页有折角,即使书本合著,也能够看出书页缺了一小角。我不自觉微笑。



「我父亲也经常那样做。」



「啊,在书页上折角吗?真丢脸,这是我的习惯……找到了。」



一找到铅笔,他立刻把私人物品和那本书重新收进背包里。



「小雀,怎么了?」



我再次面向庭园时,旁边的柚方看到我的笑容,小声问我。



「狗耳朵。原来从事书籍相关工作的人在自己的书上,也会不自觉这么做。」



「狗耳朵?」



「我们不是会把书本或课本的角落折起来,代替书签,藉此标示目前读到哪里吗?那个就叫『狗耳朵』。」



看起来很像狗耳朵吧──我双手摆在头上摆出狗耳朵的样子,柚方就「呀!」地发出尖叫,露出笑容。



「姑且不管你刚刚解释了什么,我觉得模仿狗狗的小雀好可爱、好可爱。」



我不懂到底是哪一点让她这么喜欢。



「我的解释要听啊……」



「我把西瓜皮丢出去的话,你会摇著尾巴去捡回来吗?」



「不会!」



「不会啊!」



她又更开心了。



可是那个在书页上折角的举动,可以在自己的书上做,如果在向别人借来的书上这么做的话,有时会被狠狠教训一顿。这种行为对于不光是重视书本内容、也很珍惜书本身的人来说,八成觉得难以忍受。我也曾经把自己喜爱的书借给父亲看,结果看到回来的书页上折了一角,我当时十分气愤。



「花绪,要吃晚餐了,别吃太多啊。」



「好──」



听到雪绪小姐的话,年纪最小的两姊弟异口同声回答。



「眉子,差不多该准备晚餐了。我来帮忙。」



说完,雪绪小姐再度离座起身,此时庭园那边传来很大的水声。是有东西掉进水里的声音。



「刚才的声音是?」



我停下吃西瓜的手,看向声音的方向。



「一定是池子里的鲤鱼跳起来了吧。」



花绪把吃完的西瓜皮放回端盘里,舔著手指一边说。



「啊,池子里果然有鲤鱼。」



从檐廊这个角度看不见,不过庭园的池子里似乎真的有鲤鱼。



「听说少了很多。母亲说在我出生之前,鲤鱼多到满池子乱窜。」



看样子沟吕木家相较战争前略显家道中落似乎是真。不过满池子鲤鱼乱窜听来有点可怕。



「要去看鲤鱼吗?」



花绪抬起眼眸提议。可爱的和服打扮娃娃头小女孩这样问,我岂有拒绝的道理。



「要去!」



我们请眉子小姐拿出草鞋,从檐廊踏进庭园里。



「这边这边。」



连接著主屋的庭园往左一弯就可看见水池的池面。水池四周铺著小圆石;夏天的阳光照得水面闪闪发亮,耀眼到令人不自觉眯起双眼。花绪得意洋洋站在池边。



「我平常都是从这里喂鲤鱼!」



好耀眼。



啊啊,简直就像夏季的白日梦。



悠然的夏日天空底下,群虫飞舞鸣叫;紫薇花与夹竹桃的花朵在庭园里盛开著。



波光粼粼的水面旁,站著挥舞桃色衣袖的甜美少女。



而在她身后,漂浮著一具无头尸体。



手记



我是胆小鬼。国家的叛徒。我曾经上战场打仗,详情就不提了,不过那是可怕的经验。



我在缅甸受了伤,军方暂时送我回国。但是等伤好了之后,又立刻决定送我前往下一个战地。一听到这件事,我──逃走了。我成了逃兵。



因为战场好可怕,我已经受不了了,我也不想被炸弹袭击失去手脚,或是被火烧死。我听说为了避免当地居民采取游击战,上头已经下令全面屠杀。我不想再去那种地方。



我讨厌杀人也讨厌被杀。这不是天经地义吗?还是只有我特别不争气、缺乏毅力又懦弱?



因为这个想法,我不忍正视被我国逼迫的敌人,成了逃兵。我逃啊逃,逃进了这里。拚了全力。在不晓得何时会被发现并带回去的生活里,我没有多余的心力挑选躲藏的地方。屋主卧病在床,屋主的儿子正在打仗不在家。决定掩护我的人是屋主儿子的妻子。



我凭著和她年轻时相识的缘份,求助于他们家,但我以为她不可能帮助逃兵,因此她决定帮助我时让我很惊讶。总之多亏有她的帮忙,我现在才能够安安稳稳写手记。



是的,手记。我打算要把今后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我希望这能够当成今后躲藏生活的消遣,所以拜托她给我笔记本和铅笔。



现在这个房间极度寒冷。我的肚子很饿。尽管如此还是比待在战地里舒适。期待有一天和平能够来到这个世界,到时候我就可以在外头从容走动了。



注1:草丛暗处 日文为「草叶の阴」,可暗喻为「冥界」、「地府」。



注2:附身 日文为「とり付(凭)かれる」,另有「附身」的意思。



注3:孤蛾善掠 此为虚构人物。



注4:敬语 日文的敬语通常是晚辈对长辈或对陌生人使用。



注5:怪人二十面相 是日本推理作家江户川乱步于一九三六年~一九六二年在《少年俱乐部》中连载的作品。



注6:扫腰 一种柔道技巧。一脚扫过对方的腿,再顺势把人过肩摔出去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