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后那句话是多余的(2 / 2)
我不停在心里祈祷著,摸索著洞里。
于是,指尖碰到了某个东西。那个手感正如我所料。
我小心翼翼地抓住那个东西,抽出手来。
「找到了,学长!你看!」
我高举手里抓住的那封「信」,信上以小小的字迹写著「给 五十岚学长」。
「一如……啊!」
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
好高。
地面上的人群从纪念塔顶看来变得好小。
沙穗只凭藉著月光爬上了这么高的地方。
没有任何人守护著她,只有她独自一人。
我的双脚发抖了。
我现在必须带著信从这里爬下去。我,办得到吗?
此时一阵强风吹来,沙子吹进了眼睛。
「啊──!」
下一秒,我的脚下一滑,身子彷佛不是自己的,倒头栽了下去。
我怎么会这么蠢啊。
我看著逐渐接近的地面,脑子里只闪过这句话。连跑马灯都不让我看,人生的最后一刻怎么会这么枯燥乏味呢?
老师──
然后,我摔到了地面上。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才对,但是地面出乎意料地柔软温暖。
「你要多吃一点才行,太轻了。」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眼前看到的是老师的脸。
我被老师抱在怀里。
「幸好赶上了。」
「老、老师……!」
「你没有犯任何错,所以老天爷没有给你天谴。不管你鲁莽接近天空多少次,我都会接住你……不过,必须等我有空,而且双手空著的时候。」
「最后那句话是多余的。」
这样啊──说完,老师笑了。于是原本鸦雀无声的操场上瞬间欢声雷动。
我的手里仍紧紧握著那封信。我不禁想要称赞自己的手没有放掉它。
「小雀!哇啊!我好担心你啊!」
柚方拨开人群现身,立刻扑进我的怀里哇哇大哭。以倩兮女的装扮大哭。
「小柚,你变成哭女(注20)了。」
「……哇啊!笨蛋!小雀你不是人!你这只猫妖!」
「你真是乱来。我在底下看著,心脏都快停了。」
桃花也快步跑了过来,她伸长身子摸摸我的头。
「你放心,没有看到内裤。」
我感觉著还没有平息的心跳,来到看著整件事情发生的五十岚学长面前。
「太好了……如果连你也发生和雨村学妹一样的意外,我……」
我把信递给抓著胸口的学长。
「学长给你。这就是名叫雨村沙穗的女孩她的想法。」
「信……」
学长以颤抖的手接过信,轻轻打开。
他沉默地读著信,最后当场静静落泪。
*
「听说你昨天差点死掉,没受伤真是太好了。」
明尾祭第二天。枯岛先生下午出现在妖怪爵士咖啡馆里。
「我好久没有一放学就直接回家,结果昨天我直接回家,马上就睡著了。看来我的脑袋和身体都过度操劳了。」
在这种场合,枯岛先生还是一如往常的和服打扮。要说很有他的风格也确实是如此。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风格实在太适合妖怪爵士咖啡馆了。
「真是可爱的猫妖,这么一来我提供资料也值得了。」
枯岛先生说完,摸摸我的头。是的,老实说在班上决定开这家奇怪的咖啡馆之后,协助提供妖怪相关资料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枯岛先生。而且他还满腔热诚地替班上每位同学决定好各自的角色。
否则谁会选择毛倡妓或天井下这些一般人不熟悉的妖怪呢?
「小雀,你的精神似乎不错。」
「我昨天睡很熟,而且早餐吃了好多好多,一般的花样少女可不会吃那么多喔!」
但是,原因不只是这样。
听说住院的沙穗今天早上恢复意识了。她还需要静养几天,不过无须担心会有后遗症,所以我现在心情很好。
等到情况稳定了,我打算和桃花、柚方一起去看她。
「对了……话说回来……那个──」
见我突然开始吞吞吐吐,枯岛先生露出贼笑。
「他今天也来了。」
枯岛先生对于这类事情果然敏锐。
「他说因为昨天太过手忙脚乱,所以有东西忘了看。」
「有东西忘了看?结果老师抱怨了一大堆,明尾祭还是玩得很尽兴嘛。」
无视缓慢移动的人潮,男子就这么停下脚步。四周的高中女生和妇女们看著他看出神,彷佛在欣赏美丽的海市蜃楼。
在这间美术教室里,社员们绘制的作品以恰好的间隔排列展示著。
男子,久堂面前摆著一幅绝对称不上大的作品。
作品里描绘一位坐在椅子上看书的男人背影。画中几乎没有称得上为颜色的颜色,只抹上少许柔和的乳白色。
作品的标题这样写著:
『日光,或者是令人安心的景色/花本云雀.绘』
久堂扬起得意洋洋的恶魔笑容。
「哼,真是老套。」
与他的说词背道而驰,他的语气难得喜悦。
*
给 五十岚学长
学长好,然后是初次见面。
其实我们之前就见过面,不过若是站在学长的角度来看的话,我想一定是「初次见面」比较正确。
我现在也不清楚自己突然提这种事是在做什么?不,应该说我感到雀跃。总之我处于难以形容的精神状态。
请别吃惊。我刚才跟著学长在半夜里偷偷潜入了学校,当然是独自一个人。
我在楼梯平台处藉著月光写下这封信,所以字迹或许有些凌乱,还请见谅。
不过,做出这种行为,其实连我也觉得很不像是我会做的事。如果有一间房间叫做「日常」的话,我的感觉就像是自己打开了一扇不曾打开的门来到门外。这个称为中邪吗?
我不自觉动了动身体。嘿,这感觉就和在沙坑里玩一样吧?明知道会弄坏努力做好的沙堆山,还是随著那股冲动狠狠踩上去。嗯?好像有点不同?我举的例子很糟吧?
回归正题,老实说,我知道五十岚学长和濑野学长的计画,我知道你们打算在楼顶搭建纪念塔,并且在明天早上让全校师生大吃一惊。我会知道真的只是偶然,因为上礼拜三放学后,我在图书室角落满是灰尘的书柜间听到你们两人的对话。我知道你们瞒著老师偷偷进行计画,也知道你们决定在今晚完成。听到那些内容后,我每天都兴奋到夜不成眠。同时,我每天晚上也都在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办法冷静?
是因为我知道身为明尾祭执行委员长的学长打算执行那么荒唐的计画吗?
是因为我偶然听到整个计画,便自认为与你们拥有共同的秘密、就像伙伴一样吗?
我找不出确切的答案。
能够说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我不仅在半夜里待在校舍后面等著学长到来,还跟著学长进入校舍,这些举动绝对不是想要阻止或干扰学长们的计画。
说实话,我一开始也想过要设法说服你们取消计画。不过仔细考虑过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立场出面。
为了避免误会,我把话先说在前头,我没有打算告诉学长我知道计画并且想要帮忙。女生加入男生正在做的事情,一定很扫兴吧?
我猜学长们为了明天的展示,现在正在楼顶上组装纪念塔吧。
至少你让濑野学长相信是这样,对吧?
但是,五十岚学长你另有目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开始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去年明尾祭上倒塌的纪念塔害学长的妹妹受了重伤,学长却想要打破传统,在明尾祭之前盛大展示那座纪念塔,未免太奇怪了。
会不会是学长打算在今年让纪念塔及纪念塔制作这些例行活动消失呢?今天这桩计画事实上也没有报告老师,在楼顶上搭建纪念塔就是废止纪念塔的导火线。这该不会才是学长的目的吧?──我是这么想的。
仔细想想,学长在很早的阶段就自愿担任执行委员,并且反对删减纪念塔的预算,对吧?这些举动都是为了避免纪念塔透过自我反省、自我约束的形式消失,对吧?
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想像,如果错了还请见谅。
但是想到这里,我更不打算阻止学长想做的事。
去年的意外我十分清楚。不仅如此,我当时就站在伤者附近。
其实我就在倒下的纪念塔旁边。说得更精确一点,纪念塔倒下时,本来应该会压到我,但我却毫发无伤。因为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背后把我推开、救了我。
五十岚学长,那个人就是你。
我想学长一定忘了。毕竟事情发生在一瞬间,而且意外发生后,四周骚动不已,更重要的是学长一定整个脑子里都在想著受伤的妹妹。
是的,那位代替我流血的妹妹……
对不起。我打开走廊上的窗户,稍微吹了一下晚风。我继续写下去。
自从那天之后,学长与那起意外的强烈记忆同时烙印在我心上。
学长,你当时为什么要救我?不,这么问太过分了,对吧?我想学长救我一定是因为身体自然的反射动作,自然而然就帮助了眼前的人,我想你就是这样的人。
因此,我想我喜欢上学长你了。我的视线开始再也无法离开你。
好不容易啊!绕了那么远,终于进入正题了!我这个人真的是,究竟有多胆小呢?
请容我再写一次。
学长,我喜欢你。
其实今晚我原本只是打算直接告诉你这些话。
但是,今天濑野学长也在场,而我跟著你来到这里,情绪也冷静了下来,所以我写下这封你不会读到也不会收到的信,藉此安抚我的心情。我真的很胆小。
不过这样的我能够撒谎骗父母亲、跑出家门来到这里,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厉害。我想既然没有人会称赞我,至少我必须称赞我自己一下。
再度说声抱歉。我听见学长们下楼来的声音,所以连忙躲进厕所里了。
夜晚待在学校里却不觉得恐怖,是不是因为我在写信的关系呢?
在夜晚的学校里,并没有看到我痛苦难过就开心欢笑的同学,反而让我感觉安适。
对了,我现在来到楼顶上写这封信。当然是一边欣赏你们两人搭建的纪念塔一边写信。
我吓了一跳。这个纪念塔的高度彷佛可以直达天际,就和巴别塔一样。
学长,如同我信的开头提到,我现在的心情十分难以形容,所以你听了之后别吓到。
我,想去爬这座塔。
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从小就不擅长爬树,还被大家当傻瓜取笑,这样子的我居然在认真考虑爬上纪念塔。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看塔上看到的风景。
所以即使害怕,我仍试著去爬。既然月光很美,学校里没有半个人在,稍微做点不像我自己会做的事情,也无所谓吧?
学长差不多已经到家了吧?我想,从塔上一定能够看见学长家(其实我之前有写过许多次信,想要投进学长家的信箱里,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
如果看见你的房间点起灯,我或许会不禁哭著向你招手。尽管我知道做这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
啊,我决定了。我要把这封信藏在那颗大心里头,让信跟著纪念塔在最后一刻一起烧掉。这样最好。
如果待会儿我太蠢从上面摔下来的话,我想那就是老天爷要给我的惩罚(X),惩罚我居然考虑封印对学长的心情并且把它化成灰烬。
好了,再继续没完没了地写下去也于事无补,我差不多该搁笔了。
那么,不好意思,我上去一下。
雨村沙穗 留
*
明尾祭顺利结束。
纪念塔很轻易地就被火焰包围,火花像萤火虫一样高高飞舞在黄昏的天空中。
「我想去一趟医院,做些能够为她做的事。我想要以她期望的形式赎罪。」
五十岚学长这么说完,没有参加闭幕典礼就离开学校了。
接下来是他们两人的问题。他们应该会直接表露彼此的心情,然后顺其自然吧。
我搭著东京都电车在一如往常的车站下车,走在人行道上专注思考。这时,老师从一家书店探出头来。
「怎么,你现在才回来吗?路上虽然有街灯,可是女孩子独自走在夜路上不太安全吧。」
「有什么办法,因为活动闭幕之后还要收拾嘛。再说,留下我、自己先回来的,不就是老师你吗?」
「我很忙。」
「忙著欺负我和喝咖啡。」
「废话少……不,算了,今天就放过你,姑且留你一条命。」
「不管是哪一天都不可以取别人的性命。」
「更重要的是,现在到我家来。」
老师难得强势地握住我的手。
「发、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心跳加速开口问道。老师说:
「我整整两天都没有好好喝一杯咖啡。现在立刻回家煮给我喝,我手上还有工作。」
也不等我回答,老师就拉著我的手快步往前走。
对了,他只在学校喝了即溶咖啡,而我昨天也没去老师家。
他一直没喝咖啡在等我。
「因为老师不可以喝除了我之外的人煮的咖啡。」
我在他身后喃喃自语,不过老师似乎没听见。
我们要过马路到对面去,所以好一会儿一起等著车流通过的空档。
「对了,」等待的时候,老师开口:「你在纪念塔上找到的那封信,一定写著很辛辣的内容吧。否则那个叫五十岚还是什么的家伙不会拋开羞耻、不顾面子地落泪。看到他那个样子还真是愉快呀!」
我的双眼睁得像弹珠一样看著老师,也没有力气遮住张大的嘴巴。
「真、真是不敢相信!老师,你什么都不懂吧!真恶劣!」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一点也不懂少女心的微妙变化!就是这样你的书才会卖不好!」
「你这个妖怪咖啡豆娘居然敢说这种话!」
「有意见吗?那是什么怪称呼!」
「好了,要过去了!」
老师以不悦的声音说完,使力拉著我过马路,彷佛我们正要渡过又深又广的河川似的。
和煦的风吹动路树叶子。
老师在左边,我在右边。我们一如往常并肩前行。
好吧,今天就为他煮一杯超级好喝的咖啡吧。
「女孩子会那么用心写信的原因只有一个呀。」
「……嗯,我知道了──」
「老师,那是不用人家提醒也该知道的事情啦!」
注1:鬼脚图抽签游戏 在数条直线之间任意画一些横线,选一条直线往下走,遇到横线则沿著横线走到隔壁的直线,最后到达的终点就是抽中的项目。
注2:战前、战后 日本的战前、战后是以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太平洋战争为分界,从明治维新到战争爆发的一九四一年之前,或也有说是到战争结束的一九四五年之前称为「战前」;战争结束的一九四五年之后为「战后」。
注3:伊卡鲁斯 为希腊神话故事。伊卡鲁斯背著蜡做的翅膀飞上天,因为太靠近太阳,翅膀熔化而摔死。
注4:巴别塔 《圣经》中记载,人类计划联合打造一座通天高塔,又称巴别塔,此举触怒上帝。
注5:蜘蛛之丝 是芥川龙之介的短篇作品,内容为佛祖从天上垂下蜘蛛丝拯救强盗,但强盗因赶走其他罪人的一念之恶,再度堕入地狱中。
注6:惩罚 日文的「叉叉」音同「罚」,意思是惩罚或天谴。
注7:注连绳 神社屋檐或鸟居下方用稻草编成、藉以标示结界的绳子。
注8:新安保条约 即一九六○年签订的《美日安保条约》,用以取代一九五一年的旧安保条约,造成的反抗动乱称「安保斗争」或称「安保骚动」。
注9:白无垢 日本神道教的婚礼仪式中新娘穿的纯白和服。
注10:汤岛圣堂 一六九○年落成的东京孔庙。
注11:倩兮女 又称笑女,取自「巧笑倩兮」之意,总是在嘻嘻哈哈笑个不停的妖怪。
注12:呜汪 会大声发出「呜汪」声吓人的妖怪。
注13:天井下 躲在屋顶暗处生活、喜欢恶作剧的妖怪。
注14:行灯、酒吞童子、穷奇 行灯为一种手提灯笼,以前的灯油多使用鱼油,故有猫妖喜欢舔行灯油的传说;酒吞童子为日本三大恶妖怪之一,喜好饮酒;穷奇外型似老虎,有一对翅膀,会吃人的妖怪。
注15:即溶咖啡 日本于一九五○年代起开放即溶咖啡进口。
注16:油赤子、件 油赤子是喜欢舔灯油的妖怪,件则是人脸牛身的妖怪。
注17:脑髓地狱 日本作家梦野久作于一九三五年出版的长篇推理小说,号称日本推理四大奇书之一。繁体中文版由野人文化出版。
注18:帕诺拉马岛绮谭 日本作家江户川乱步于一九二六年~一九二七年在《新青年》杂志上连载的中篇小说作品,讲述冒用身分的故事。繁体中文版由独步文化出版。
注19:埴轮、土偶 古坟时代为三世纪中期到七世纪左右,埴轮为古坟时代陶器的总称;绳文时代为西元前一万四千年到西元前三百年左右,土偶为泥土塑成的人像,多以女性为形象。
注20:哭女 相对于倩兮女的爱哭女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