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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四月一日 下午三点(1 / 2)



小型渡船随著风浪摇晃。我大约两年没搭过船了。



我从靠窗座位随意环顾船内。记得座位大概有一百个,但乘客五只手指就数得过来。



船壁上的时钟正好指著下午三点,离开东京已经六个多小时了。



支著下巴靠在窗框,我轻轻叹了口气。



我离家出走了。而且是老套到不行的理由。



即便不愿回想,但那段讨人厌的记忆仍会擅自在脑内重播。



的确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跷了春假讲座在书店打发时间是我不好,站著看书时被老爸亲自逮到,也不该找「没有啦,我在念物理……因为我看的是科幻小说嘛」这种藉口。



只不过,我觉得接下来大致上是老爸的错。



「明明缴钱了」和「你就是这样功课才会落后」和「你以为是谁在养你」和「你这个笨蛋」等等……老爸刚到家就开始对我说教,但有一半是单纯的痛骂。



我承认跷课是我不对,但不顾对讲座没兴趣的我的意愿,擅自预约的人是老爸。更何况,就算他说什么「养我」,当初就是因为他问我要不要来东京,我们才会像这样住在一起。



有点不讲理吧?即便这样的想法逐渐增强,我还是乖乖低著头听他训话。但老爸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让我再也无法忍受。



「带你回东京搞不好是错的。」



我就像被钝器击中了头部。



大概呆了两、三秒……不,搞不好更长的时间后,我跑进自己的房间。我对老爸的声音置若罔闻,收拾了最基本的行李塞进旅行包,隔天一起床就跑出家门。我咬了咬牙。



「……臭老爸。」



咒骂般吐出的言词,在船内玻璃窗上凝聚出些许雾气。



继续回忆过去也没有意义。我眺望著海面放空。



窗外海面在午后阳光下闪灿著白光。今天风浪有点强,船摇晃得幅度颇大。



可能是因为想起了不高兴的事,我有点晕船,想去吹吹风,于是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位于船前方的甲板。



一到外面,强风将连帽上衣的帽子吹得啪啪作响。虽然初春的风还有些冷,但忧郁的心情好像随著风被吹走了一样,多少觉得比较轻松了。



露天甲板上没有人。我走向船头,握住甲板扶手。视线移往船前进的方向时,已经可以看见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一座小小离岛。



那是我时隔两年不见的另一个故乡。



袖岛。



抵达袖岛港后,我背起装著行李的旅行包走下船。



在我走出港口之际,正巧看见对向人行道上某个眼熟的身影。



那名有著黑色短发,身上散发某种狂野气质的高个子男人是保科彰人。虽然头发比两年前稍微长了一点,但我没认错。



我还在袖岛的时候,彰人就已经在岛内赫赫有名。他以独特的投球手感,引领弱小的袖岛高中棒球社闯进甲子园,从此一战成名。当时岛内的男生都崇拜彰人,我也不例外。



彰人大我三岁……所以应该二十岁了。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虽然时间很短,但我和彰人见过面。正当我打算简单打个招呼时,他已经走进渡船售票处了。



错过时机了。



「……算了。」



下次有机会再好好打个招呼吧。我将视线从渡船售票处移开,朝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奶奶家前进。



我穿过旅行社大楼和旅馆密集的港口周边区域,前往内陆,爬上住宅林立的狭窄坡道。



我的出生地是东京,但在袖岛居住的时间更长;虽然学籍目前设在东京的高中,可是国中小都在袖岛念。所以说到故乡,比起东京我更容易联想到袖岛。



这么想的话,这次离家出走搞不好也可以说是回老家。虽然就算换个说法,状况也没变就是了。



说到没变。



袖岛的街道几乎和两年前一模一样。周围都是老旧的民宅,一栋新房子都没看见。这么一成不变的状况,让我的厌烦感盖过了原本怀念的心情。



大概爬了十分钟的坡,我在两层楼的木造住宅前停下脚步。



门上挂著「船见」的门牌。这就是我家。



打开关不严的拉门,当我说出「我回来了」之后,奶奶就从客厅出来了。



奶奶刻著深深皱纹的脸绽开笑容。



「欢迎回来,奏江。」



即便已经过了米寿,奶奶也没有驼背,其站姿让人无法感受到与年纪相符的老态。看见奶奶的模样和两年前相同,我放心了。



「啊啊,好久不见,奶奶。」



总之先上二楼放行李。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里面和记忆中几乎一样,不管是床、书橱或是书桌,都维持两年前的模样。只不过,好像有定期打扫所以没有灰尘。床上已经铺了春天用的被褥,是奶奶准备的吧。



我把旅行包放在地板上,走出房间。



接著下楼梯,去放置了爷爷佛坛的房间报告我回来了,最后才走进客厅。



我盘腿坐在坐垫上,朝坐在对面的奶奶开口。



「就像早上电话里说的那样,我想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和你爸爸吵架了吗?」



「嗯……嗯?我连这件事都说了吗?」



「你打过电话后,你爸爸也马上跟我联络了喔。说是你可能会来,如果来了就拜托我照顾。」



「啊,这样啊……」



「你的行动都被看穿了呢。」



嘻嘻嘻。奶奶发出魔女般的笑声。该说是无情还是讨厌呢?我心情复杂。



「……我选错离家出走的地方了呢。」



「明明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还嘴硬。反正你放春假也闲著没事吧?待在袖岛不正好吗?最近有大渔祭喔。」



「我不喜欢那种人多吵闹的气氛,所以不去。」



「我还在想,像你这样的个性居然能够好好住在东京呢。」



「祭典的吵闹和东京的吵闹本质上不一样。」



我伸手去拿矮桌上放的橘子并剥皮。



正当我将果肉放进嘴里时,听见嘎啦一声,玄关传来拉门打开的动静。



「我回来了……啊。」



走进客厅的是妹妹惠梨。



两年不见的惠梨稍微有点像大人了。我记得她已经十四岁了,发型已经从老土的双马尾辫换成了侧边低马尾。但最吸引我的地方是水手服。两年前还在背小学生书包的惠梨,现在已经是国中生了吗?我感慨很深。



「唷,惠梨。好久不见啦,社团活动刚结束吗?」



听见我的话,惠梨半眯起眼。



「你为什么在这里?」



「还真是冷酷的招呼啊。你没听奶奶说吗?」



「我知道你要回来,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回来?」



她的态度咄咄逼人,很明显并不欢迎我。



这也没办法。惠梨当初直到最后都坚持反对我去东京,我在彼此气氛紧张之下离开了袖岛,而且这两年完全没跟她联络。



「别那样瞪我啦。都这么久没见了,一起吃吃橘子嘛。」



「喂,橘子不是你的吧。」



我的胸口像是被针刺到般痛了一下。「喂」吗……虽然不是第一次被这么叫,但两年前她基本上都喊「哥哥」,所以有点受伤。



「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回来袖岛?」



「没为什么。我离家出走了,只是暂时寄宿在这里。」



「暂时?」



「大概一个礼拜左右,吧。今天是四月一日,所以住到八日。」



「哼。所以呢,你为什么离家出走?和那个人吵架了吗?」



我的视线从依旧站著的惠梨身上移开,转向正面,看见奶奶摇了摇头。



既然奶奶没说,那就是她自己猜到的吗?直觉真准。反正我也没有敷衍带过的理由,所以就承认了。



「呃,大概就是那样。你懂的。」



「所以那时候才阻止你啊。跟那种人走什么的,很奇怪好吧。」



「说不定就是那样呢。我在反省了。」



「对吧?和那个人一起住什么的,果然从一开始就不──」



「惠梨。」



奶奶打岔。



「不要称呼你爸爸为那个人。」



听见奶奶的严厉责备,惠梨嘟著嘴低下头。



「因为,没办法把那种人当成爸爸嘛……」



我了解惠梨的心情。



过去的船见家一家四口住在东京。家庭成员是我、惠梨、老爸和妈。但在我六岁,惠梨才三岁的时候,双亲离婚了,原因是妈出轨。



我不清楚详细的情况。只不过,妈完全对家人丧失了爱情这点恐怕不会错,所以监护权被交给了老爸。



至于老爸想不想要监护权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是别深入考虑比较好。就事论事的话,当时老爸做出了自己留在东京,把我和惠梨寄放在袖岛奶奶家的决定。之后接近十年,老爸都对我们不闻不问。



惠梨原本就叫老爸为「那个人」。对几乎没有和老爸生活记忆的惠梨而言,老爸就跟陌生人没两样吧。



只不过──对我而言不是,应该说这种状况只维持到了国中。我在老爸三年前提议「想不想念东京的高中?」时同意了,并在国中毕业后前往东京……呃,不过主要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对老爸有什么父子情,而是对袖岛的生活感到厌烦。



「惠梨,总之先坐下。」



听见奶奶温柔的声音,惠梨乖乖坐在奶奶身边。



「我去泡热茶,你们互相报告一下近况。可以吗?」



惠梨默默点头,奶奶发出「嘿唷」一声站起来,走向厨房。



惠梨垂著脑袋默不作声。因为她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孩子,被奶奶斥责对她来说肯定是不小的打击吧。



对惠梨来说,能够称为家人的就只有奶奶,大概还有我吧。这可能就是她当初拚命阻止我离开的原因。一这么想,就突然觉得惠梨很可怜。



「欸,别那么沮丧啦。」



「这都是因为你吧……真让人火大。」



「不过啊,惠梨你也已经是国中生了呢。有参加社团吗?」



「有没有都无所谓吧。喂,你这两年为什么不跟我联络?」



「那是因为……有点尴尬啦。当初你这么反对我去东京,所以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联络。」



「真没出息。」



她一句话就打败我了。



「正常来说,就算觉得尴尬也至少会报告近况吧?真令人难以相信。这已经算不上礼貌问题而是没有常识了吧?」



「怎么啦,你寂寞了吗?」



「哈?」



惠梨看著我的眼神尖锐起来。



「怎么可能啊。你是白痴吗?你从以前开始就这样,老是说些不经大脑的话让人觉得反感,这点完全没改。在东京也是边缘人对吧?」



「啊?」



我生气了。因为她说中了。



「没跟你联络的确是我的错啦。但你还不是一样,明明知道我的联络方式,但也一次都没跟我联络过。」



「为什么一定是我要跟你联络?应该是离开本地的人要联络才对吧?喂,你真的很没神经。」



「这和没神经没有关系吧?话说差不多别再叫我喂了喔。你是叛逆期吗?明明不久之前还在叫我哥哥,不对不是哥哥,是葛格吧?」



「哈!?那都几年前的事了?好恶。而且叛逆期的是你吧。都几岁了还搞什么离家出走,不觉得丢脸吗?」



「吵、吵死了!我有不得已的理由!」



「反正就是跷了学校的课被发现之类的事吧!」



「我跷的是讲座!」



「你们两个给我适可而止!」



端著茶壶和茶杯回到客厅的奶奶大发雷霆。



「惠梨!不要嘲笑你哥哥!」



「但……但是……」



「奏江也一样!你是哥哥,不要一直和妹妹斗嘴!」



「……我知道了。」



我站起身。



「你去哪里?」



「去冷静一下。」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完了……」



我一边走在家门外的下坡路,一边哀叹。



没想到回老家不到一个小时就吵架……太蠢了我。惠梨说的一点都没错,明明老实承认就好,但我却一不小心就生气并且开口反驳了。



我确实在东京的高中里是边缘人。不对,不只高中,在袖岛国中那时也一样。原本就因为不擅交际没什么朋友,国二时又因为袒护被欺负的同学,所以落到被全班无视及说坏话的下场,而当我袒护的同学也开始找我麻烦时,我因此有些无法相信人。



只不过,那场悲剧也让我上了一课。



封闭的环境会让人心胸狭窄。这便是国中时期的我挣扎著得到的真理。



为了离开袖岛,我同意老爸的提议跟他前往东京。想说如果是有著多样性、聚集了各式各样人种的东京……而且是我出生的故乡,应该能够接纳我。



这份期待很快就落空了。



起初是因为有在离岛长大的经历而多少受到注目,但真的是一开始而已。与生倶来的笨拙,以及至今为止生长环境的不同,导致我和同学们聊不太起来,渐渐被排挤在外。就在我的成绩连续不及格后,甚至有喊我乡下人的声音出现。



一件好事都没有。



即便如此我仍旧忍耐著。因为我相信只要忍耐,总有一天会出现认可我的人。但挫折感依旧不断累积,终于在昨晚到达临界点。



──带你回东京搞不好是错的。



老爸说出这句话瞬间,听起来就像是在嘲笑我「不适合」东京一样。



所以我坐立不安地逃到了袖岛的奶奶家。



现在则是从奶奶家逃了出来。



「好想回去啊……」



不是回袖岛也不是回东京,而是回到打从心底想回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或许是寒冷早晨时的被窝吧。



无论如何,我现在暂时不想回家。反正天色还早,先到处逛逛吧。



我闷闷不乐地走在沿海道路上,与猛烈的海风正面相遇,发尾拂过后颈,海岸的潮味扑鼻而来。



和大多数离岛相同,袖岛一年四季的风都很强。这是因为岛屿周围除了海洋外,没有任何可以减弱风力的东西。所以,精力充沛的风就这样穿行在整座岛上。



我迎著风沿著海边走,然后看见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正坐在大概到肚脐那么高的堤防上。她面朝海洋,随意晃著脚,一直凝视著日本本土的方向。



单薄的毛衣,素色的长裤,亮棕色的鲍伯发型,从侧脸可以看出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我知道那个亮棕色是游泳池氯气造成的褪色,我也知道,那身小麦色肌肤是天生而非日晒造成的。



毕竟她是岛内名人保科彰人的妹妹,同时也是我的青梅竹马,保科明里。



「明──?」



正当我想出声招呼时,又犹豫了。



因为我看见泪水从明里的眼角流下来。



那是自然到令人惊讶的落泪。明里不但没有伸手去擦,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我烦恼著这个时候和她搭话好吗?但又觉得不能当成没看见直接走掉,所以还是走近明里身边,小心翼翼地试著喊她。



「明里……?」



明里以我怀疑她的眼泪会不会跟著砸过来的速度立刻回头。



「奏、奏江?」



明里似乎打从心底感到惊讶般站了起来。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啊、哇!」



可能是因为突然起身一时无法平衡,明里整个人即将往海面倒去。



「危险!」



身体反射性行动了。我扑过去抱住就在眼前的大腿,防止明里往后倒。明里的体温透过长裤传到我的脸颊。



确认她站好后,我立刻放手退开。



连我都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做出这么大胆的行为。尽管是为了帮忙,应该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吧?



就在我自己开始尴尬的时候,明里跳下堤防,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



「抱歉抱歉,太突然了,吓我一跳。」



「没事啦,我也不应该突然叫你。对了,没事吧?」



「嗯,多亏有你我才没有掉进海里,谢谢。」



明里露出微笑。似乎并不介意大腿曾经跟我亲密接触。我放心的同时,也在意起另一件事。



「明里,你刚刚该不会……在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