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明搞错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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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mosa】豆科相思树属与含羞草属的常绿乔木的总称。
花为黄色小球状花簇。
——出自《大辞泉》
「老师有重要的事要说。」
班导师伊予说完这句话,原本吵闹的教室变得鸦雀无声。
伊予老师是个个性爽朗的年轻女性,总是笑咪咪的,对学生的态度就像对朋友一样,很受学生欢迎。
这样的伊予老师,在早上的班会时间突然以严肃的语气这么说,大家当然都会集中精神听她说话。
重要的事,是指什么呢?我脑中闪过各种猜想。
「我要结婚了。」「我要辞职了。」「老师们在男厕发现菸蒂。」
总觉得都不太对。
该不会是那件事吧?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心中充满「希望是那样,但又希望千万别是那样」的复杂心情。
「进来吧。」
伊予老师朝门的方向出声。门被拉开,一名学生走进教室。
「咦?」有人惊呼。感觉得出来全班都傻住了。
我怀疑起自己是否眼花看错,但同时,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没有把那件事当成没发生过呢。
✽
时间回溯到十天前。
春天只留下余痕,盛夏气息即将接近的六月中旬。
我一如往常地在固定的时间出门,骑著脚踏车朝学校前进。湿热的空气阵阵地拂过脸颊,应该是不久前下过雨的关系吧。路上到处都是水洼,潮湿的柏油路发出的特殊气味钻入鼻腔。我抬头向上看,青空中仍然零星地散布著宛如污渍般的乌云。
我穿过住宅区,从公寓旁经过,前方是一整片的稻田。柔和的风摇晃著稻叶,运来青草与泥土的芬芳。我轻快地在稻田中笔直的道路上前进。
椿冈是个乡下小镇。到处都可以看到贴了※四叶标志的小货车,时常可以听到某某家讣闻的镇上广播。地方的商店街不只变成铁卷门街,几乎能算是废墟了。新盖的建筑物几乎都是老人日托中心。(译注:日本的高龄驾驶标志。)
这座小镇迟早会只剩老人吧——我事不关己地想著这种事时,从后方超过我的小货车辗过水洼,溅起大量的泥水。
「呜哇!」
我来不及闪避,整条右腿被喷湿,连忙停下脚踏车。
泥水从大腿流到小腿。幸好污渍不太明显,可是应该不会马上乾吧。至于肇事的小货车,已经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我忍不住叹气。这时,身后传来「唧!」的煞车声。
我回头,见到一名和我穿著相同的制服,骑在脚踏车上的男生。这个有著自然卷,看起来很阴沉的家伙,是我的同班同学莲见。
「纸木。」
「干嘛?」
「你的脚湿了。」
「我知道。你不是也看到了?」
干嘛?挖苦我啊?
我不想湿著裤子上学,推著脚踏车走了起来,想在进入学校前风乾裤子。结果莲见也下了车,走在我身边。
「笑死,一早就这么衰。」
「笑屁啊。那条路烂死了,什么时候才要把路上的坑疤填平啊?」
「不可能啦。那条路从我小学到现在,一直都是那样哩。」
「唉……乡下地方就是这样。」
我忍不住啐道。从以前起,我就很不喜欢这小镇。
虽然是乡下,但椿冈只不过是半调子的乡下。稻田虽多,可是附近有大型购物中心,车站前也算热闹。但是就某方面来说,半调子的乡下比真正的乡下更惨。假如是真正充满大自然的土地,就算生活不方便,也能以清新的空气和美丽的风景自豪;但椿冈只不过是农地多,离真正的大自然很遥远。空气不怎么清新,也见不到满天星斗,只会养成住在穷乡僻壤的自卑感而已。
所以,高中毕业后,我一定要离开这座小镇。
我一面对生长的土地感到不满,一面推著脚踏车前进,离开稻田区。前方是灰色的校舍。
是我们就读的椿冈高中。
我和莲见一起来到鞋柜区。虽然裤子还是湿的,但水痕已经不明显了。
校舍内的空气又湿又闷,而且人多又吵。绝大多数的学生都已经换穿夏季制服了。
也许因为离班会时间近了吧,大家都急著进入教室。我也得快一点才行。
我朝二年A班的鞋柜前进,见到一名有著明亮发色的学生。
呃!我差点发出声音。为了不让那学生发现我,我安静地从自己的柜子中拿出室内鞋,却不小心让鞋子掉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对方发现我,与我对上视线。
「咲马,早啊。」
敲响鼓膜的磁性嗓音。
槻木汐以能吹散湿气般的清爽笑容,向我打招呼。
汐是日俄混血,与其说是帅哥,不如说是美少年。假如他不是生长在这种乡下地方,就算成为模特儿或演员也不奇怪吧。而且汐不只长得好看,运动神经也非常优秀,甚至能参加田径的全国大赛。除此之外成绩又好,不论对谁都很亲切,是无可挑剔的高中生。
可是,我有点不太擅长和他相处。
「啊、嗯、早。」
「咦?你裤子湿了。是摔倒了吗?」
「没有,我在上学时被车子溅起的水泼到了……」
「咦,运气真差。要不要换成运动裤?这样会感冒吧?」
「没关系啦。很快就乾了。」
「是吗?那就好。」
就在这时,我在汐后方发现一名显眼的女生。她漂染过的头发绑成双马尾,裙子短到令人不知该把视线放在哪里。她正朝著这边挥手。
「汐——你在做什么?不快点会迟到哦。」
是西园亚里沙,她今天也把故意把制服穿得很邋遢。她是与汐不同意义上的,我觉得很难相处的对象。
「嗯,我现在就过去!」
汐立刻回应她,「再见。」他对我这么说后,就朝西园那里走去了。汐一走过去,数名学生跟著出现,看来等著他的人不只西园而已。
我沉默地看著与朋友们谈天说笑,渐行渐远的汐的背影。
「纸木。」
突然被叫名字,我吓了一跳。换好室内鞋的莲见正站在我背后。
「听说你和槻木从小就认识了?」
「嗯,是啊。怎么了?」
「我看你们挺要好的。虽然类型差很多。」
「什么叫类型差很多啊?是说我们没有多好啦。应该说……我有点受不了他。」
「受不了?」
「不是汐有什么问题。该怎么说呢,和他说话时,会觉得自己很废吧……」
「呜哇,自卑鬼。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没朋友啦。」
「吵死了。你不也一样?」
「不对不对,我朋友一定比你多。」
呜!的确。和没有参加社团的我不同,莲见是桌球社的,所以朋友不算少,也时常看到他与其他学生待在一起的场面。
见我无话可说,「不过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啦。」莲见体贴地帮我缓颊。
「和槻木在一起时,确实会有自卑感呢。感觉起来,他和我们就像不同世界的人。」
「是吧?如果你和汐是童年玩伴的话,就知道了。」
我换上室内鞋,与莲见一起走向二年A班的教室。
「好了好了~大家坐好——」
班会开始。站在讲台上的伊予老师和平常一样穿著裤装。衬衫笔挺,没有任何皱褶。她长长的黑发绑在脑后,笑容很灿烂,看得到漂亮整齐的牙齿。
「首先是学校的近况。最近因为肚子痛而到保健室的学生变多了。这个时期的湿气高,食物容易腐坏,带便当的同学要小心哦。顺便说,老师都是在合作社买午餐的。啊,当然不是因为觉得准备便当很麻烦——」
我漫不经心地听著伊予老师的话,瞄了一眼汐。
只见他背脊挺得笔直,专心地听老师说话。包含我在内,大部分的学生都显得懒洋洋的,所以汐看起来更鹤立鸡群。就像莲见说的,感觉真的像不同世界的人。
尽管如此,直到小学毕业为止,我和汐都很要好,甚至可以说是死党。
每天玩在一起,也曾在对方的家过夜。小时候的我,一直以为就算长大成人,也都能维持那样的关系。
但事实并非如此。
上国中后,我开始躲著汐。
汐不但长得好看,而且运动万能,人缘又好。至于我,不但长得普通,没有任何特长,又很内向。随著年纪增长,两人的能力差别愈来愈明显,我开始觉得自己不配站在的汐身边。
躲著汐的理由,不只是那样而已。
国二时发生的某件事,是关键性的原因。
当时,有个女生和我很好。她常找我说话,放学时也常和我一起回家。我喜欢上她,豁出去地向她告白。
「对不起……那个,其实我是对汐同学……」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一切。不论是接在「汐同学」之后的话,或是她接近我的理由。
爱情是盲目的。尽管听起来像虚浮的陈腔滥调,不过是千古不变的事实。我早该在她对汐看的电视节目、对汐玩的游戏特别感兴趣时,就发现是怎么回事了。
那天回家后,我自我厌恶了整晚。由于是人生中第一次的告白,因此打击更大。
从那天起,她当然不用说——就连和汐见面,我也觉得尴尬得不得了。
不是汐不好。我心里很清楚。她也是。虽然另有目的,可是没有恶意。不好的是擅自产生期待,并因此觉得被背叛的自己。所以我才会觉得更痛苦。因为不是任何人的错,所以只能怪自己,不断地自我厌恶。
在那之后,我开始拒绝找我去玩,或找我加入小团体的汐。久而久之,汐和其他人相处的时间变多了,我成为安静地在教室角落看书的学生。
由于乡下地方的学校不多,我和汐上了同一所高中。可是情况还是和国中时一样,汐是班上的风云人物,而我只是不起眼的学生A。
这样就好。至少,很符合自己应有的样子。
顺便提一下,甩了我的女生,似乎在几天后向汐告白,被汐拒绝了。虽然我觉得她有点可怜,可是又很快地觉得全都无所谓了。自从被她甩了之后,我们就毫无交集,我甚至连她读哪间高中都不知道。
「——所以,因为鸡肉坏掉而食物中毒的话会很痛苦……咦?话说夏希呢?」
伊予老师中断原本的话题,令我回神。
我把目光从汐身上移开,看向星原的位子。座位上没人,她似乎还没来学校。
迟到了吗?伊予老师低声自语,下一瞬间,教室的门被猛地打开。
「呼~赶上了~!」
一名女孩冲进教室,微卷的发丝轻轻摇晃著。是伊予老师刚才提到的星原夏希。她似乎是跑过来的,因此不停地喘气。
星原调整呼吸,接著对伊予老师露出软呼呼的笑容。
「老师早!」
「早。辛苦你一早就用跑的。不过快迟到了哦,是睡过头了吗?」
「没有啦,我不小心在电车上睡过站……真是急死我了。」
「不是急死了的问题吧。真是的,下次要小心哦。」
「是~」
星原在同学的轻笑声中走向自己的座位。
她和汐一样,在班上都很有人缘。假如说汐是拉著班上同学前进的领导者,那么星原就是被大家疼爱的吉祥物。该说是天然系呢,或是疗愈系呢,她能自然地让人展露笑容,因此朋友很多。就我这种见光死的人来说,她也同样是遥远的存在。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我顶多只和她打过招呼而已。
星原坐下后,「糟糕,时间到了。」伊予老师说著,急忙地结束了班会。
✽
第一节课结束后的下课时间。
由于第二节是化学,得换到理化教室上课。班上同学们纷纷整理起课本和文具,接连起身。正当我也开始做移动的准备时,不经意地瞄到在教室正中央说笑的五、六人男女集团。
「呿,惨了。忘了带课本。」
说话的是集团的中心人物,西园。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劣心情大声咂舌。星原苦笑道:
「我和你一起看吧。反正我们同组。」
「真的吗?谢啦夏希!得救了~」
星原腼腆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看向抽屉。根据刚才的对话,她应该是要拿出化学课本吧。只见她一本一本地确认封面,却没有挑出想要的书。
「欸嘿嘿。」星原抬起头,露出困扰的笑容。
「我好像也忘了带。」
「笨蛋!」
西园立刻骂她。确实有值得吐槽的感觉。
「两个人一起忘记,还真好笑。」
附近的男生打趣地说著,西园恶狠狠地眯起眼睛。
「啥?一点也不好笑好吗!」
她厉声说道。「对、对不起啦。」男生缩起身体道歉。
好凶哦——我看著那场面,心想。正因为西园一向这么呛,所以我才受不了她。虽然她个子比星园稍微矮一点,但是论气势的话,不输班上的任何人。
正当周围的人因西园的凶恶模样而胆颤心惊时,「真没办法。」也在集团中的汐开口:
「你们一起看我的课本吧。虽然得挤一下,不过应该没问题吧。」
西园与星原眼神发亮地凑到汐身边。
「不愧是汐!真可靠!」
「谢谢你,汐同学!」
「好好好,以后别再忘了哦?」
汐笑著叮嘱,「好~」两名女生异口同声地回答。
看著他们的互动,我有种吃了满嘴砂子的感觉。我不是滋味地起身,把课本和铅笔盒夹在腰间,离开教室。
——如果我也能像那样的话。
羡慕的心情,在胸口泛起阵阵涟漪。
被女孩包围的汐、孤伶伶地前往理化教室的我。小时候两人明明常玩在一起、一起长大,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出现这么大的差距的呢……虽然现在才思考这些,也已经太迟了。
我摇著头,想甩掉负面的思考。就在这时,有人突然从隔壁班的教室冲出,撞到我的肩膀。
「哇!」
撞击力道使我夹在腰侧的铅笔盒滑落在地上。匡当,铁制的盒身与盒盖分开,其中的文具全部飞了出来。
「啊、不好意思。」
撞到我的学生丢下这句话就跑走了。
我蹲下身子,开始捡起散落一地的笔和尺。
「用嘴道歉有什么用,不会帮忙捡吗……」
我小声地抱怨。虽然想当面向对方抗议,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下课时间的走廊上有不少人。一个人跪在地上捡文具,实在很羞耻。想到周围的人正以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我就忍不住脸红。总觉得所有来自头上的笑声,都是在嘲笑我。
啊混帐。真是衰透了。
我正想伸手拿眼前的橡皮擦,却已经被人捡起。是谁?我抬起头,见到右手抱著铅笔盒和课本的汐。
「我来帮你吧。」
「啊、嗯,谢了。」
汐在我正前方蹲下,把散落一地的笔集合起来。
我偷瞄了汐一眼。他若无其事地动手,彷佛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对,对汐来说,这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事吧。就算掉铅笔盒的是其他人,他也一样会这么做。真的是个好人呢。所以和他来往时,我才会觉得对不起他。
「西园和星原,没关系吗?」
不说点话就无法冷静,于是我这么问道。
「嗯?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要借她们课本吗?」
「哦,亚里沙今天是值日生,要关教室的门,所以现在还和夏希一起留在教室。」
「原来如此……」
「好了。」
汐把橡皮擦与集合起来的笔交给我,我接过那些,收进铅笔盒。
「谢谢。」
我道谢完转身,正想向前走,「等一下啦。」却被叫住。
「干嘛一个人……我们一起走吧。」
啊,说的也是。
虽然我不是很想和汐走在一起,但他才帮过我忙,所以不好意思拒绝他。
「也是,那就一起走吧。」
汐大大地点头。
我们一起前往理化教室。虽然我无法保持平静,但是不缺话聊。应该说,由于汐单方面地和我聊天,所以我只要点头或应声就好。
「然后啊,操好像进入叛逆期了,感觉变得很暴躁。」
汐一面走上楼梯,一面说。
操……是汐的妹妹。今年应该升国三了吧。印象中是白白瘦瘦,很有礼貌的女孩。小时候我常和她还有汐玩在一起,但是很久见面了。不知道她还好吗?
「一直催我快点去洗澡——咲马?你有在听吗?」
糟了,我在发呆。
「啊、哦,不好意思。小操啊,实在想像不出来她叛逆的样子呢。」
「是吗?虽然她在外头还算安分,不过在家时说话可是毫不留情哦。」
「哦,我都不知道呢。」
「下次要来我家吗?」
「咦!」我惊讶地叫了一声,朝汐看去。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不不,不用了啦。小操今年不是国三吗?打扰她念书就不好了。」
「放心,不会啦。」
「是、是吗……?」
唔,难以拿捏距离。难道是因为汐的朋友很多,所以不管是谁,他都能简单地邀到自己家里玩吗?
「是说操的第一志愿是我们学校,明年也许能在学校里看到她呢。」
「哦……如果能顺利考上就好了。」
「是啊。」汐点点头。
差不多快到理化教室了。虽然从班上走到理化教室用不著三分钟,但总觉得时间微妙地长久。
两名班上同学从理化教室走出来,是班上颇有人缘的男生。其中一人发现了我们。
「哦,汐啊?走,咱们去买果汁吧。」
那两人朝我们这边走来。
汐停下脚步等他们,我则向前稍走几步,回头对汐说:
「那我先走了。」
听见这句话,汐不满地皱眉。
「你也一起来啊?」
「不用了。和他们在一起,我会显得格格不入吧。」
「可是……」
「没关系啦。」
「再见。」我单方面地结束对话,加快脚步前进。
找汐说话的两名男生与我错身而过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们眼中只有汐而已。那态度使我有点感到自惭形秽,但无所谓。反正汐应该也不想被人看到和我这种不起眼的家伙在一起吧。这样就好。
✽
今天的课全部结束了。
时针指向四点,数学老师一离开教室,班上立刻充满「真不想去社团~」或是「要不要去唱歌?」等等的交谈声。
我也迅速地整理著书包。没参加社团的我不需要留在学校,可以直接回家。
走出教室后,我在走廊上与不少穿著运动服或队服的学生擦身而过。
椿冈高中以社团活动兴盛在地方上闻名。除了田径队之外,棒球社和排球社也年年在比赛中留下很好的成绩。
话是这么说,但我并不打算加入任何社团。国中时我曾参加过网球社,可是非常受不了运动社团特有的学长学弟关系,只待了一年就退社了。都是因为那时太不愉快,所以即使上了高中,我也不想加入社团。
我走下楼,来到鞋柜区,那里聚集了许多同样没参加社团的学生,相当热闹。我换上外出鞋,前往停车场。虽然已经四点了,阳光依然很强烈。
我沿著校舍走到停车场,跨上自己的脚踏车,缓缓地踩著脚踏板,在穿过校门后加快速度,于湿暖的风中前进。
骑了一阵子,我在十字路口遇上红灯。
我茫然地转头,眺望著在田地上空来回飞舞的蝙蝠,突然惊觉一件事。
我伸手摸了摸裤子的右边口袋后,改摸左边的。都没有。
手机被我忘在学校抽屉里了。
「呜哇~麻烦死了……」
我在脚踏车上垂头丧气地叹气。现在已经离学校有相当一段距离了。
今天真的有够倒楣。不对,这次完全是我自己的疏忽。
没办法,只好回去拿了。明天是礼拜六,学校没开。整个周末都没手机可用也太不方便了。我无奈地调头,骑回学校。
我在无人的走廊上行走著。由于采光不佳,走廊有点昏暗。
快要五点了,没参加社团的人们早就离开学校,走廊变得很安静,足球队的吆喝声与剑道社的吶喊声,有如隔著一层厚厚的膜似地,模糊地传入耳中。
我爬上楼,来到二年A班的教室,日光从半开的门射出,在走廊上形成四角形的光影。
我走入教室,在强烈的日光中眯细眼睛,走向自己的座位。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本以为无人的教室中有人。一名少女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是星原夏希。
她将身体靠在窗边,以略带忧愁的眼神看著窗外。发丝因背光而白得发亮,由于将头偏向一旁,露出了细细的脖颈。
从她平常开朗的模样想像不出的惆怅感,使我不禁看呆了。
也许是发现有人吧,星原忽然回头。
「噢哇!?」
星原肩膀猛地一震,高声惊叫。那反应太夸张,「哇噢!」使我也忍不住发出愚蠢的叫声。
「对、对不起!因为我找不到出声的时机。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我连忙道歉,星原松了口气。
「呼~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已经没人了呢。我刚才太大声了。」
「哈哈。」星原难为情地笑著,似乎没有生气。
「纸木同学,你怎么还在学校里呢?」
我再次吃了一惊。没想到星原居然记得我的名字。
「我忘了手机,所以回来拿。」
「啊~原来如此。没有手机真的很不方便呢。」
我点点头,走向自己座位。
教室正中央的最后一列,就是我的座位。我把手伸进抽屉,碰到坚硬的物体。这是……看到一半的小说。虽然不是我要找的东西,不过既然快看完了,就顺便一起带回家吧。
我把小说放在桌上,这时星原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
她对书有兴趣吗?我有点意外,把书套拿起来,让她看封面。
「这是前阵子很有名的——」
「月与人系列!」
居然!?我第三次对星原感到惊讶。她知道这部作品?
月与人系列是很红的奇幻小说。我手上的是第三集。异世界敌对国家的少年少女漂流到无人岛上,一开始水火不容的两人,随著时间经过逐渐互相理解,感情变得很深厚……是这样的故事。世界设定很扎实,故事本身浅显易懂,只要有出新的续集,我就会买来看。
「这部我也有看过哦。很好看呢~」
「原来你也会看小说啊。」
「啊,你是在小看我吗?」
星原不高兴地皱眉。糟糕,这样说的确很没礼貌。我紧张了起来。两人的距离太近,呼出来的气好像会传到对方身上,也让我心跳不已。
「对、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有点意外……啊!」
这说法根本是提油救火吧。
果然,星原抬头瞪著我。正当我冷汗直流,思考该怎么帮自己辩护时——
「……不过你说的没错啦。」
星原说著,把脸撇开。
「我本来就不像会看书的人嘛。而且除了漫画,我确实很少看书……是因为国中要写心得感想时,指定的书中有月与人系列。虽然我觉得很烦,不过还是买来看,然后就迷上了。其实我只有看这个系列的小说而已。」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吗?不知道。但是只看过这个系列,有点可惜呢。
「要不要看看其他作品呢?」
「咦?」
「这个作者的前一部作品也很好看哦,叫《针鼹之梦》,是以战争为主题的故事。和月与人系列不同的地方是,那部只有一集而已,而且不是奇幻,比较偏向科幻。虽然加入了一些哲学的成分,不过写得很浅显易懂,而且有很多黑色笑话,读起来不会有压力——」
说到这里,我才发现自己正滔滔不绝。
我一下子羞耻了起来,同时又觉得后悔,自己应该会被星原当成烦人的阿宅吧。可是,与我以为的相反,星原眼神发亮。
「纸木同学,你对小说好有研究哦!是阅读家呢!」
「是、是吗……?」
太好了,星原没有因此对我退避三舍,而且反应似乎还不错?
「虽然我也想多看点书,可是不知道要从哪些书开始看……啊,对了!」
星原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盖子。
「我们来交换电话和信箱吧。这样你就可以推荐我书了。」
交换联络方式。有多久没做过这种事了呢?自从升高中后,交换的次数根本单手数得完。
「哦、哦,好。」
我对这重大的社交活动感到紧张,再次在抽屉中摸索。这次,我一下子就摸到目标物了。我掏出特地回学校拿的手机,打开盖子,按了主选单键……呃。
「……红外线通信,要怎么做啊?」
「咦?你不知道吗?」
「我忘记了,因为我很少和人交换联络方式。」
「哦~那你平常怎么交朋友?」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呢……因为我的朋友本来就很少嘛,哈哈……」
说完,我才觉得这样不太好。就算说这种自嘲的话,也只会让星原感到困扰而已。
不过她似乎对我的说法没兴趣,只是「哦——」地回应,接著把手伸过来。
「可以借一下手机吗?」
「嗯。」
我把自己的手机交给她。
只见她迅速地操作起我的手机。不愧是现代女高中生,操作手机和打字的速度超快。
「好了。」
我接过手机,看向萤幕。联络人中出现新的名字。
『星原夏希』
简洁的记号。但是那名字,看起来非常耀眼。
我抬头,星原露出纯粹的笑容。
「这样你就多一个朋友了。恭喜你,纸木同学!」
「啪啪啪啪。」她轻声拍手。
「谢、谢谢。」
我笨拙地道谢,脸颊不由自主地发烫。为了不被对方发现,我把脸撇向一旁。因为难为情吗?总觉得胸口麻麻痒痒的。
星原无视我的动摇,拿起放在椅子上的自己书包,对我轻轻地挥手道:
「那我先回去了,掰掰。」
「嗯,掰掰……」
我回应著。不知为何,感染了她的说话方式。
教室安静下来。
即使星原离开了,我胸口的麻痒仍然没有消失。不只如此,心跳还逐渐加快。怦通怦通怦通,剧烈到似乎可以听到心跳声。
星原的笑容烙印在视网膜上,和她交谈过的每一句话,全都在脑中不停地重播。有看书的共通点、交换了联络方式。这两件事迟效性地渗入心中,使身体发热。
以后还有机会与星原说话。一想到这里,令人发麻的喜悦从脚底直窜脑门。我脑中全是关于星原的事,有种想无意义地大叫的冲动。
——啊,不妙。
我用力按著胸口,想让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这种感觉,以前也曾经有过一次。
吹奏乐社开始演奏,是会令人联想到宏大故事开场般的交响乐。其中还夹杂著棒球社的吆喝声,以及金属球棒清脆的打击声。
我可能,喜欢上星原了。
我站著骑脚踏车回家。
一回到家,我就扑到自己床上。
心脏仍然跳得飞快。我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看著通讯名单中的『星原夏希』,忍不住眉开眼笑,觉得幸福万分。
『恭喜你,纸木同学!』
星原灿烂的笑容与银铃般的声音,回荡在我脑中。
「~~!」
我无意义地胡乱踢腿,床铺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冷静下来,只好一直在房间里兜圈子。「砰!」隔壁房间传来用力捶墙壁的声音。
「吵死了!去死啦!」
如此大吼的,是我今年国二的妹妹彩花。叫人去死也太过分了吧。
不过我确实太兴奋了,还是冷静一下吧,我在床铺上坐下。
深呼吸,深呼吸……好,冷静了。
星原……星原夏希。升二年级后才第一次同班的,很有活力的女孩。直到不久之前,我都只把她当成可爱又开朗的女生而已,可是实际说过话后,发现不只那样。就连傻笑般的笑法,和对任何事反应很大的部分,全都变得令人喜爱。明明同班了这么久,为什么直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有发现她的魅力呢?这样一来,会期待今后上学的日子呢。啊,不过在那之前,必须把推荐书单传给她。既然她说自己几乎没有在看书,应该挑页数少一点的——啊。
我把拳头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你在浮躁什么啊?笨蛋……」
我拳头抵著额头,摇起脑袋。
只不过是交换了联络方式而已,有什么好兴奋的?你未免太好搞定了吧。没有从国中那件事学到教训吗?
我现在正处于盲目的状态。只看得到星原好的部分,把星原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都往好的方向解释。必须更客观、更冷静地看清现实才行。
听好了。星原确实长得很可爱,个性开朗,而且友善温柔。但正因如此,一定有其他人喜欢她。虽然没听说过星原的感情八卦,但她即使有男朋友也不奇怪。就算没有男朋友好了,可能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就像国中时那样。
善意与笑容的背后,充满心机。忘了国中时的教训吗?
……好。我冷静下来了。
总之要谨慎小心。对星原的好感,可能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因此绝对不能做出晕船告白的事、不能对她抱有过度的期待。必须牢牢记住这点。
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时,被我扔在床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我打开手机,看到一封讯息——是星原寄来的。
『我买到你说的《针鼹之梦》了!因为我看书很慢,所以要花不少时间。等我看完再告诉你感想哦!』
而且还附上了貌似在自己房间拍的书皮照片。
没想到她会在我推荐的当天就买书!
我再次激动起来,跳到床上,双腿不由自主地乱踢。
隔壁再次传来捶墙声。
「去死啦!」
所以说,叫人去死也太过分了吧。
在那之后,我和星原又来回传了几次讯息,结束对话。
光是思考要怎么写讯息,就消耗了我许多精神;等待回覆时,又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漫长。虽然也会懊恼应该把内容写得更幽默风趣,但是充满全身,几乎要涨破胸口的欢喜,让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回过神时,嘴角已经上扬了。「你在怪笑什么?真恶心。」晚餐时甚至被彩花这么说。不过彩花讲话本来就很难听,所以我根本不在意。
晚上八点。
胸口的激动仍然无法平息。我整个人毛毛躁躁的,没办法安静下来。但无意义地在房间里绕来绕去的话,又会惹彩花生气,还不如去散步好了。
我向父母报备后,走出家门。
与闷热的白天不同,外头清凉舒适。温柔的晚风吹拂著,虫鸣声震耳欲聋。
我穿过住宅区,沿著※国道前进,转弯后是※一级河川。我在河边的堤防上悠然漫步。(编注:由日本政府在《道路法》规范下指定的干线公路。在日本《河川法》的划分下,由国土交通大臣指定,对日本的国土安全及国民经济有相当重要性的水系中的河川。)
从前这儿有许多萤火虫,可是如今却成为非法倾倒废弃物的绝佳地点。放眼望去,只看到大型废弃物,没有半点萤火虫的踪影。不过,生锈的脚踏车、裂开的映像管电视、长满杂草的沙发……沐浴在月色下的各种腐朽人造物,也有一种现代的风情。
我仰望上空,月儿呈弯勾状,边缘十分清晰。周围星光闪烁,还有薄薄的云层飘过,是很美的夜色。
抚著脸颊的夜风宜人,我走路的速度自然而然地快了起来。
回过神时,我已经来到离家很远的场所了。我看了一下手机的时间,已经超过晚上九点了。这么晚了?该回去了。
「……嗯?」
正当我想转身时,听到奇妙的声音。
「呼、呼。」短促的呼吸声。那是在打嗝……吗?
我停下脚步,环视四周。靠国道这侧的堤防下方有个小公园。似乎有谁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那人背对著我,头垂得很低。虽然看不到脸,但是藉著路灯,可以明白那人身上穿著水手制服。仔细一看,那人的身体正微微发抖。我以为是打嗝的声音,应该就是那人发出的吧。
从现况看来,那个人应该有什么复杂的内情吧。像我这种刚好路过的人应该帮不上忙,而且出声询问的话,又有可能被当成可疑人物,所以还是无视对方好了。
……尽管我那么想,但还是有些挂念。
那人穿的应该是我的母校,彩花现在就读的国中——椿冈中学的制服。也就是说,对方算是我学妹。虽然我对学长学妹之类的关系没兴趣,如今却在意了起来,忍不住去担心她。
我犹豫了一会儿,走下堤防,朝公园前进。
从公园的入口,可以看到女孩的正面。她正垂著头,以双手掩面。尽管看不见表情,不过有件事我很在意。
就是她的发色很明亮。
是与日本人不同的、色素很淡,近乎透明的头发——不,说不定是因为光线的关系吧。但如果真的是那种发色……如果真的是,又怎么样呢?
不会吧?我苦笑起来。
总之,再靠近一点观察吧。
我朝长椅慢慢地走近。近看的话,会发现那个人的打扮很奇妙。上半身是水手制服,下半身是裙子。只有这样的话,并不奇怪。可是衣服的尺寸明显太小,肩膀周围的布料被绷得很紧,而且长度也短到可以看见腹部一带的肌肤。不只如此,对方不但没有穿鞋,连袜子也没有穿。似乎是光著脚走来这里的。
每走近一步,我的心跳似乎就会加快几分。绝不是因为兴奋或期待,而是近乎不安的感觉。面对异质的、难以理解的事物时的感觉。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不加以确认。
三公尺、两公尺,我愈走愈近。沙沙,我故意发出声音,停下脚步。
坐在长椅上的人猛地抬头,头发有短短的一瞬,飘扬了起来。
事情发展成这样,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那头发,是我见惯了的银发。
坐在长椅上的——
「……汐?」
是我的童年玩伴。
汐有一头遗传自俄国人的母亲,近乎透明的银金色头发。就我所知,整个椿冈只有汐有这样的发色。汐的母亲在我小学时就过世了,汐的妹妹小操的发色则是遗传自父亲,是普通的黑发。
当然,只要去漂染,不论是谁都能变成汐的发色。可是我眼前的那张脸,毫无疑问是汐本人。
汐似乎惊讶到发不出声音。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如今变得毫无血色。他刚才应该是在哭吧,红肿的双眼被惨白的脸色衬托得更明显,灰色的眸子充满不安。
为什么哭呢——原因一定与他身上的服装有关。虽然明白这点,但不明白的是,汐为什么要穿女生的服装?难道他有这种兴趣?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装作没看到了。
「你……你是汐没错吧?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战战兢兢地发问,汐的眼睛睁大到极限,嘴巴也张开了。我从来没见过他动摇成这个模样。
「咲马——这是、不、不是——」
从听惯了的低沉声音中,可以痛切地感受到汐的狼狈。
尽管汐努力地想挤出什么话,但从口中发出的,只有空气而已。每当他想开口说话,呼吸的间隔就会愈来愈短,到最后,甚至像索求氧气似地用力喘了起来。只见他按著胸口,表情十分痛苦。这……糟了,是呼吸困难!
「汐!你还好吗!?」
就在我发问的瞬间。
「——呜恶!」
汐弓起身体,张口狂吐。呕吐物哗啦哗啦地洒了一地。吐到后来,即使只剩胃液,汐仍然不停地呕吐,彷佛想以全身的力气,把胃里的东西全部挤出来似地。从口中垂下的唾液丝线,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十分晶亮。
是童年玩伴,又是班上的风云人物。长得好看又聪明,个性又好的汐,如今穿著女装,在夜晚无人的公园里大吐特吐。眼前的光景令人难以置信,即使呕吐停止了,我还是说不出话,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汐失魂落魄似地发怔,最后,他摇摇晃晃地起身,飞也似地跑了起来。从我身边经过的瞬间,我清楚地见到他脸上的泪水。
我独自留在公园里。就算在这种情况下,虫鸣依然悦耳。
我……
我说不定,犯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误。
✽
一回到家,我立刻躺在自己床上。
没有真实感。就算是现在,也仍然觉得像在做梦。回想起来,在那公园发生的一切,是如此的荒诞无稽,令人觉得很不舒服。
自己也许见到了不该见到的场面。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与罪恶感很相似。虽然明白不是自己的错,还是会有种奇妙的责任感。假如那个时间点,自己没有经过公园的话,汐就不会狼狈成那样,也不会吐成那样了。
我打开手机,看著通讯录上『槻木汐』的名字。仔细想想,我第一次加的联络人,就是汐呢。因为高一时,汐说「我们来加好友吧」。
假如我有那个意思,可以立刻打电话问汐是怎么回事,或是与他一起讨论这件事。可是,我不知道那样正不正确。而且汐应该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穿女装的模样吧。既然如此,绝口不提那件事,也是选项之一。
把今晚看到的一切,全忘了吧。
「……这样应该比较好。」
我凝视著天花板,喃喃自语。
我忽然想起以前在书中看过的句子。
『一道雷打在没有任何人存在的山上,那道雷,有发出声音吗?』
答案是『没有』。因为没有任何人听到雷声。
不留在任何人的记忆中、不留下任何痕迹的话,就算是事实,也能当成「不存在」。谎话没被拆穿就不算骗人,是和这差不多的歪理。
汐应该会想把今晚的事当成不存在吧。所以我也该把今晚的事彻底忘记。只要两人一起忘记,女装与呕吐就不存在。
礼拜一到学校时,态度要和平常一样。不能对汐有特别的顾忌或顾虑。一切照常,汐依然是班上的风云人物,我则是坐在角落的不起眼学生。不论对汐或是对我,这一定是最好的做法。
好。就这么做吧。
先说结论。礼拜一汐没有来上学。请假的理由是感冒。
班上有几个人或是担心汐,或是拿汐来开玩笑,不过到第二节课之后,大家就不再提汐的事了。知道他穿女装的,应该只有我而已。
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请假个一天也不奇怪。我心想。明天之后,汐一定会若无其事地来上学吧。
可是隔天,汐还是没有来上学。
隔天的隔天也一样没来。
隔天的隔天的隔天也是……
汐没来的日子每增加一天,担心汐的同学就会增加几人。特别是平常与汐交情很好的那些人,开始变得很不安。每当知道汐又没来时,小团体的成员就会露出沉重的表情。「到底怎么了?」「是得了什么严重的急病吗?」「听说他也没有去社团。」如此讨论汐的事。
尽管大家都很担心,可是没人联络得上汐。听说就算直接到汐的家拜访,也见不到人。班上同学会不安,也是当然的。
我很烦恼。
果然该打个电话或传讯息给汐才对。或是直接去找他?
我很担心汐的事。假如他再也不来上学呢?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痛又后悔。那天晚上,自己不该出门散步的。
日子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不断地流逝。
十天后。六月下旬的某一天。
「老师有重要的事要说。」伊予老师在早上的班会时,严肃地如此说道。
✽
「进来吧。」
伊予老师的声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
一拍之后,教室的门在全班的注目下被打开,一名学生走入教室。
同学们一阵哗然。可以听到「咦?」「怎么回事?」之类困惑的声音。有人惊讶地瞪大眼睛,有人皱紧眉头,也有以为是在搞笑而笑嘻嘻的人。坐在教室最后方的我,可以看到各种反应。尽管惊讶,但心中早就猜到有可能是这样的,在整个班上,应该只有我而已吧。
我吞了吞口水,再次看向走进教室的学生。
站在讲台上的学生,是槻木汐。
穿著椿冈高中女生制服的,槻木汐。
老实说,细瘦白皙的汐很适合穿女生制服。不是在公园见到的那种不符合尺寸、紧绷的制服,而是合身的女生制服。百褶裙下穿著黑色丝袜的修长双腿,会令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再加上汐原本就是美少年,假如是不知情的人,应该会以为他是女孩子吧。
可是,同班的我们当然知道汐是男的。体育课时,汐都是和男同学一起换体育服的,而且汐加入的是男子田径队。所以大家才会很困惑,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
汐在不安的气氛中开口:
「请假的这段时间,没能回覆大家的讯息或接电话,我感到很抱歉。」
虽然是理所当然,不过就算换成女生制服,声音还是男人的。
汐面无表情,背稿似地说下去。
「突然穿成这样,我想大家应该会很惊讶吧。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对自己的性别感到疑惑。上礼拜和家人谈过之后,我下定决心,从今天起,要以女生的身分生活。请大家多多指教。」
汐说完,班上陷入沉重的沉默之中。
一名坐在前面座位,总是爱讲无聊话的男生举手。
「咦?也就是说你变成女生了?不是汐同学,而是汐妹妹?」
轻浮的声音打破沉默,教室中泛起轻笑。
汐微微皱眉。
「……要这么想也可以哦,大家想怎么叫我都行。」
「那上厕所时怎么办?你要去女厕尿尿吗?」
「这……」
汐说不出话。只见他尴尬地咬著嘴唇,垂下眼帘。
「是说~」另外一名男生故意慢吞吞地出声。
「气氛也太沉重了吧?这是整人游戏吗?演得太像了,害我吓一跳哩。」
「对吧?你也吓到了吧?」男生徵求邻座同学的同意。
「是啊,真的吓到了呢。」「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是开玩笑了。」「不过真的很适合耶。」
以那男生为中心,开玩笑的说法开始成形。看得出他们是绕著圈子要汐「快点这么招认吧」。那些人没有恶意。应该说,正因为他们为汐著想,才会那么说。为了不让班上的风云人物汐出更多糗。
可是汐却摇头。
「我没有开玩笑。」
不大,但是带著坚定意志的声音。
班上同学说不出话,教室再次陷入沉默。
「我不是开玩笑。」
汐以极为认真的表情强调。
班上的空气冻结了。
从隔壁班传来其他老师的说话声,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特别响亮。
「——总之就是这样!」
原本只是旁观的伊予老师拍了拍手。
「好了,汐快回位子上吧。要开始上课了哦~今天有汉字的小考,大家要有心理准备哦!」
伊予老师吆喝著,同学们总算想起似地从抽屉中拿出课本。
汐对伊予老师点头致意后,走向自己的座位。
全班有如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似地。
第一节课结束后,许多同学围绕在汐的座位旁。
「这制服是特地买的?」「你从以前就想当女生了吗?」「连内裤都换成女生的了?」
那些人毫不客气地发问,「嗯。」「大概就是那样吧。」汐则是以暧昧的表情含糊地带过那些问题。
「不得了了呢。」
我看向说话的人,是莲见。他站在我附近,看著汐这么说。
「是啊,吓了我一跳。」
「他从以前就有那种感觉了吗?」
「才没有。这是第一次。虽然说因为长得好看,小时候会觉得他有点像女生……不过他都是以男生的身分上学的。」
「该不会他其实是女生吧。」
「哪有可能……应该吧。」
「咦?你没信心?」
仔细想想,我没亲眼确认过汐的性别。虽然曾经到彼此的家过夜,不过没有一起洗澡。再说小学时,汐经常在游泳课时请假。不对,其实是因为身体不好和怕强光之类的理由,从来没有上过游泳课……
咦?咦?难道说,汐真的是女人……
不对。小学低年级时,我常和他一起去上厕所。我记得那时他是站在我旁边的,虽然没有看过那里就是了。嗯?可是没有那边的话,应该没办法站著上厕所……吧?
正当我对汐的性别感到疑惑时,「反正一定是男的啦。」莲见说道。
「为什么你敢这么肯定?」
「你是认真问的吗?怎么可能伪装性别去参加全国大赛啊。」
啊,说的也是。毕竟男女天生的体能不一样,再说如果有参加社团,应该没办法隐瞒原本的性别吧。特别是田径队的队服,几乎都很贴身。
「是吗……所以说,他果然是身体是男人,内心是女人了?」
「不过,我觉得这样有点合理呢。」
「咦?」
莲见的话令我很吃惊。
「因为啊,槻木明明那么有女人缘,可是从来没和哪个女生交往不是吗?该不会是因为,从以前起就有那种想法的关系吧。」
「哦——原来如此……」
我佩服起莲见。刚才提到全国大会也是,这家伙还挺敏锐的呢。
的确。汐虽然很有女人缘,可是从来没听过那类的八卦。我本来以为一定是他眼高于顶的关系,但说不定是因为对女生完全没兴趣的缘故。话是这么说,不过就算心是女人,喜欢的也不一定是男人,吧?
我看向汐。
他仍然像开记者会的明星似地,被众人问各种问题。只见他脸上稍微出现疲倦的神色。
『从今天起,要以女生的身分生活。』
我脑内重播著汐的话。
站在讲台上时的,汐的眼神,可以感觉到非比寻常的决心。和那天晚上在公园哭泣的汐完全不同。究竟是什么,让汐愿意做到那种地步呢?
「喂!这到底怎么样!」
突然响起的大吼,使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我和汐——不对,全班同学都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教室门口站著一名晒得黝黑,个子很高的男生。我记得他是田径队的能井风助。之前曾在全校集会时,和汐一起上台领奖。
能井大步地走进我们班教室里,停在汐的面前。
「喂,不要开玩笑好吗!」
他的声音中带著怒气,班上同学不敢出声,静观事情的发展。
「我没有开玩笑。」
汐坐在椅子上,抬头看著能井,明确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来团练?感冒什么的是骗人的吧?全国大赛的预选都要开始了……你无所谓吗?」
「我已经退出田径队了。」
「啥?」
同学们吵嚷起来。看来惊讶的不只能井。
一年级就优秀到能参加全国大赛的汐,宣布退出田径队。就算没参加社团的我,也知道这是多重大的事。二年级时退出社团,等于放弃了高中时代累积的经历与信任,过去所有的努力与时间,这些所谓青春的结晶,全部都会化为乌有。汐是在明白这一切的情况下,退出社团的吗?
汐一脸抱歉地说著:
「对不起,没有事先和大家商量。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退社申请书也已经在今天早上交出去了,我不会再回田径队了。」
「开什么玩笑!」
能井揪住汐的领子,硬是把他拉起来。「呀啊!」女生们尖叫起来。
其他男生紧张地想阻止,汐却若无其事地举手制止他们。汐冷静地——应该说做好觉悟似地凝视著能井:
「你可以揍我。」
「……问你最后一个问题,给我正经回答。听说你在今早的班会上说,要以女生的身分生活,你是认真的吗?所以才退出田径队?」
剑拔弩张的氛围充满整间教室。同学们紧张地看著事态发展。
至于汐——
「嗯。我是认真的。」
「是吗?算了。」
能井甩开似地放开汐的衣服。
汐缓缓地坐回椅子上,理了理歪掉的领子。
能井转身,背对著汐。
「我看错你了。」
他说完,安静地离开教室。
一时半刻,没有任何人说话。
✽
第二节课上到一半时,我发现一件事。
不只伊予老师,其他老师似乎也都知道汐要以女生身分生活的事。假如不知道的话,在看到汐穿著女生制服时应该会说什么吧。可是没有任何老师因汐的制服而动摇。
应该是因为校方早就知道汐的事了,所以老师们才全都绝口不提汐的制服。该说是准备得宜呢?还是做得非常彻底呢?就如汐宣称的,他是认真的。真心要以女生的身分生活。
「……搞不懂。」
我不小心自言自语起来。声音很小,应该不会被人听见。
长得好看又聪明,个性又好,而且运动万能,还非常有女人缘。老实说,我觉得不当男生超可惜的。但是对汐来说,似乎不是那样的问题。
「果然无法理解……」
「嗯?纸木同学?刚才的内容很难吗?」
糟了!被英文老师听见了。是说我明明坐最后一排,还被老师听见,我的自言自语到底有多大声啊?
「对、对不起。我没有问题。」
「是吗?那就好。」
同学们讶异地看著我。好、好糗啊。
得专心一点。仔细想想,第一节的国语课时,我也是在心不在焉中度过的。期末考快到了,之后的课得专心听讲才行。
——之后的课。
这么说,下一节是体育课呢。
下课铃响起,英文老师离开教室。我看向汐。
体育课前,男生会在班上,女生会在更衣室换运动服。已经有不少女生离开教室了。
至于汐,要怎么办呢?
一般来说,是像过去一样在班上换衣服。不过既然他打算彻底以女生的身分在学校生活,那么就该去女更衣室……是这样吗?
和我有同样疑问的人似乎不少。只见他们一面和朋友聊天,一面偷看著汐。
汐把学校规定的体育服夹在腰侧,起身离开教室。
欸?真的吗?
有人这么说。我也这么想。
几名衣服换到一半的男生,把头探出教室的门,我也若无其事地混在他们之中。
汐朝著与女更衣室相反的方向前进,经过楼梯后停下脚步,进入楼梯旁的多功能室。
不是男生也不是女生,是汐专用的更衣室。
「不是去女生更衣室啊?」「真没意思。」看热闹的男生们说著,继续换衣服。我也对看热闹的自己感到羞耻,很快地退开,和那些人保持距离。
「是说,汐说的那些,是认真的吗?」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听到附近男生的对话。
「是吧。都做到那种地步了,不可能是在开玩笑。」
「就是啊——而且老师们好像都知道。真是吓人耶。」
「不过从以前起,汐就有点……该说像女生吗?有点那种感觉呢。」
「啊~我懂。是说我在想啊,汐喜欢的是男生吗?」
「咦?应该不会吧。」
「可是啊——他不是对自己的性别有疑问吗?换句话说,就是内心是女生,这样一来,喜欢的对象应该是男生啊。」
「这么说也有道理……那他以前换衣服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呢。」
「你要是有一堆异性的裸体可以看,不会觉得很爽吗?」
「有道里。」
白痴。哪可能啊。
那些人的垃圾话使我忍不住想摀住耳朵。尽管如此,愈是不想听,愈是忍不住听下去。
主动去看或听讨厌的事,会令人上瘾。虽然知道那么做会让心情变差,但我还是无法不做。对嘲笑汐的那些人的愤怒、对只在旁边听,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的自我厌恶、对被奚落的人不是自己的安心……各种感情混杂在一起,在胸口成为令人不快的黑色团块。
「是说喜欢男人的话,就是那个吧。」
「那个是什么啊?说清楚啊。」
「那个就是那个啊,不用说也知道吧?」
直到此时,理性总算战胜好奇心。我迅速地换好运动服,离开教室,一个人前往体育馆。
一群没救的家伙。小学生吗?
我在心里唾弃那些人,想起小时候的事。
小学二、三年级时,上学的路上有一间破破烂烂的平房,有两个中年男人住在里面。一个秃头,一个微胖。每天早上,他们总是会站在门外做收音机体操,因此在小学生之间很出名。当然不是受人欢迎的意思。在这个椿冈,他们被贴上失败者与性别错乱者的标签。
由于镇上的大人总是说:「不可以和他们说话。」所以小孩子一看到他们,就会立刻别过脸,或指著他们嘲笑。在椿冈,那是很普通的事。当时的我,也对那种场面没有任何的疑问。
所以当高年级学生朝他们家里丢空罐,或是朝窗户丢生鸡蛋时,除了「呜哇……」之外,我也没有其他感想。
那两人早就搬到其他地方了,只有破破烂烂的空屋,依然留在原地。
现在的我,已经懂了。『排他性』三个字,一定根深蒂固地扎根在椿冈的土地上。所以生长在椿冈的人,才会以偏见看所有与「普通」不同的人,并瞧不起那些人。当然不是每个人都那样,不过我也不认为自己有多高洁。
这全都是因为椿冈是穷乡僻壤的错。
那天的体育课,男生是打排球,女生是羽球。汐两边都没有参加,只在一旁见习。他穿著运动服,抱著大腿坐在角落,安静地写著报告。我偶尔会偷看汐的模样,整节体育课,汐都没有抬头。
体育课后的下课时间,在回教室与换回制服中度过。
第四节的数学课一如往常地进行,在下课铃响起时结束。
午休来临。
假如在平时,铃声一响,立刻会有五、六名同学围绕在汐的身边。可是今天,没有任何人接近。感觉得出来,所有人都把汐当成烫手山芋了。那个汐居然会在午休时一个人,直到不久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
「你很在意槻木嘛。」
莲见拿著便当走了过来,借了前面座位的人的椅子,在我对面坐下。
「因为他变成那样嘛……」
「是说槻木的朋友们还真无情,一知道他变麻烦人物,就立刻保持距离。」
莲见辛辣地批评著,打开自己的便当,拿起筷子。
他说的没错。不过我也算是「槻木的朋友」,所以没办法坦然地点头。
我以苦涩的心情拿出便当。就在这时,一名学生朝汐走近。
「也不完全是那样哦,莲见。」
莲见嘴里含著食物,朝汐的方向看去。
去和汐说话的,是星原。
「汐同学,要和我们一起吃午餐吗?」
星原含蓄地笑著,捧起被午餐巾包起的便当。
见到那场面,我不由得开心了起来。星原就是这样,不会在意流言蜚语,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人。我就是喜欢她那博爱的温柔。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汐拿著便当起身,看起来好像有些开心。
汐跟著星原,来到四张被排在一起的桌子旁。那是星原所处的小团体。除了星原,还有西园亚里沙与两名耀眼的女生。一头短发,肤色偏黑,看起来很活泼的是真岛;黑色长发,看起来很稳重的是椎名。她们都是西园小圈圈的基本成员。
汐有些生分地打开便当,真岛一手拿著波萝面包,发问:
「吶吶,你真的退出田径队了?」
也许不想被提及这件事吧,汐的表情僵硬了几分。
「……嗯,是啊。」
「那要不要加入女子软式棒球社?你的话,一定能立刻成为正式选手哦。」
汐瞪大眼睛。我也有点惊讶。
没想到真岛是会说这种话的人。我一直以为她只是西园的跟班。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啊,可是没办法参加比赛?不过又不用做体检,应该没问题……?」
「真凛,你不要一下子跳太远。」
椎名插嘴。
真凛是真岛的外号。真岛凛,所以是真凛,大概觉得这么叫有时髦感吧。
「咦~?可是我觉得汐很适合打软式棒球啊——他短跑很快,可以当盗垒王哦。」
汐苦笑起来。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不打算再加入任何社团了。」
「哎呀,真可惜~」
接著换椎名开口:
「槻木同学,你是不是有化妆?」
「呃——是啊……因为我爸妈说还是化一下妆比较好,所以稍微化了一点。」
「哦,挺好的嘛。不会觉得奇怪,而且和女生制服也很搭哦。」
「嗯!窝也遮么想!」
吃到一半的星原开口。
「小夏,你口水喷出来了。」
真岛叮嘱著星原。
星原拿起装茶的宝特瓶,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呼出一口气。
「小椎说的对!汐同学瘦瘦的,皮肤又好,化起妆来很好看哦!比我好看多了!」
「哈哈……谢谢。不过我当然比不上夏希啦。」
「才不会!和我比好看多了!」
星原激动地夸著汐,汐似乎也乐于被称赞,表情柔和了下来。
虽然就普通的高中生来说,这对话似乎有点不自然,不过远远看去,就是一群长得好看的女生聚在一起谈天说笑而已。是很普通的日常光景。
——大家还满能接受汐的嘛。
我心想。
早上的班会、能井的兴师问罪,都让班上的气氛很尴尬。我本来担心会再次变成那样,不过似乎想太多了。只要西园小圈圈的人能接受汐——
「亚里沙,你也这么觉得吧!」
就不需要担心了。虽然我这么想,不过忘了最重要的那个人。
西园亚里沙。
应该是这班上最难惹的学生吧。
个性高傲,而且很好胜。之所以能那么呛辣,都是因为她以实力说话的缘故。不论漂染头发,或是在上课时睡觉等问题,她都能以全校前几名的成绩,让老师们闭嘴。虽然很容易因为汐太耀眼而没注意到她,不过西园也是相当聪明的学生。
究竟班上的实力派女王能不能接受汐呢?没有确认这点的话,还是会令人担心。
被星原发问,西园停下筷子,懒懒地抬头。
「嗯?对不起我没听你们说话。什么事?」
「真是的~要好好听啦。我们在讲汐很适合穿女生制服的事。」
「哦,汐啊……」
西园以狐疑般的眼神看著汐。
自从汐加入后,她就一直没过说话了。四个人都等著西园的反应。
等了一会儿,西园终于开口。
「嗯,很适合。」
星原开心地笑了起来,汐也松了口气似地微笑。
「果然亚里沙也这么想呢!」
「汐本来就长得很端正,当然适合穿女生制服了。好好化妆的话应该会更好看吧。」
「啊!好耶!」
「还有就是衣服吧~应该选可以掩饰骨架的衣服。」
「原来如此~也要想想便服该怎么穿呢!」
「是说啊,汐。」
嗯?汐转头,西园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你什么时候才要放弃穿女装?」
星原的笑容冻结。小团体的气氛瞬间变得紧绷。
汐的脸上失去笑容。
「……我不会放弃的。」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决定要这样活下去了。」
「什么啊?在这之前你不是都以男生的身分生活吗?那就继续下去啊。」
「不行。以前的我是错的。从今以后,我要以正确的身分生活。」
「正确?什么是正确?以男人的身体装成女人的样子,是正确的生活方式?现在的你看起来才是错误连篇呢。」
「才不——」
「没有不是哦。你完完全全错了。我不是说你不能穿女生的衣服哦。想穿裙子或丝袜都都行。不过,要嘛在开玩笑时穿,要嘛自己偷偷摸摸穿。大模大样地穿著女装在外头走动,大家都会很困扰哦。事实上,光是今天早上,大家就尴尬过好几次了。做这种事,就是给其他人找麻烦哦。而且话说回来,明明用男人的身分活到现在,突然说要变成女人,这样太不负责任了吧?」
「呼!」西园叹了口气,露出谆谆教诲似的温柔表情。
「所以啊,从明天起还是换回男装吧。继续穿女装下去,大家都会以为你是认真的。你也不想被人以珍禽异兽的眼神对待吧?还是早点放弃。现在还来得及,可以当成只是在开玩笑。」
「亚里沙。」
汐的声音比平常低了几分。
他以近乎瞪视的眼神,笔直地看著西园。
「希望你可以忘了身为男生的槻目汐。」
一听到这句话,西园的脸逐渐染上厌恶与拒绝的色彩。以彷佛见到令人难以忍受的脏东西或弒亲仇人……般的眼神看著汐。
「太恶心了。完全不能接受。」
西园拿著自己的便当起身。
「刚才说很适合什么的,全是客套话。你可别当真。」
她说完,加入其他的女生群,若无其事地与其他女生谈天说笑。
午休时喧嚣的教室,只有汐的周围弥漫著沉重的气氛。
✽
一天的课结束了,放学时分。
汐沉默地整理书包,既然退出社团,放学后就是回家了。但是没人对他说「一起回去吧」。
我想起几个小时前的事。
午休——西园离开后,星原拚命地想炒热气氛,可惜徒劳无功。铃声在尴尬中响起,到了第五节下课,连星原都不找汐说话了。
班上的风云人物在一日之间成为被排挤的存在。只要想像汐的心情,我就不禁胃痛。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明白周围人们的困惑,可是没人有权利批评汐,更没有嘲笑汐的权利。
……愈来愈烦躁了。
这烦躁,不是针对班上同学,而是对虽然同情汐,却不敢和汐说话,更不用说对他伸手的,冷酷无情的自己感到烦躁。
仔细想想,汐之所以以女生的身分上学,说不定我也有责任。假如那天晚上,我没有撞见他穿水手服的模样,也许就不会兴起任何风波,汐也不会主动公开自己的秘密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既然有那种可能,我就该做点补偿。
我把书包搁在肩上,朝汐走去。
汐发现我,我在他的座位前停步。
班上同学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忍住想逃的冲动,尽可能地挤出自然的笑容。
「呃——那个……要、要不要一起回去?」
我很少这样约人,所以说这些话时,语气很生硬。
汐眨了眨眼,但是很快地露出柔和的笑容。
「嗯,回去吧。」
汐背著书包起身,和我一起走出教室。尽管感受到身后的视线,但是我没有回头。
外头的空气潮湿,很有六月的感觉。
我推著脚踏车,和汐一起走在铺装过的田间道路上。那是与我平常上下学的路不同的小路,虽然走这条路会稍微绕点路,但是路上很少汽车或脚踏车,很适合一边聊天一边走回家。
我转动眼珠,打量著汐。高挺的鼻梁、明显的双眼皮,银色的头发随著步伐轻柔地晃动著。由于汐一直垂著眼,长长的睫毛也跟著下垂。
我把视线向下移,见到微微突起的喉结,「果然是男的呢」,我心想。这应该是性徵的问题吧。话虽这么说,但也有从大部分男人身上感受不到的部分。皮肤又白又细,被黑丝袜强调的腿部线条,老实说看起来甚至有点性感。不管怎么看,都像女孩子。
「……咲马,你看得太用力了。」
「咦?啊!对、对不起!」
我连忙道歉。对像是在品评汐的自己,感到极度羞耻。
汐不安地垂下眼帘。
「果然……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就算说自己是女生,也会有很多人相信。一点也不奇怪。我认真的。」
「是、是吗?那就好。」
我松了一口气。汐在学校已经受够了,我不想让他更加困扰。
「今天很难熬呢。明明刚回学校,却发生了这么多事……」
「是啊……今天真的很累呢。我都快站不住了。就算跑完全程马拉松,也没有这么累。」
托福,今晚应该可以睡得很好。汐苦笑起来。总觉得有很多年没听到汐说示弱的话了。今天就是这么痛苦的一天吧。我也不禁感到心痛。
「回家后要好好休息哦。」
「嗯,我会的。」
汐点点头,对话到此中断。
忽地,我想起十天前的那晚——穿著水手服坐在长椅上的汐的身影。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十天来,我一直对此烦恼不已。可是我并不发问。就算是现在,我仍然觉得双方都忘了那件事比较好。
我思考其他的话题,看向稻田。苍鹭正慢慢地行走在田里,偶尔从泥中啄起虫子。最后张开双翼,振翅飞翔。蔚蓝的天空,有两道交错的飞机云。
「很久没有和你一起回家了呢。」
我把想到的事说了出来。「是啊。」汐回应完,抬头看向远方。
「从国中之后吧?就没有一起回家了。」
「是啊。因为社团不一样……而且有很多事。」
所谓「很多事」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故意用含糊的说法带过,使我产生了一点罪恶感。但汐似乎不在意,安静地开口:
「很多事都出现变化了呢……如果能一直停留在小学的时光就好了。」
「是吗?我倒是想早点毕业,快点离开这种鬼乡下呢。」
「你从以前就一直这么说。」
「住在这种地方,和坐牢根本没两样嘛。一个不小心,所有人全陷在泥巴里。」
「哈哈哈,什么啊。」
汐笑了起来。既然他还能笑,我就放心了。虽然我有一半是认真的。
田中小路即将来到尽头,正前方是公寓。五、六名貌似椿冈国中的女孩正愉快地在公寓前方聊天。
见到那些女孩,汐的表情变得忧郁,轻轻叹气。
「怎么了?」
我发问,「什么?」汐有点慌张地回问。
「你刚才不是在叹气吗?」
「啊,被听到了吗……对不起。我只是想起我妹的事而已。」
「她怎么了?」
「最近,她都不和我说话了。」
那个小操?虽然听说她进入叛逆期……难道和汐的装扮有关吗?
「那个,我可以问原因吗?」
汐的表情一僵。但因为只有短短的一瞬,说不定是我看错了。
「可以啊。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反正我本来就在想,早晚要让你知道的。」
「我?」
「就是十天前的事。」
我心脏猛地一跳。汐打算提那晚的事吗?尽管我故意不问……不过老实说,我很在意。
我以沉默催他说下去。
汐放慢走路速度,这是说来话长的意思。
「那天桌上放了纸条,说会晚点回来。」
团练完回到家时,应该是七点左右吧。
那时候,只有操在家里。爸爸本来就很晚回家,所以我不怎么在意。可是这个时间雪姨不在,就很稀奇了。所以我问在客厅的操——啊,雪姨是我继母……对,国中时我爸再婚的对象。
然后操说:
「桌上。」
就只讲了那两个字哦。我走过去一看,发现刚才说的纸条。雪姨说,因为她要参加公司的餐会,所以会晚点回来。晚餐在冰箱,要我们加热后吃……好像是先煮了晚餐才又出去的。
还有这样的啊?我一面想著,先去洗澡。一身清爽地走出浴室时,发现操换了外出的衣服。
「你要去哪?」
我问她。
「和朋友开读书会,去一下家庭餐厅。」
可是那时已经八点了。八点了哦?一个国中生在那种时间单独外出,不是很危险吗?而且想念书的话在家也能念。虽然我这么说,但操完全不理我。
「吵死了。十点我就会回来了啦。」
她说完就出去了。明明以前那么爱黏我……果然是叛逆期吧。
总之就是这样。家里只剩我一个人。
吃完饭、拉完筋后,就没事做了。那天没有作业,所以我看电视打发时间。我随意转台,看到全国的厉害高中生特辑的节目。穿著水手服的女生开心地弹著吉他,唱著动漫歌。
看著那画面……该怎么说呢,我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我和那女孩,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呢?是说当然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所以我一下子就消沉了。
然后,我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与其说是念头,不如说是冲动。
我想知道,自己到底适不适合穿水手服。
第一次做这种事,我心脏跳得很快。我上楼,打开好多年没进去过的操的房间。她的制服就挂在墙上。
我迷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豁出去地穿上制服。虽然衣服很小……不过我还是把自己塞进去了。裙子也扣得上。领结的话,因为不知道怎么打,所以就没绑了。
我看著旁边的穿衣镜,「这样应该还行吧?」我这么想。那时候我身上应该充满肾上腺素或是多巴胺什么的吧,觉得都穿成这样了,乾脆连袜子都穿上好了。现在想想,我那时根本失去理智了。
就算是那样,我还是不想打开妹妹的衣柜。操应该也有不想被人见到的东西吧……虽然说擅自穿了她的衣服的人,事到如今才那么想也很矛盾就是了。
后来,我想起客厅有已经洗完摺好的操的袜子,所以走出房间下楼——啊……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家的楼梯就在玄关旁,想去客厅的话,一定得经过玄关。
没错……操就是在那时候回来的哦。
我太大意了。她离开家,还不到三十分钟。
我和操都僵住了,大概有整整一分钟,两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什么啊?」「你为什么穿我的制服?」一开始,操那么问。
可是我无法说明。因为根本没有穿妹妹的制服的正当理由。
操看我回答不出来,就……该怎么说呢,就抓狂了。完全控制不住,一直骂我。那些骂人的话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惊人到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然后,我就……逃走了。连鞋子也没穿就跑出家门了。跑著跑著,我觉得自己很悲惨,所以尽全力跑……最后到了那个公园。
之后的事,就不用说明了呢。
后来我回家,和爸爸还有雪姨开了家庭会议。我们谈了很多,决定好今后要怎么做,暂时请假在家休息。
至于操……从那之后就不跟我说话了。她偶尔会用很凶的眼神看我。总之,这全是我的错。
……虽然说来话长,不过大概就是这样吧。
「呼——」汐喘了一口气。
我脑中一片混乱。虽然已经有了觉悟……可是事实比想像中的还要沉重。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我想,汐应该是藉著坦承一切,希望我能不再介意那件事吧。说不定他希望我能一笑置之。
可是,别说笑出来了,我连「辛苦你了」都说不出来。总觉得不管说什么,都只是空泛的安慰。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该说点什么才行,嘴巴因此愚蠢地半开著。
汐自嘲似地笑了起来。
「唉~不行啊。本来以为说出来能轻松点,结果还是很难受。」
汐停下脚步。
回过神时,我们已经离住宅区不远了。我和汐的家,分别在这三岔路口的不同方向。
「对不起啊。你特地找我一起回家,结果气氛变这么沉重。」
「不会。没那种事。如果我一开始就问清楚……」
「没什么。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了。」
汐淡淡地笑著。虽然笑得很自然,但一定是在强颜欢笑。
「……别太逞强哦。」
「才不会。」
汐有点抢话似地回答。向前走了几步后停下。
「吶,咲马。」
他回过头。虽然是看著我这边,但双眼没有聚焦在我身上,彷佛看著很远的地方。
「是我错了吗?还是——」
说到这里,汐轻笑起来。
「没事。对不起。谢谢你和我一起回家,再见。」
汐骑上脚踏车,以穿著丝袜的腿踩起脚踏板。
我站在原地,望著汐的背影,直到见不到他的身影为止。
✽
和汐分开时,他那悲伤的表情,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中。
那时候,什么才是正确的回答呢?回家后,我连制服都没换,直接倒在床上,不断地思考著。但想了一个小时,还是想不出好的回答。就算真的想得到好了,事到如今也不能怎么样。即使如此,我还是不住烦恼。
仔细想想,自己今天整天都在想汐的事呢。明明直到不久之前,都还觉得他是不同世界的人,为什么要为他烦恼到这种程度呢?我也不知道。
「唉……」
我忧郁地眺望著天花板,门突然被打开。
「电子字典借我。」
是彩花。她已经换下椿冈国中的制服,穿上老土的居家服了。
我藉著反作用力起身。
「我不是说到嘴都酸了吗。进别人房间前要先敲门啦。」
「不要。」
为什么不要啊?只不过是敲两、三下门而已,到底有多困难?这样早晚会出意外哦。真的。
应该好好念她一顿才对……我本来这么想,但是又算了。假如我发脾气,彩花会针对我的弱点或不想被提及的部分,毫不留情地进行攻击。不论是细长的眼睛,或是及肩剪齐的头发,这妹妹全身上下从内到外都很尖锐,即使我是哥哥,也违抗不了她。
「真拿你没办法……我记得是收在哪个抽屉……」
我下床走向书桌,照顺序一一打开抽屉找电子字典。
「……问你哦。如果你朋友向你倾诉秘密,你会怎么做?」
我一面找,一面问出刚才的烦恼。
「朋友?你有朋友?」
「真没礼貌。那种事不重要啦。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要看是什么秘密。电子字典呢?」
「不要那么急啦……啊。」
找到了。在侧边柜的第三格抽屉里。
「找到了?借我。」
彩花朝我伸手。但我不直接把电子字典交给她。
「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啥?真麻烦。」
「拜托啦。」
我双手合十请求。彩花啧了一声,「烦死了……」小声嘟哝。
「哪种秘密?丢脸的?还是做了坏事?」
「呃——不能告诉别人的。」
「秘密不都那样。」
说的也是。汐的那件事,算是哪种秘密呢?擅自穿了妹妹的制服,被妹妹发现……
「丢脸……的吧。」
「那种的话,只要说这种程度的事大家都有过哦,不用在意~就好了吧?只要知道不只自己丢过脸,就可以安心了。」
「唔……可是这次的情况很特别,应该不能那样安慰。」
「烦死了~那你不会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对方?这样就扯平了。」
「不是那种问题……不对,是这样的问题,吗……?」
是吗?我正在思考,电子字典已经被抢走了。
「够了吧?我回去了。」
彩花单方面地结束对话,离开我房间。
我呆立原地,回想彩花的话。交换秘密,扯平。虽然这理论很粗鲁,不过似乎有点道理。
「秘密,吗……」
我看向书柜。正确来说,是书柜深处。
——不、可是……那个未免太……唔……
我沉吟起来,脑中的天秤左右摆动不已。
思考了一会儿后,我做出觉悟。虽然非常不愿意,但正因为非常不愿意,所以才是等值的内容。
好。把那个拿给汐看吧。
正当我下定决心,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是电话。这种时间,是谁打的?我拿起手机,发现是星原打来的。
「呜噢!」
我惊讶地发出怪叫。女生打来的电话。罕见的情况使我陷入恐慌。该、该怎么办?不对没有怎么办啦,快点接电话啊白痴。我在动摇中接起电话。
「喂、喂?我是纸木。」
『我是星原!不好意思突然打来,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即使隔著电话,还是可以听到开朗的声音。我内心雀跃,不自觉地眉开眼笑。
「没问题哦,我现在很闲。」
『是吗,太好了~那个啊,你推荐的那本书,我已经看完了哦。可是我不太会写文章,想说比起传讯息,不如直接讲感想比较快。』
「是、是吗?其实讯息或电话都——」
可以哦。我正想这么说时,墙壁被「咚!」地用力捶打。糟了,彩花又生气了。
不想又被她骂「吵死了」或「去死」,我急忙地离开房间下楼,穿上外出拖鞋,从后门走到户外。在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喂?你有听到吗?』
「啊,对不起。我刚才在移动换地点。在自己房间讲电话,会惹我妹生气。」
『哦~你有妹妹啊!真好,我是独生女,所以一直很羡慕有兄弟姊妹的人哦。』
「一点也不好,她每天不是嫌我烦,就是骂我恶心。」
『咦~会这样喔?』
「是啊,有时候还会拿东西砸我。」
『欸——!还真夸张耶。』
顺带一提,彩花扔的是面纸盒。因为我不小心吃了她的冰淇淋。不过会选择丢不坏而且不会打伤人的东西丢,表示她还有一点理智吧。
『不过我还是会觉得羡慕吧。因为我爸妈都要上班,放学回家后,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很寂寞呢。』
的确。就算是那种妹妹,如果她不在了,我可能也会觉得寂寞吧。
星原之所以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朋友又多,也许是因为寂寞导致的吧。
『啊,怎么沉重起来了!快点回题吧!关于那本书——』
星原热烈地说起我推荐的《针鼹之梦》的感想。
因为内容有点难懂,我本来有点担心星原可能看不下去,但星原似乎挺喜欢的。不但提到各种剧情,还率直地讲了许多的感想。
令人意外的是,她看得很认真。「那是主角面临的第一个困境吧?」「那句话是从爷爷那边学到的吧?」之类的,连细微的伏笔也都有发现。说不定她看得下更长的小说呢。
『如果有其他好看的书,也推荐给我吧!』
「没问题。我列一张清单寄给你好了。」
『谢谢!能和我聊这些的,只有纸木同学了呢~』
虽然知道星原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听她这么说,我还是开心到快飞起来。手机的通话能事后录音吗?
「反正我很闲,你随时可以打电话或传讯息给我哦。那个,能和我聊这些的,也只有你了……」
呜哇。说到一半才开始觉得超难为情。
『好!我会的!』
太好了。她好像没听见。我不去思考那句话被忽视的可能性。
正当我松了一口气时,晚上六点的铃声响起。我抬头向上看,傍晚的天空红得像正在燃烧似地。
「那我晚点再把清单寄给你。」
『好——啊,还有。』
「什么?」
『今天放学时,你不是和汐同学一起回去吗?』
话题转变得太突然,我有点惊讶。
「是啊,我和汐一起回去……怎么了吗?」
『我有点意外。因为我从来没想过你会那么做呢。』
「呃,因为我挺担心他的……好歹我们是童年玩伴嘛。」
『咦!是吗!?』
星原声音拔得老高,我不禁把手机拿远。有那么值得吃惊吗?
「我们以前常玩在一起。虽然最近很少说话了……他变成那样,我很在意,所以就豁出去了。」
『这样啊……纸木同学很为朋友著想呢。』
「没有啦,那算不上——」
『不,我觉得你很厉害哦。不像我……虽然以前能普通地和汐同学说话,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再加上汐同学和亚里沙闹得不愉快,我已经没有和他说话的勇气了……人际关系真难啊。』
真意外。没想到星原会说这种话。
我知道的星原夏希,是不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能简单地打成一片,天生受人喜爱的角色。不过,这种看法说不定该修正了。就算是星原,也会烦恼人际问题呢。
「……其实我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汐。虽然离得远远的会很轻松,可是那样一来,就没有然后了……而且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很难忍受,所以我打算试著再和汐多做一点接触。」
隔了一拍,我继续说下去:
「虽然朋友很少的我,说这个也挺好笑的就是了。」
『……不会,我觉得你果然很厉害哦。』
「是、是吗?」
又被星原称赞了,我觉得很开心。
『总觉得轻松多了。纸木同学谢谢你!能和你聊,真是太好了。』
「我才是。很高兴能听到你的感想。」
『不会不会~那就等你送清单过来了,再见!』
「再见。」
通话结束。
我在原地伸了一个懒腰。夕阳很美。和星原说过话后,总觉得各种景色都鲜明了起来。想和星原说更多话,同时又自我警告著,不能陷得太深。该听哪个声音呢?虽然不知道,但我现在不想思考太难的事,只想沉浸在刚才的余韵里。
「好。」
回房间吧。得挑选要推荐给星原看的小说才行。
还有,得准备好要给汐的那个。
✽
隔天。我比平常早出门,骑著脚踏车在晴朗的天空下奔驰。进入椿冈高中,在鞋柜区换上室内鞋后,我看了看汐的那格。没看到鞋子,表示他还没来吧。我靠在墙边,等汐来学校。
我有东西要交给汐,所以才会在这里等他。
这个时间的鞋柜区很宁静。再过十分钟,学生就会一口气涌进学校里,变得非常吵闹。希望汐能在上学的尖峰时间前到校。
五分钟,十分钟。汐一直没出现。即使过了上学的尖峰时间,还是没见到他。
平常的话,汐早就在教室里了。是因为退出田径,所以连作息时间都改变了吗?
「你在干嘛?」
「哇!」
有人说话。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莲见。虽然从以前就有点这种感觉,不过这家伙的存在感真的很薄弱呢。
「别吓我啦……我在等汐。」
「槻木?还真稀奇。」
「嗯啊。可是他一直没来。睡过头了吗?」
「……他会来吗?」
莲见自言自语地说著,我不禁皱眉。
「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啊,他昨天不是和能井还有西园,都闹得很不愉快吗?而且大家都开始躲著他。如果是我,当然不想来学校了。」
「那种事……」
虽然我想反驳,但是做不到。
莲见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应该说,是很有可能的情况。昨天发生了那么多消耗心神的事,汐一定很累吧。而且事实上,放学时我确实听到汐难得的示弱之声。不只那样,我们之间的气氛也很尴尬。如果我是汐,一定会烦恼要不要继续上学。
「不过那只是我的想法啦。你应该比我瞭解槻木的事,如果觉得他会来,就再多等一下吧?」
「嗯。我是打算等到快上课啦……」
我开始感到不安。虽然汐今天没来上学是无所谓,但假如演变成拒绝上学,我会很愧疚的。
该打个电话给他吗?我正如此盘算时,就见到星原慌慌张张地冲进鞋柜区换鞋,接著发现我和莲见,跑了过来。
「纸木同学、莲见同学,早啊!」
她露出明亮的笑容,我也跟著笑了起来。
「早。」
「早安,星原同学。」
星原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糟了。」自言自语起来。
「我昨晚没写数学作业~得快点进教室写才行~我先走了!」
星原说完,彷佛可以听见「咻!」这音效似地迅速跑走,留下微微的甜香。是说数学是第一节,现在写来得及吗……?
「纸木,我也先走了。」
「哦,好。」
莲见也跟著星原,朝教室前进了。
我看向时钟,离班会开始只剩五分钟,我也该进教室了。反正那个也不是非立刻交给汐不可,大不了还可以直接拿去他家给他。
没办法,先走吧。
我正想迈步时,眼角余光瞄到银色的头发。
是汐。太好了,他仍然愿意来学校,而且穿著女生的制服。虽然被其他人投以好奇的目光,虽然有人对他失望,有人开始躲著他……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看他普通地走进学校,我就觉得很感动了。
我朝汐轻轻挥手,他显得有点惊讶。换了室内鞋后,汐朝我走来。
「早。你在等谁吗?」
汐的脸上带著疲倦的神色。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黑眼圈,声音也不是很有活力。也许昨天的疲劳还没完全消除吧。
「嗯。我在等你。有东西要给你看。」
「我?」
我点点头,从自己书包中拿出一叠总数超过一百张,沉甸甸的A4纸。
「这是?」
「我国中时写的自创小说。」
小说?汐讶异地皱眉,将目光放在手中的稿纸上。
「呃……《终末的瓦——」
「啊——不要念出来。快点收进书包,回家再看吧。不对,就算不看也可以。」
「什么……?」
「边走边说吧。待在这里会迟到的。」
我说完,两人快步朝教室前进。
「为什么突然给我看小说?想听感想吗?」
「不是。因为写的很烂,所以我不是很想知道感想……」
「那为什么要给我看?」
汐有点烦躁地发问。我老实招认:
「因为那是我的秘密。」
「秘密?」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其实我曾经梦想成为作家。国中时,还写了小说投新人奖。可是在第一关就被刷下来,而且被评审批评得很难听,害我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就像垃圾一样,觉得不自量力地想成为作家很丢脸……所以一直没有告诉别人这件事。」
汐微微点头,我继续说下去。
「你昨天不是把自己的事告诉我吗?我想,那应该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事。所以我也应该告诉你同等程度的秘密才行,所以告诉你小说的事。这样就扯平了。」
我引用完彩花的话,发现一件事。
这么做,完全没有帮到汐吧?
对汐来说,我的小说根本可有可无。就算说那是我的秘密。大概也只会得到「哦,这样啊」的感想而已。而且仔细想,把自己觉得是垃圾的东西拿给别人看,说这叫「扯平」,也未免太奇怪了。只不过是用比较体面的方式,把垃圾交给别人处理而已。
糟糕,我开始担心了。汐会不会不高兴啊……?
我偷瞄著汐,只见他傻眼似地叹气。
「你还真好玩呢。」
「呃……这算夸奖吗?」
「是啊。没想到昨天回家时说的那些事,对你来讲和成为黑历史的小说差不多。」
「啊、不是。我没有要笑你的意思——」
「我知道。我没有生气哦。我只是觉得自己想得太严肃,反而有点傻而已。」
汐说完,笑了起来。
「谢谢你。我会认真把小说看完的。」
「嗯,那就好。但是不用认真看啦……」
就结果来说应该没问题吧?是的话就好。而且汐也笑了。如果能让他稍微有精神一点,其他就不重要了。我也有种释怀的感觉。
抵达教室时,铃声正好响起。我和汐急急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班上的情况和昨天没两样。
没人和汐说话,汐也依旧保持孤独。除了上课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之外,他完全消除了自己的气息。
虽然我好几次想和他说话,可是都只有想想而已。在班上和汐说话,一定会引起所有同学的注意。对于一直不起眼地度过校园生活的我来说,不想成为众人的焦点。
虽然没必要硬找话题和汐聊天,可是看著孤伶伶的他,就会觉得自己很无情,无法保持平静。
一整个上午,我心中都是这种焦躁的心情。
午休到来。我正在整理桌上的东西,见到星原拿著便当走到汐的位子。
昨天明明那么尴尬,还是愿意找汐一起吃饭吗?不愧是星原,我忍不住佩服起来,同时也觉得只敢旁观的自己真是逊毙了。
星原来到汐面前,和昨天一样捧起便当。
「要不要一起——」
「夏希。」
西园冷冷地插嘴。
星原战战兢兢地回头。西园在几名女生的簇拥下站在门口。真岛和椎名也在其中,她们尴尬地把眼神瞥开。
不确定西园原本是否知晓星原跟汐正在对话,她接著说道:
「我们今天想在学生餐厅吃饭,你也会来对吧?」
尽管语气平淡,却有种不容反驳的感觉。
星原困扰地交互看著西园与汐。也许是看不下去吧,汐朝西园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似乎在说「快去吧」。
看得出星原用力捏著便当。最后,她豁出去似地用力转身,看著西园。
「我、我今天想在教室吃饭呢——哈哈。」
她硬是挂著笑容回答。
星原的微弱反抗,使西园微微挑眉。应该是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吧。她不高兴地眯起眼睛,凝视著星原。
「是吗?那就随便你了。」
说完,她和其他女生离开教室。
本来以为西园会有其他动作,没想到会这么乾脆地退让。但是那种乾脆的态度,反而给人更可怕的感觉。星原似乎也是那么想的,即使在汐对面坐下,仍然有点紧张。
「没问题吗?」
汐担心地发问。「没问题!」星原以开朗的声音回应,但应该只是强颜欢笑而已。就算两人开始吃便当,星原还是显得很不安。
不只汐,星原可能也会与西园对立。假如真的变成那样……我该怎么做呢。话说回来,有我能做的事吗?
放学时分,班上弥漫著懒洋洋的氛围。
我整理著书包,若无其事地看向汐。他也朝我看来,两人眼神对上。但是汐很快地别过脸,把课本塞进书包,离开教室。
——今天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有种又是放心,又有点可惜的复杂心情。我把没装什么东西的书包搁在肩上,慢慢地走出教室。
我来到鞋柜区,看到汐靠在墙边,就像今早的我似地。还以为他已经回去了,待在这里做什么呢?但是我又不好无视他直接经过,只好发问:
「怎么了?」
汐看著我,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
「不,没什么。」
「是吗?」
「……那我回去了。」
汐背对著我说道。到底是怎么回——正当我这么想,又突然惊觉。
难道说,他在等我?
「汐。」
被我呼唤,汐回过头。尽管觉得有点难为情,我还是开口:
「……如果没有别的事,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汐睁大眼睛,但是又立刻若无其事地点头。
「嗯。一起回去吧。」
……该说兜圈子吗?虽然不知道汐在想什么,不过总觉得这样有点像闹剧。总之,我们一起走向鞋柜。
我们换好外出鞋,走出玄关时,身后传来「等一下!」的叫声。我回头一看,是星原。难道我们忘了东西?
只见星原穿著室内鞋朝我们跑来,战战兢兢地发问:
「那个……我也可以,和你们一起回去吗?」
真的吗!我差点叫出声。可以和星原一起回去?我按捺著涌上心头的欣喜,假装平静地回答:
「当、当然可以了。汐,你也没问题吧?」
「嗯。有夏希在一定会很热闹吧。」
星原的表情亮了起来。是会把情绪立刻表现在脸上的人呢。
「那就回去吧!」
星原说完,直接朝外走。明明她还穿著室内鞋。就连这种粗心的部分感觉起来也很可爱,我可能已经陷下去了。
昨天和汐一起经过的田间小路,今天多了星原,三人一起前进。我们打横排成一列,星原走在中间。
星原是同时以脚踏车与电车上学的。先从家里搭电车到最近的车站,再骑脚踏车到学校。由于椿冈高中离车站有一段距离,有不少学生是这样上学的。真不方便啊,星原感叹著。
「对了,汐同学和纸木同学是童年玩伴?」
星原发问,我点头。
「是啊。是小学时吗?」
我向汐做确认。
「不,应该从幼稚园就认识了。不过是上小学之后才经常一起玩。」
星原佩服似地「哦——」了起来。
「那你们已经认识超过十年了呢。你们小时候是什么感觉?」
她直接了当地发问。我回溯起往事。
「唔……我应该和现在差不多吧,是很不起眼的小孩。」
「咦?」
出声的是汐。他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我。
「不是吧。你小时候是孩子王哦。」
「咦?是吗?」
「是啊。和喜欢欺负人的小孩吵架、跑到学校屋顶,被老师骂……很引人注目哦。你不记得了吗?」
「啊——这么说来是有那些事呢……」
我有点怀念,又觉得难为情。不过和喜欢欺负人的小孩吵架,只是嘴上吵吵,跑到屋顶单纯是因为通往屋顶的门没锁。全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变了很多哦……虽然也有没变的部分。」
汐以微妙的表情这么说。
星原一脸奇妙地歪头,继续发问。
「那汐同学呢?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孩子?」
「我的话,反而是咲马说的那种不起眼又安静的小孩。那时候我身体不好,而且很软弱,常常哭呢。」
这我倒是记得。以前的汐比现在内向很多。是直到小学四、五年级时,才变得愈来愈活泼。
「哦~看著现在的汐同学,完全想像不出来呢。」
汐腼腆地笑著。
「如果想像得出来,就伤脑筋了。我为了改变自己,做了很多努力呢。」
「是这样啊……」
我都不知道,星原说著。我也有同感。明明从小看汐到大,应该知道这些的,可是我却一直认为,汐的领袖魅力是与生俱来的。
为什么会那么认为呢?因为想那么认为吗?把原因全部推给才能,是最简单的卸责方法。
「……话说回来,从昨天起,我就一直有点在意。」
星原突然以认真的表情看著汐。
她顿了一顿,缓缓开口道:
「汐同学,你还想继续用※『仆』自称吗?」(译注:在日文中,第一人称有「俺(ore)」、「仆(boku)」、「私(watashi)」……等等说法。女性通常以「私」自称,男性在非正式场合,通常会以「俺」或「仆」自称。)
我吃了一惊。
虽然我没有很在意,但是听星原一说,我确实也产生了这个疑问。虽然汐宣布要以女生的身分生活,也换了女生制服,但第一人称一直是「仆」。
被这么一问,汐露出苦涩的表情。
「……这样果然很半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