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二章 追寻影子(1 / 2)



1



当我们从京都站搭上新干线光号列车,并找到相邻的自由座时,美星小姐向我道了歉。



「这件事其实根本不应该劳烦青山先生,结果却还是让你陪我跑一趟,真的很抱歉。」



「你别放在心上,是我自己说要陪你一起去的。」



四月二日上午,我和美星小姐出发前往滨松。目的是寻找疑似与太太一起度过那一周的画家,影井城的线索。



影井已经过世了,我们不可能与他见面,但是──



「据说他的人生大半都在滨松度过,所以我认为,滨松应该还留有许多他活动的足迹,或许可以藉此了解他与太太的关系。」



昨晚,美星小姐似乎透过网路尽可能收集了与影井有关的资讯。虽然我也参加了这趟滨松之旅,但实在没办法像她这么积极,所以对她坚定耿直的个性深感佩服。



「你刚才提到他大部分的人生都待在滨松,我记得美空传来的讯息里,也有相同的叙述,但他是不是也曾经有段时期不在滨松呢?」



「影井先生从一九六○年代中期到后半,都在京都的艺术大学学习绘画。那好像是他人生中唯一没有住在滨松的时期。」



京都这个地名会出现在这里,显然并非巧合。



「所以他就是在那时认识太太的吧。」



「我想应该是。因为太太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京都,所以可以确定,有一段时间这两人正好都待在京都。」



「他们究竟是在哪里认识的呢?」



「我不知道。不过,影井先生和太太似乎是同一年出生的。我想二十岁左右的男女只要一认识,应该很快就能对彼此敞开心房了吧。」



我听说太太是在五年前的一月过世的,正好满六十四岁。这样算起来,影井应该是在六十九或七十岁撒手人寰。在大约半世纪前,他们正享受著青春时代,那时日本和京都的风景又是什么模样呢?战后时代已经远去,应该正值经济蓬勃发展的时期,以我贫乏的知识与想像力,实在很难正确地想像当时的情景。



新干线列车逐渐远离京都市区,车窗外的风景开始染上乡村色彩。坐在靠窗座位的美星小姐把手靠在扶手上,正托著腮帮子陷入沉思。我一边看向三排椅座位中靠近走道的空位,一边说道:



「结果小原并没有跟我们一起来呢。」



「我有问过她,但是她拒绝了。她说只要回到滨松,可能就无法再去京都了。」



她说的或许也没错。我后来才听说小原的父亲惠一基于工作等因素,好像早就暂时返回滨松了。虽然他在手术时应该会再次前往京都,但小原好不容易才能在这段期间自由行动,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你有小原的联络方式吗?」



「我原本想和她交换APP的联络资讯……但她好像没有在使用那个APP。」



真令人惊讶。因为近年来大家要交换联络方式时,都会先提起这个APP的名字。美星小姐后来又举了几种可以收发讯息的APP,但小原的回答似乎全都是「没有在使用」。现在真的还有这样的女高中生吗?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先和她交换电话号码。反正可以打电话,也可以传简讯给她,应该不会有问题。」



美星小姐说小原会暂时住在京都车站附近的旅馆里,而且也确认过房间号码了,所以能够掌握小原的行踪。她好像完全把自己当成小原的监护人了。



一小时多的乘车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载著我们的新干线列车驶入滨松站的月台。我们穿过剪票口,并从南出口离开车站,看到正前方有个吊著许多铜钟的大型物体。据说是「钟琴」,能够自动演奏乐曲。



四周栉比鳞次地盖满了旅馆、银行、租车行、保险公司大楼等建筑,呈现出一看就知道是当地大型车站的景象。这里的街景与京都站八条口有些相似,但滨松的规模稍微小了一点,不过滨松市的人口约有八十万人,仍旧是个十分繁荣的都市。



「这是我第一次来滨松耶。」



我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道。美星小姐回答:



「我有亲戚住在这里,所以来过好几次。不过最后一次大约已经是十年前了。总觉得跟当时相比,市区给人的印象也改变了很多。」



十年前的话,美星小姐还是国中生或高中生。我想改变的或许不只是景色,也包括她本人的眼光和感受力吧。



我们到达目的地后,美星小姐看起来有些兴奋。虽然无意泼她冷水,但我还是一边摸著肚子一边说道:



「我肚子有点饿了呢。」



因为我们早上很早就出发,我只吃了一点点食物。美星小姐听到我的话,噗哧一声对我轻笑起来。



「时间还有点早,但我们先去吃午餐吧。虽然很老套,但俗话说得好,饿著肚子是没办法打仗的。」



她原本紧锁的眉头也稍微放松下来,真是太好了。



「滨松的特产是鳗鱼喔。在那边的旅馆二楼好像有间很受欢迎的名店。」



「青山先生,你只调查了这种事吗?」



美星小姐傻眼地这么问,害我慌了手脚。虽然我试图解释自己绝对不是来观光的,但她却只说了句「是是是」敷衍我。



我们走了几分钟就抵达旅馆,并搭乘电梯前往二楼。店门口有个接待客人用的触控萤幕,可看出这间店受欢迎的程度,但因为现在才十一点,刚开始营业,我们很幸运地免去了等待入店的时间。



我们的座位是漆成黑色的餐桌席。店内环境整洁,内部装饰也相当高雅有品味。我打开菜单,看到我想吃的鳗鱼饭,依照鱼肉的量分为五个等级。后来我们有些奢侈地点了里面放有整整一条鳗鱼的中级鳗鱼饭。



我们先吃了店家送来的炸鳗鱼骨当开胃小菜。这似乎是一种市面上称为「鳗鱼棒注7」的滨松土产。吃起来香味浓厚,咸度适中,是足以让人上瘾的美味食物。



「话说回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一边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咬碎骨头,一边召开作战会议。美星小姐的回答十分流畅,听起来就像早已事先拟好剧本。



「首先,我想先去展示影井先生画作的美术馆看看。」



「根据美空提供的资讯,那里收藏的都是当地画家的作品对吧?」



「如果从滨松站搭公车的话,好像十分钟左右就可以抵达。既然都展出作品了,馆方应该也知道许多关于影井先生的事情吧。我们就去那里调查他与太太的关系吧。」



美星小姐虽然也拿起鳗鱼骨享用,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大概是对于探究太太的秘密一事有所迟疑吧。太太与影井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说得夸张一点,深入追查感觉就像是打开潘朵拉的盒子。



不过,我们点的鳗鱼饭上桌后,美星小姐还是露出了笑容。鳗鱼肉质厚实柔软,可以享受鱼肉在嘴里化开的松软口感。



「真好吃!」



「我以前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鳗鱼。」



真的是令人感动不已的滋味。由于近年来鳗鱼被指定为濒危物种,也有人批评食用鳗鱼的行为。专家之间对于是否应开放食用似乎也有不同的见解。我到目前为止都没什么机会吃鳗鱼,之前也不算非常爱吃,所以始终觉得这种食物与我无缘,直到这次体会到其中美味,才开始觉得这样的饮食文化未来也应该继续传承下去。



我们在刚过正午的时候离开店家。店门口已经有许多客人在排队等待,先进的待客用触控萤幕能够即时告知等待时间,此刻显得十分实用。我再次见识到鳗鱼在滨松有多么受到人们喜爱。



我们穿过滨松站,并从北口出站,来到公车总站。当我们走到前往美术馆的公车站牌前,确认搭车时间后,美星小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每个小时只有一班公车。上一班才刚离开,我们几乎要等上整整一个小时。」



「唔哇,真惨。早知道应该先确认公车时间的。」



「是我疏忽了。既然我们在赶时间,还是想想看有没有其他交通方式吧。」



后来因为搭公车只需要十分钟,就算改搭计程车也不会花太多车钱,便直接前往计程车招呼站了。我们坐上等待客人的计程车,并告诉司机目的地,他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发动了车子。



流经车窗外的滨松市容感觉比京都更悠哉闲适。让我有种这是一座新城市的印象。但是美星小姐望著风景的侧脸看起来还是有些失落。



──幸好青山先生你今天也在这里。



虽然我听信了美星小姐两天前说的这句话,没有想太多就跟著她跑来滨松,但或许我今天应该让她自己一个人独处会比较好。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也只能尽量小心注意,避免干扰到她的行动。



我们下了计程车,发现美术馆就在眼前。这是一间位于公寓里的低楼层美术馆,看起来很像医院,外墙挂著蓝底的招牌,上面用镂空字写著「平山美术馆」。



「这间美术馆原本好像是在滨松出生长大的家族企业经营者为了展示收藏品而建立的喔。后来他们获得核准成为公益财团法人,近年似乎特别积极地在展示与滨松有关的画家作品。」



「这样啊。总之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我们在接待柜台支付入场费五百日圆。一进入美术馆,这里乍看之下似乎不是非常宽广。可能因为现在是平日白天,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他客人,室内笼罩在寂静之中。



今天馆内正好举办了浮世绘特展。虽然展览里有一些勾起我兴趣的玩具绘注8等作品,但实在没时间悠哉地欣赏它们。我们快步经过了该展览会场。



在常设展区有个收藏了滨松画家作品的专区。那个小房间以白日光灯照明,充斥了无机质气氛,其中共有六名画家的作品排列展示。



我们马上就找到影井城的名字。房间的墙壁挂著一块像白色垫板的牌子,上面以横书印著他的全名,并在下方附上简单的介绍,记载了他的生卒年,并提到他是滨松市内的商人长子,学生时代曾就读京都的艺术大学,后来则在滨松致力于创作活动,也解释了他的绘画风格。



「『他的风格深受明治时代日本绘画中的浪漫主义影响』……简介里是这么写的。但我对美术一窍不通,所以感觉有看没有懂就是了。」



我认为自己的优点就是不会随便装懂。美星小姐一边把脸凑向摆在牌子左侧的油画,一边说道:



「虽然专业知识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这种强而有力的笔触和独特的色调,会让人想到青木繁呢。你知道《海之幸》这件作品吗?」



我对这作品名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直接用手机搜寻了图片。与影井的作品互相比对后,的确可以看出一些相似之处。



影井的作品比其他画家还多,总共展出了十件:包括躺在沙发上的裸女、望向远方的白狗,以及滨松的画家大概都会画的滨名湖等等,主题相当多样。所有的作品都是油画,我觉得是我个人还算喜欢的笔触风格。



我们按照顺序一一观看排列在墙上的画作。当我们走到最后一件作品之前时,美星小姐轻喊了一声。



「这是──」



两幅大小相同的画隔著空隙排列在一起,使用的是尺寸约为B5的直立长方形画布。



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组系列作。画作的背景是海边,右边的画是男人面向左方站立,左边的画则是女人面向右方站立。画面拉得很近,所以脸庞的上半部和膝盖以下的部位都超出画布范围。他们互相朝对方伸出手,但上臂也碰到画布边缘,也被截断了。



画作下方有个写著标题的牌子。



〈遗作《四十年后》(三幅系列作中的两幅)〉



「遗作啊……既然这系列有三幅画,那第三幅究竟在哪里呢?」



美星小姐并未理会我的询问,自顾自地开口说道:



「左边这张画里的女性就是太太喔。」



「咦?」



「你看。这衣服和小原发现的照片上那件衣服一样。」



美星小姐一直把那张太太与影井的合照带在身上。我比对了一下她拿出来的照片与影井的遗作。



「真的耶。这幅画是太太,右边的画则是影井先生本人。」



影井的画风并不算非常写实。所以很难从画中的侧脸认出人物身分。不过,画中女士穿著的白色大衣与围巾,以及男性身上的绿色毛衣,的确和照片相同。



「也就是说,这张照片是在绘制遗作时拍摄的。虽然我们无法确定影井先生是否在那时就打算把这些画当成遗作,但我认为太太与影井先生应该是为了创作这组遗作而见面的。」



换句话说,太太并没有外遇。美星小姐大概是想表达这个想法吧。不过,画了遗作并不能证明她绝对没有外遇。美星小姐应该也很明白这一点才对。



「影井先生创作这些画时,太太曾在一旁协助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果影井先生在剩下的那幅系列画里画了两人牵手之类的情景,或许还能够证明他们原本就有深厚的关系,但是我们并没有看到那幅画,所以也无从判断……」



当我们暂时陷入沉思时,有个人主动向我们攀谈。



「你们对影井城的作品有兴趣吗?」



我转头往后看,有名穿著深蓝色套装,年纪约四十几岁的女士站在那里。



「你是这个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吗?」



美星小姐反问她。那名女士点了点头。



「因为我发现你们很专注地盯著这些画,猜想你们或许有什么问题,所以就过来询问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当然没有,你太客气了。请问这组遗作为什么少了一幅呢?」



她朝遗作看了一眼。



「其实是因为那幅画目前下落不明。虽然不够完整的作品或许不适合公开,但是基于影井先生遗族的要求,我们还是把它展示在这里。」



下落不明。既然如此,放在这里的两幅画又是怎么找到的呢?



那名女士主动解开了我心中的疑惑。



「影井先生在去年过世后,他所拥有的作品就全由他亲妹妹继承了。影井先生的妹妹将他的许多作品捐赠给这间美术馆,其中也包括了这组遗作,但只有这两幅画。」



「由他妹妹继承?」



「是的,因为影井先生一辈子都是单身,没有孩子。他的双亲早已去世,也只有一个妹妹,所以继承权就归属于她了。」



换句话说,影井的妹妹还活著。



我们特地跑来滨松果然是对的。原本以为影井的死让我们失去线索,其实在这里仍有接近真相的蛛丝马迹。



在我身旁的美星小姐看起来也十分兴奋。她用手按著胸口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询问那名女士:



「请问他妹妹现在住在哪里呢?」



「我听说她目前是住在滨松市内。」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不合理,但可以请你替我们联络她吗?」



这项要求似乎让那名女士愣住了。为了避免错过这个机会,美星小姐马上又接著说道:



「这幅遗作里的女性是我的亲戚。我想知道影井先生创作这幅画时的详细情况。」



这句话奏效了。那名女士先是露出讶异的表情,然后对我们解释道:



「他妹妹应该也不知道遗作里的女性模特儿是谁。因为她似乎认为正中间那幅下落不明的画正是在那名担任模特儿的女性手上。」



「很可惜,我那名亲戚已经在五年前过世了。但我并未听说她的遗物里有这样的画作。」



昨天我们在放置太太遗物的房间里大致搜索了一遍,但是并没有发现任何画作。如果房间里有这种尺寸的画布,应该会很显眼才对。所以虽然我们无法断定绝对没有,但太太并未拥有那幅画的可能性的确很高。



「原来是这样啊……总而言之,我先试著联络他妹妹看看吧。我想她一定也会想和你们聊聊。」



那名女士开口请我们稍等一下,然后就快步离开了。我转头看向身旁,发现美星小姐嘴角微微上扬,大概是觉得此行总算有了点收获吧。



我们一边欣赏其他常设展品一边等待了整整十五分钟。当那名女士跟刚才一样快步走回来时,表情看起来十分明亮。



「我得到他妹妹的许可了。她目前正好在家,请你们马上过去吧。我已经在这里写下她的名字和地址了。」



「真的非常谢谢你!」



美星小姐向那名女士深深低头致谢,收下一张折起来的便条纸。她摊开那张纸,上面写著影井妹妹的名字──江角兰。



注7:鳗鱼棒,原文为「うなぎボーン」,是静冈地区的名产。



注8:玩具绘,浮世绘的一种,指的是给小孩当玩具玩或是当成绘本欣赏的画。



2



我们离开平山美术馆,照著拿到的地址前往滨名湖。



在返回滨松站时,我们幸运地搭到了公车,后来便直接搭乘JR东海道本线的电车,在新所原站下车。按照指示前进,可以看到一个与JR车站相连的小巧车站,入口的古老木柱颇为显眼。这就是天龙滨名湖线的终点,新所原站。



天龙滨名湖铁路是一条连接JR新所原车站与挂川车站的铁路,其路线会穿越滨名湖北侧。我查看地图,发现车站数量意外地多,总共有三十九个。此路线由第三部门注9铁道公司经营,是一条全线都是单线铁道的地方铁路。



虽然这条铁路在白天也是一小时只有一班车,但我们等大约十五分钟就搭到车了。这班列车只有一节车厢,我们是在车站买好车票才上车,但车内也跟公车一样设置了可发送整理券注10的机器和投币箱。因为车内空位很多,我们两个便坐到四人座去。



片刻之后,列车动了起来。但这辆列车行驶时晃动得很厉害,感觉像是在搭乘汽车而非火车。我听说这条铁路会沿著滨名湖北上,原本以为可以眺望湖边景色,结果映入眼帘的尽是种满了低矮树木的田地。美星小姐说那大概是橘子田。



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在名叫三日的车站下车,前往目的地。这座车站同时也是书店,被指定为国家有形文化资产。当我们离开车站时,美星小姐喃喃吐出这句话:



「好怀念喔。」



「咦?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小原她家就住在这附近喔。」



我想起之前曾听说小原的父亲惠一在一间使用橘子为主要食材的日式点心店工作。当时美星小姐说他们居住的地方是橘子的知名产地。刚才在列车上看到的橘子田也与这有关。



「原来如此。我原本觉得已经来到很遥远的地方,但这里其实还在滨松市内对吧。」



「新所原站虽然位于湖西市,但这里已经是滨松市北区了。所以江角女士的住家当然也是位于北区。」



「距离影井先生妹妹住家与小原的家最近的车站是同一座……这会是巧合吗?」



「我没办法下定论。你刚才有注意到美术馆里并没有摆放影井先生的照片吗?」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影井的生平简介只有文字叙述,完全没有他本人的照片或图画。



「但是,小原昨天是这么说的。」



──那我可能就是在那间美术馆看到这个人的照片的吧。



「既然没有影井先生的照片,就不可能在美术馆看到。换句话说,那是小原记错了。」



我隐约明白了美星小姐的意思。



「如果他妹妹就住在这附近的话,就算影井先生在此出没也是很正常的。所以小原可能曾在这里亲眼见过影井先生,你的意思是这样没错吧?」



「『那个人是很有名的画家喔。』当时在她身旁的人或许曾这么跟她说过。如果小原是因此才在记忆中把影井先生与画连结起来,那我们会来到小原的住家附近就不是什么巧合了。」



「原来如此。我听说影井先生自己也住在滨松,但他是不是也经常出入妹妹家呢?」



「说不定住在这附近的人其实就是影井先生自己……啊,找到了,就是那栋房子。」



我们离开车站往北走,并爬上一座有点高的山丘,看到了那栋房子。



那是一栋庭院四周以树篱围起,屋顶由黑色瓦片铺成的日式宅邸。门口挂著全新的「江角」门牌,与旁边老旧的「影井」门牌摆在一起。



「原来如此。影井先生的妹妹继承了他的房子后搬过来住了啊。」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们接下来就别再臆测了,直接去询问当事人吧。」



美星小姐按下对讲机的按钮。不久之后,有人隔著扩音器回应我们。



「请问是哪位?」



我们一听就知道那个人不是影井的妹妹,因为那是个年轻男性的声音。



「我姓切间,刚才请平山美术馆的人替我们引介江角兰女士,所以就来到这里拜访了。」



「啊,我知道了,请你们稍等一下。」



对方似乎早已知道事情经过,切断了通讯。我们才等待不到一分钟,就有人推开宅邸玄关的拉门。



「请进。」



一名男性笑眯眯地邀请我们入内。他看起来大约四十岁,身材和五官都长得圆滚滚的,感觉颇为友善。我心想,跟某个轮胎厂牌的白色吉祥物长得真像。



我和美星小姐推开门走进去。庭院整理得十分美观,开满了许多种类的花朵。有粉蝶花、金盏花……较远的那个是铁线莲吗?



「对不起,我妈妈的脚状况不好,没办法亲自来迎接你们。请你们上来吧。」



这名男性如此解释,接著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江角兰的儿子,名叫大。」他似乎挺欢迎我们的,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在铺著地砖的玄关脱下鞋子。在大的带领下穿过木板走廊,每踩一步就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当他拉开位于走廊最深处的纸糊拉门,我们发现里面是间佛堂。约三坪大的房间,左侧设置了一个以黄金装饰的精美佛坛,房间中央横放著一张上了漆的长方形矮桌。正对著门口的格子拉门和窗户是敞开的,有名女士正坐在檐廊的藤椅上。她的年纪让我有点犹豫是否该称她为老妇人。如果她是影井的妹妹,推测她的年纪大概在六十五到七十岁之间。



「妈,有客人喔。」



那名女士一听见大的呼唤,便试图从藤椅上站起来。



「您还是继续坐著吧。」



美星小姐说道,于是那位女士又坐回椅子上,并对我们弯了弯腰。



「欢迎你们来。我是影井城的妹妹江角兰。」



她称呼哥哥名字时,「城」这个字是以日文发音。那应该就是他的本名吧。



以这个年纪的女士来说,她的体型算是相当娇小,身材则瘦得恰到好处,因为听说她脚不好,想不到她看起来比我想像的更健康,说话的声音跟裹著丝绸一样柔和。



「我是切间美星。这位是陪我一起来的──」



美星小姐正要介绍我时,我抢先自己报上了名字。兰笑著对我们说:「你们两人真可爱,我还以为你们是夫妻呢。」害我顿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大离开房间时,替我们摆好两个坐垫,我们便向他道谢,在上面坐下来。这是一间可以眺望庭院的和室,在今天这种晴朗的日子里待起来特别舒适。从兰所坐的藤椅上应该可以望见在远处反射阳光的湖泊吧。



「我哥哥以前好像经常像这样在这里坐上好几个小时。」



兰开口这么说。美星小姐接著问道:



「这间房子是你哥哥请人建造的对吧?」



「是的。屋龄应该已经有三十年了吧。我哥哥的职业画家生涯很早就上轨道,所以他在故乡的这块地上盖了这栋兼具画室的房子,往后的人生也都是在此度过的。或许他在当时就已经不打算结婚了吧。」



「是您哥哥亲自这么跟您说的吗?」



「不,但他跟我说要盖一个家。当我现在和我哥哥一样坐在这里时,总觉得好像可以明白他的心情。我想,这座庭院的确是设计给独居的人使用的吧。」



我倒是感觉不太出来。为了独居而建造的房子。为了独居而设计的庭院。但这栋房子看起来宽敞到足以让一家人居住。这是只有血缘相连的兄弟姊妹才能传达的心情吗?



「虽然我觉得问这种事情似乎不太恰当……因为这是个十分敏感的话题。」



美星小姐战战兢兢地开口说道。兰微笑了一下。



「你们尽管问吧。」



「在您哥哥那个年代,我想会早早就决定一辈子单身的人应该十分少见……他是不是碰上了什么不太适合结婚的情况呢?像是爱上了不被法律承认婚姻关系的人等等。」



美星小姐明知冒犯却还是询问这种事的意图相当明确。如果影井不是异性恋的话,他根本就不可能与藻川千惠外遇。



兰并未证实她的推测。



「听说我哥哥也交往过一些女性喔。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与那些人走到结婚这一步。」



「是我问的问题太奇怪了,对不起。」



美星小姐低下头道了歉。兰看起来并没有因此感到不悦。



「我哥哥去年夏天去世后,因为没有其他家人,所以就由我继承这整栋房子了。我的丈夫也已经去世,之前都是住在名古屋……但我觉得死后安葬在故乡也不错,所以就和独生子大一起搬来这里了。」



「您老家原本就是住在这个地区的吗?」



「我老家是经商的,在市区那边。不过,我哥哥似乎特别钟爱滨名湖地区,包括猪鼻湖等附属湖泊。所以他在这个可以看得见湖泊的地方盖了自己的家,老家所在的土地则在父母过世后就卖掉了。」



包含这栋房子与土地在内,影井持有的财产不少。据说兰目前便是一边慢慢整理哥哥的遗物一边度日的。



美星小姐又小心翼翼地提出下一个问题。



「不好意思,请问您儿子是从事什么工作呢?」



兰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已经退休了。相较之下,她的儿子应该正值忙著工作的壮年时期。所以我可以明白美星小姐为何想知道与母亲一起搬来这里的他从事什么工作。



「他之前是在证券公司上班。但是那份工作似乎不太适合个性悠哉的他。所以在我说要搬来这栋房子住时,他就以照顾我为由辞去工作了。因为我的脚不方便行动,目前是请他代我处理这些遗物以及其他杂事。虽然我知道这种生活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但我们目前也还有积蓄……而且包含我从哥哥那里继承下来的财产在内,到最后也全部都会由那孩子继承啊。」



我们的开场好像聊太久了。所以兰主动进入了正题。



「话说回来,据说我哥哥遗作上画的女性是你的亲戚?」



美星小姐点点头,拿出那张海边的照片。兰收下那张照片后,戴起老花眼镜认真地看了一会,然后问道:



「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个的?」



「那名女性是我的舅婆,名叫藻川千惠,我是在她的遗物里找到这张照片的。」



「这样啊……」



「您看到这张照片后有什么想法吗?」



「她的确就是那幅画的模特儿,这是毋庸置疑的。」



兰语气肯定地说道。她似乎已把遗作的模样牢牢记在脑海里,所以不需要进行比对。



「老实说,千惠的丈夫,也就是我的舅公目前得了重病。我是因为他的要求才会调查舅婆与您哥哥的关系。若您知道些什么的话,能请您告诉我吗?」



美星小姐开口拜托时,身子有些太过前倾,看起来颇为急躁。兰似乎觉得眼睛有些疲劳,把手从老花眼镜下方伸到镜片后,并搓揉著眉间。



「这个嘛……我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因为我从没想过会像这样突然得知模特儿的身分……」



「您哥哥始终没有透露那幅遗作的模特儿是谁吗?」



「是的。不过,这也不代表他什么也没说……好吧,我明白了。看来还是照顺序从头说明会比较好。」



兰稍微拉高音量,呼唤自己的儿子。大立刻推开纸糊拉门,出现在我们眼前,动作快到让人怀疑他一直在旁边等待呼唤。



「把那幅画拿过来。就是那幅练习画。」



大离去后,美星小姐便开口询问了。



「练习画?」



「是的。我哥哥的遗作里有一幅练习画。不过,其实那是一幅独立的作品,正确来说不该称为练习画。」



大抱著一幅画走了回来,画框比我们在美术馆看到的遗作组里的单幅画作还要再大上一圈。他把画交给兰之后便再次离开房间。



兰把画框转为横放,向我们展示了那幅画。



「你们看。这样应该就知道我为什么会称它为练习画了吧?」



美星小姐一直盯著那幅画看,甚至忘了回答兰的问题。



它的构图与那组遗作非常相似。这是一幅全身画,是一对在海边面对面站著的男女。两人各自伸出手,一起握著一根像是棍棒的东西。



「绝对没有错。那幅遗作就是以这幅画为基础描绘的。」



美星小姐观察了那幅画许久才表达认同。兰开始说明这幅画的创作背景。



「这是我哥哥二十几岁时画的画,似乎是件非常私人的作品,所以并未公开问世,但他曾展示给我看,而且表情十分自豪。」



──兰,你看。画得很好对吧?



影井似乎是这么说的。他在这幅画上应该费了不少心思吧。



因为这幅画似乎是私人作品,兰没有把它捐赠给平山美术馆。双眼仍盯著画看的美星小姐说道:



「这名女性也是我舅婆吗?」



影井二十几岁时的确曾在京都待过一段时间。如果他是在那时认识千惠,就算用千惠来当这幅画的模特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兰也认同了这项推测。



「我想是的。遗作的标题是《四十年后》。这肯定代表他在完成这幅画的四十年后,又用同样的构图画了遗作。我不认为做事总是有所坚持的哥哥会在那时找别的模特儿来代替。」



之所以取名为《四十年后》,表示有个四十年前的起点。这幅画大概就是那个起点。



「四十年后……那么,这幅画的标题又是什么呢?」



兰不假思索地回答了美星小姐的问题。



「是《国土诞生》。」



美星小姐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国土诞生》?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身为局外人,本来一直保持沉默,但并没有忽略这个关键字,在此时开口反问。美星小姐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耐心地解释。



「那是记载在《古事记》里日本国土诞生的神话。」



据她所言,《古事记》里是这么叙述的:



别天五神命令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二神创造大地,并赐予二神一支天沼矛。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站在天浮桥上,将天沼矛插入海水中咕噜咕噜地搅动。后来当二神抽起天沼矛,海水从矛头滴下,形成了第一座岛。那座岛就是「淤能棋吕岛」。



「所以这幅画就是在重现国土诞生那一刻对吧。」



「是的。关于淤能棋吕岛的地理位置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是淡路岛周围的沼岛或绘岛,也有人说是虚构的岛屿。至于天浮桥则普遍认为是现在的天桥立。」



天桥立。对住在京都的我来说,这个地名让人突然产生对神话的亲近感。



「所以这幅画是在京都的天桥立画的吗?」



「应该可以这么想吧。我认为影井先生当时待在京都,才会选择这个主题。」



「如果是我哥哥的话,我想他肯定会亲自跑一趟天桥立的。」



兰也如此向我们保证。



我在京都已经住了将近五年,但是目前还没有去过天桥立,所以很难从画中的风景看出具体的地点。而且如果画家目标明确地打算描绘神话,我想他大概也不会在上面画多余的东西。若这幅画的时空背景是在淤能棋吕岛诞生之前,即使他实际上可以在海的另一头看见对岸,也不能画出别的土地,否则就是错误的。



我再次看向《国土诞生》这幅画。虽然两人握著的东西看起来只是根棍棒,但应该可以解读成矛的前端沉入了海中吧。



「这幅画清楚地画出了遗作组画正中间所缺失的部分呢。我本来还以为他们肯定是互相牵著对方的手,原来是矛啊。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幅画应该不可能是在暗示两人之间具有特别的关系吧。」



考虑到兰身为影井妹妹的心情,我选择了这种说法。和互相牵著手之类的构图相比,这幅画缺乏可以联想到两人外遇的合理证据,我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但是,美星小姐却板著脸否定了我的推论。



「你错了。在那之后,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是透过不断性交才生出日本列岛的喔。」



「咦──」



我顿时哑口无言。



《古事记》里似乎也记载了这段情节。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来到淤能棋吕岛之后,便建立天之御柱并结婚了。伊邪那岐问伊邪那美:「你的身体长成什么模样了?」伊邪那美答道:「我的身体已长成,但有一处未完成。」伊邪那岐则回答:「我有一处长得太多了。」然后伊邪那岐便提议道:「将我那多余之处填塞进你那未完成之处,诞下国土吧。」伊邪那岐说:「我们绕著天之御柱行走,你从右边转,我从左边转,当我们相遇时,就来行房事吧。」然后二神便照著这项规矩实际行动,结果虽然一开始曾历经失败,但后来还是陆续生下了好几座岛屿。



「那么,这幅《国土诞生》的画是……」



美星小姐毫不犹豫地说出了我不敢直接说出口的话。



「应该把这视为表达两人是恋爱关系的一幅画会比较妥当吧。」



兰也认同她的这句话。



「我哥哥说这幅作品描绘了自己与他最爱的人。那个人好像是我哥哥在京都时认识并交往的对象,当他从艺术大学毕业,决定返回滨松时,两人在商量过后决定分手。毕竟当时和现在不同,要维持远距离恋爱是很困难的。」



两人在二十几岁时曾是情侣。这件事本身并无问题。影井与千惠曾经恋爱,两人分手之后,千惠便与藻川先生结婚了。这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如果遗作中间那幅遗失的画和这幅《国土诞生》一样都画著矛的话,情况就不同了。如果他是个不会在创作《四十年后》这幅画时,改用别人当模特儿的画家,我们便可以推测,他大概不会在画中加入莫须有的东西,也可能两人之间发生了某种行为,否则不会让画中的人握著矛。



「不过,他们都已经六十几岁了,很难想像两人之间能有什么亲密行为……」



因为实在太难以置信,我忍不住冲动地脱口而出。美星小姐立刻不悦地驳斥了我的想法。



「我并不这么认为。很多人即使到了六十岁还是能够享受亲密行为,而且就算因为体能等问题无法直接从事相关行为,只要画家认为两人做出了与其同等的事情,应该就会毫不犹豫地让画中的人物握住矛吧。」



「就算过了六十岁,还是有许多能够互相表达爱意的方法喔。」



兰的口气听起来像在逗弄小孩子。我别无选择,只能惭愧地缩起身子。



不过,这也让我更好奇正中间那幅画是什么内容了。美术馆里的女士曾说过,那幅画现在下落不明。包括它遗失的原因在内,我想知道这组遗作的创作背景和它被发现的经过。



「兰女士,你有看过遗作正中间的那幅画吗?」



美星小姐如此询问,但是兰一脸惋惜地说她没有看过。



「您哥哥生前有没有跟您提过任何与遗作有关的事情,或者是以某种形式留下相关纪录呢?」



「大约六年前,我哥哥曾经突然来到我居住的名古屋拜访我。」



据说他们兄妹虽然感情融洽,但是平常并不会频繁往来。所以兰看到哥哥出现时,也吓了一跳。



「我哥哥那时告诉我,他得了癌症,医生说他已经活不久了。」



这个消息让身为妹妹的她大受打击。但是影井语带安慰地对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因为他已经画好遗作了。」



影井基本上不会谈论太多与自己作品有关的事情,但他当时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寻求诉说的机会。所以兰回应了他的需求。



「我问他那是怎样的作品。结果他是这么回答的。」



──是描绘《国土诞生》四十年后的作品喔。



「虽然《国土诞生》没有公开,但对我来说是印象深刻的作品。所以当时便询问他是怎么画出那幅画的续作的。」



──我奇迹似地与她取得了联系。那简直就像是神明的旨意。我寄了一封信给她,说我想在死前再画她一次,所以会在我指定的时间地点等她,结果她竟然真的回应我这项奇特的要求,跑来见我了。我就这么与她重逢,完成了那幅遗作。



据说影井谈论这件事时,目光看起来和少年一样澄澈有神。



影井形容为「神明的旨意」的巧合究竟是什么呢?我能够想到的线索,大概就是影井与千惠的儿子惠一居住的地方相当接近,连距离最近的车站都一样吧。因为又次是入赘的女婿,千惠的姓应该还是藻川才对,和她当年在京都认识影井时一样。由于这个姓氏相当罕见,要找出拥有此姓氏的人家与千惠的关系大概不是什么难事。



我自认为还算明事理,知道不该把听了兰的叙述后最直接的感想说出来。但是美星小姐却把我刻意不提的事情代为说出口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要欺骗叔叔,太太或许也会去见他吧。毕竟太太是个温柔的人。」



为了替来日无多的过往情人完成最后的任性要求,太太责备摔破杯子的藻川先生,装出勃然大怒的样子离家出走,前往影井身边。我认为这样的行为就已经算是背叛藻川先生了。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为这件事谴责太太。



「我哥哥曾说过,这幅取名为《四十年后》的作品和《国土诞生》一样,在他过世之前都不会公诸于世。而且他还说自己已经不打算创作新的画了。我哥哥大概是相信医生说的话,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离开人世吧。」



但是现实情况却出人意料,影井在遗作完成后,又多活了六年才过世。他一定没有想到在这段期间,千惠竟会比自己还要早死去吧。



「我哥哥去世后,我便来到这栋房子寻找他的遗作,很快就找到其中两幅画,但是剩下的那一幅怎么找都找不到。因为他在画作背面清楚写下这是由三幅画组成的系列作,所以我可以肯定他一定有画出正中间的那幅画。那幅画却没有放在这栋房子里。」



后来兰就把这组遗作和其他几幅作品一起捐赠给美术馆了。



「我无论如何都想找出正中间的那幅画。那是系列作,我认为三幅画应该要放在一起才对,所以就想,如果把这组作品展示出来,说不定总有一天会出现知道中间那幅画在哪里的人。就算会违反哥哥的遗志,我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但是从影井过世到现在已超过半年,她一直没有收到可靠的消息。所以对于连一丝线索都不想错过的兰来说,这个能够得知模特儿身分的消息已经不是救命稻草,而是浮力等同木筏的新资讯了。



「我一直认为正中间的那幅画会在那位哥哥挚爱的模特儿手上。因为照理来说他不需要把遗作分成三幅来画。毕竟《国土诞生》也只有一幅画。所以我认为哥哥可能一开始就打算把其中一部分送给某人,才会把遗作分成三幅。既然如此,那个某人绝对就是他最爱的人。不过……」



「我并没有在舅婆的遗物中找到这样的画。」



就算是木筏,还是躲不过沉没的命运。兰现在大概觉得寻找遗作的进度又退回起点,不对,是退到比起跑线还后面的地方了吧。



「我无法提供能为寻找遗作带来益处的消息。但我现在打从心底希望可以看到正中间那幅画,想知道上面究竟画了什么。」



「真的很抱歉,但我可能也无法帮上忙。我并没有看过那幅画,我哥哥也没有提过他在上面画了什么。」



就算双方有相同目的,也愿意互相合作,却还是连往前迈出一步都办不到。美星小姐与兰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千惠的遗物中并没有影井的遗作,这恐怕是事实。但并不代表影井没有把画托付给千惠。如果正中间的那幅画上有矛,很有可能会变成两人外遇的证据。在这种情况下,不想把画放在可能被丈夫看到的地方也是人之常情吧。



「太太是不是已经把那幅画处理掉了啊?因为被藻川先生发现的话,情况会变得很难堪。」



就算我没有这么说,美星小姐应该也早就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了吧。所以她说明了自己不认同这种推测的原因。



「太太是个明白艺术价值的人,我不认为她会把画随意丢弃。话虽如此,要是她把画随便送给别人,又有可能会被身为作者的影井先生知道。所以她应该会谨慎地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否则肯定会深深伤害已来日无多的影井先生。」



「那么……如果太太的确收下了那幅画,还有什么方法能让其他人找不到它呢?」



「把它藏在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的地方。我认为这是唯一的方法。」



美星小姐的话等于是自己主动砍断了希望之路。据她所言,我们现在只能设法找出遗作,但它应该是放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而且我们连千惠是否真的收下画的证据都没有。这简直跟水中捞月没两样。



我们沮丧地垂下头。兰却在这时说出了让我们瞬间抬起脸来的话。



「我把遗作捐赠给平山美术馆时,曾说过要请他们帮我寻找正中间的那幅画,而且也明确提及要是有人把画带来,我会支付一千万日圆给对方。」



「咦?这么多?」



我惊讶到连声音都分岔了。美星小姐立刻纠正我。



「青山先生,这样很失礼喔。」



我的惊讶反应的确等于认为影井的画不值一千万日圆。兰看著羞愧不已的我苦笑了一下。



「你的反应是对的。我哥哥的画的确没有那么高的交易价值。不过呢,我还有哥哥留给我的遗产。如果是为了让他的画不再那么可怜地处于不完整的状态,就算使用他的遗产也是很合理的事吧。」



「您说曾经明确提及这件事,请问您有对此发布公告吗?」



「公告是美术馆发布的,虽然篇幅很小,但也写了一篇完整的文章喔。虽然我心怀期待地认为消息扩散出去后或许可以收集到一些情报,但也觉得要是引起太大骚动的话,可能会带来困扰,不过,不知该说是可惜还是幸运,这件事最后并没有引发广泛的讨论呢。」



「不过,应该也有人为了找画而来询问详情对吧?」



「一开始的确是这样。从高中生到年纪和我差不多的老爷爷都有。不过,应该比你想像的人数还少,用两只手就数得完了。而且那些人问完后就音讯全无,已经过好几个月了。」



一千万日圆是一笔大钱。足以让人为此奔走行动。但是,即使是像我们这样拥有重要线索,目前能够找到那幅画的可能性也几乎是零。那些毫无关系的外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应该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吧。



相较之下,美星小姐的态度极为冷静,看起来并没有因为金钱而失去理智。



「所以兰女士,您之前也为了找出正中间的画而用尽办法吗?」



「你也看到了,我的脚状况并不好,实在没办法亲自到各个地方去寻找,而且我几乎想不到那幅画可能会放在哪里。所以其实之前只有请儿子帮忙,去几个地方找找看而已。」



「不过,在你的帮忙下,我们的搜索行动或许会有所进展。」当兰这么说,并对美星小姐露出微笑时,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她眼里看到了过高的期待。



很显然地,美星小姐之所以想找出那幅画,并不是想要钱,而是为了帮助藻川先生,或是为了守护太太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所以她也抱著寻求救命稻草的心情问:



「您哥哥的遗物中,有没有创作这组遗作时的照片呢?」



「照片……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吗?」



「正如我刚才拿给您看的,您哥哥曾和我舅婆一起拍过照片。根据我舅公的说法,舅婆在七年前的一月曾经离家出走整整一周,我们后来也查出,她在那段期间和您哥哥见了面。如果她是去陪他绘制遗作的话,应该会与他一起行动好几天,所以说不定还会拍下其他照片。那些照片里或许就有重要的线索。」



兰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口说道:



「因为画家的工作时常会用到,我哥哥是个经常拍照的人。一直到过世为止,他使用的都是单眼的底片相机。数位相机他好像就是用不习惯。」



「所以那些照片不是数位的,而是人工冲洗出来的。照片还放在这栋房子里吗?」



「我拿给你们看吧,跟我来。」



因为兰一边说一边打算从藤椅上站起来,美星小姐便帮了她一把。兰就这样在美星小姐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佛堂,进入对面的房间。我也紧跟在她们身后。



那是一间西式的书房。



房间深处有张橙黄色的桌子,杂乱地放著台灯、不明文件和空荡荡的相框等物品。桌子周围有一排柜子,到处都看得到往我们这边拉开的抽屉,好像有人忘记阖上一样。另一面墙壁则是被书柜所占据,大开本的画册或摄影集等书籍紧密地塞在柜子上,没有半点空隙。房间里虽然有窗户,却被厚重的窗帘遮起来,室内有些昏暗又满是灰尘。



兰曾说过她目前过著一边整理遗物一边度日的生活,但是整理工作看起来进行得不太顺利。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也可以轻易地想像出比这更凌乱的场景。一个人活得久了,拥有的物品自然也会愈来愈多。我总觉得影井或许是把陪伴自己人生之路的所有东西都存放在这个房间里了。



「直到我哥哥在即将去世前住进医院为止,他都不肯让我踏进这个房间一步。我想这应该表示他在里面放了许多非常重要的东西吧。连已经完成的画也都全部都存放在这个房间里。我哥哥拍的照片就放在那边的柜子上。」



兰伸手指向一个高大的木柜,我率先走过去拉开抽屉,里面塞满了印有摄影用品店店名的插入式相簿。



「哇,好怀念喔。这是把底片拿去店里冲洗时就能拿到的东西对吧?」



我抽出其中一本相簿,一边翻开它一边说道。插入式相簿是一种相簿类型,可以把照片放在透明PVC制的套子里,而不是直接黏贴在内页纸上,我现在手里拿著的便是一个跨页可以放四张照片的小型相簿。我记得以前请照相馆冲洗拋弃式相机里的底片时,店家曾把洗好的照片和这种相簿一起交给我。



「原来这些照片不是您哥哥自己冲洗的啊。」



「毕竟我哥哥只是个画家,并不是摄影师。他在处理这些照片时,好像也不太会花心思去整理,因为拍摄的张数太多了。」



的确如此,他收纳的方式感觉只是把收到的照片直接放进插入式相簿而已。



「我大概看了一下,应该有几百本吧。」



我打开同一个柜子上的其他抽屉查看。这个柜子总共有十个抽屉,几乎全都塞满了插入式相簿。



「我为了找出正中间那幅画,已经翻遍了这房间的每个角落,但还没有把照片的内容全都确认一遍。因为我哥哥过世后也才过了半年多,我暂时还没有空去检查那些东西。」



「看来我们只能一本一本检查了。这些相簿里或许有他与太太在一起时的照片。」



我们让兰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铺著地毯的地板上,然后三个人分工合作,把那些插入式相簿都翻开来检查。大部分的照片内容都是街景、河岸或站在高地眺望远方等景色,再来就是昆虫、猫或花朵的特写照片。拍摄人物的照片并不多,但偶尔会有几张普通的纪念照夹在相簿里,反而让我感觉到影井城这个画家有多孤独。



照片的拍摄地点相当多变,从感觉离这里很近的地方到国内的著名观光胜地都有,甚至还有国外的风景。虽然影井不是摄影师,但他身为画家,在拍摄时也经常使用不同于外行人的取景手法,拍出来的照片简直就像完整的作品,让我看得津津有味。所以我在不知不觉间忘了原本的目的,只顾著把相簿一本本打开来专注地欣赏。



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超过一小时后,美星小姐突然叫了起来。



「找到了。这是太太的照片。」



我把自己手上的相簿先暂时放到旁边,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美星小姐身边。美星小姐把相簿摊开来放在地上,然后用手按住,让兰也可以看见照片。



「真的耶。虽然穿的衣服不一样,但的确是太太。」



要是他们真的整整一周都一起行动,当然会更换身上的衣服。照片里的衣服也有可能是为了创作那幅画特地准备的服装。



在最一开始的照片里,太太站在像是观景台的地方,正对著相机镜头。那本相簿里还放了太太在路上行走的背影以及海边的景色等照片。从照片上的日期来看,影井应该是按照拍摄的顺序排列。



相簿里还有一张绿色的细线延伸至海里的照片。就算我从未去过,也可以一眼看出那是天桥立。



接下来的照片看起来是在旅馆房间拍摄的。太太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面对日式风格庭院,正眺望著外面的景色。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张照片带有一股优雅的气质。或许是拍摄者的技术让人产生了这种印象。



美星小姐一直保持沉默,不断翻动相簿内页。当剩下的页数渐渐变少,我发现相簿里有一格是空的。说不定小原找到的照片原本就是存放在这里。



我本来以为接下来的照片也全都是影井与太太一起在天桥立时拍的,所以当美星小姐翻开某一页时,出现在那里的最后一张照片让我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太太的坟墓。」



美星小姐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



那是一张只拍了墓碑的照片。灰色的石版上刻有「藻川家之墓」的字样,墓碑两侧插著白色的花。因为墓碑看起来并不新,这应该不是在千惠死后才购买的,而是以前的祖先代代传承下来的坟墓吧。我看了看日期,发现距离上一张照片拍摄的时间,也就是七年前的一月二十七日,已经过了将近三年。



「原来影井先生曾去参拜过太太的墓啊。所以他已经知道太太过世了。」



我喃喃说道。影井究竟是以什么心情对坟墓按下快门的呢?



「他怎么会知道太太过世的消息以及坟墓的位置呢?」



就算我开口询问,美星小姐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那张照片。



「这我并不清楚。不过,我听说塔列兰的常客曾把太太过世的消息发表在社群网站之类的地方。所以影井先生要获得这项消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太太是葬在祖先代代传承下来的坟墓里,影井先生说不定早就从太太口中得知坟墓的位置了。」



不过,实际情况有可能更令人伤感。举例来说,或许影井后来无论如何都想再见太太一面,所以便造访了塔列兰──总而言之,就算我们去揣测这些事也毫无意义。



美星小姐再次从头翻起相簿──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以为影井先生只是机械式地把照片存放在相簿里……」



「不过,就这本相簿来看,他好像还是有稍微整理过那些照片。他不仅把去天桥立时的照片放进去,还加入了与太太有关的最后一张坟墓的照片。」



虽然在这张坟墓的照片之后已经没有其他照片了,但相簿后方还留有几页空白。当美星小姐阖上相簿时,我总觉得以坟墓照作结简直就像一本悲剧收场的小说,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悲伤。



「我可以跟您借走这本相簿吗?」



美星小姐举起相簿问道。兰带著温和的笑容回答她:



「就算要送给你都没关系喔。那些照片让身为亲戚的你拿著,或许会比较好。」



光从窗帘间的缝隙照进来,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们决定就此告辞影井的宅邸。



虽然我们表示不用送客,但兰还是在大的陪伴下来到玄关和我们道别。当我们走到房子外时,美星小姐转过头说道:



「如果我们找到任何与正中间的画有关的线索,会立刻联络你们。请问你们的电话号码是……」



美星小姐用手机记下大说出的号码。



「很谢谢你们愿意让我们到府上叨扰。」



我们向江角母子深深低头致谢后,便转身离去了。我一踏出大门开始往前走,就对美星小姐说道:



「我们抵达京都时天应该已经完全黑了吧。」



「是啊。今天的行程真的排得十分紧凑。老实说我现在也挺累的。」



我猜她这句话只有一半是真的在表达疲倦,另一半应该是在体谅我吧。毕竟在这次的调查行动里,我完全只是个陪同者,要是自己主动喊累的话,难免会有点像在对美星小姐抱怨。



「不过,我们特地来一趟滨松还是值得的。我现在更加了解太太与影井城的关系了。」



美星小姐语带满足地说道。太太与影井二十几岁时在京都曾交往过。太太七年前曾为了满足影井的要求前去见他,并协助他绘制遗作。影井得知太太过世的消息后,曾去参拜过她的坟墓。



「不过,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发现了许多谜团呢。」



影井究竟是怎么知道太太的消息的?



正中间那幅遗失的画到底在哪里?



那幅画上面究竟画了什么?



太太与影井是外遇关系吗?



美星小姐望向远处的湖面。在逐渐西沉的夕阳照耀下,湖泊看起来十分梦幻。



「明天的行程应该也会相当累人。所以我今晚回家后会尽可能好好地睡一觉。」



「你真的要去吗?」



「不去也不行吧。毕竟我们现在也没有其他方法了。」



美星小姐的话里没有半点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