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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少女的短发为何富有魅力?(1 / 2)



1



那是五月下旬,某个晴朗日子里发生的事。此时正值京都三大祭之一「葵祭」——上贺茂神社与下鸭神社的例行祭典刚结束,街道上随处飘荡着松了口气般舒缓的气氛。



周一,我待在京都市左京区今出川通上的Roc’k On咖啡店里。午后的和煦阳光令人昏昏欲睡,店里仅有几名就读附近大学的学生,把看似课本的艰深书籍在桌上摊开,一边聊着所属社团的事,各自消磨时光。



这里的景象一如往常。然而,所谓寻常的日常生活,即使看似坚固,其实或许脆弱至极,仅需一根食指就能推倒——比如说,就像是冲泡方式稍微出点错,理想的咖啡香味就变得不理想。



玻璃门开启。我反射性地看向店门口。



时间停了下来。尽管是错觉,但那一瞬间对我而言仿佛是永远。



我与走进店里的黑色长发女性四目相接。在我意识到之前,下一句话就已脱口而出。



「真子……小姐?」



她的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情。过了几秒,又仿佛快笑出来般睁大眼指着我。



「你该不会是青——」



她还记得我的名字。



淡淡的回忆再度复苏。她是我国中时代、偶尔会在附近河畔见面聊天的朋友。她大我八岁,现在应该已经三十二岁了。



她的脸上至今仍能看出昔日的影子,让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不过,我并不认为她毫无改变。若要说她与十一年前毫无变化,那相当没礼貌,况且也是谎言。十一年的岁月确实在她身上刻画下痕迹,我想必也是如此。



Roc’k On咖啡店与星巴克等被称为西雅图系的咖啡馆相同,客人得先在柜台点饮料,再端着杯子就坐。等真子在空着的二人座坐下后,我走近她身边。



「好久不见,已经十一年了吧。」



真子瞬间垂下眼,或许是在计算着流逝的岁月。



「是啊,十一年了。真亏你认得出我。」



她露出与初次见面时相同的直率笑容。



「真子小姐也还记得我啊,真令我高兴。」



「……你用敬语称呼我,感觉真奇怪。」



「我还是会用敬语的,毕竟已经是大人了。」



我苦笑着,感觉有点难为情。



看见我们交谈,认识许久的Roc’k On咖啡店店长走了过来。



「这位客人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话虽如此,是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了。这位是小岛真子小姐。」



我向店长介绍,真子点头致意后加以更正:



「姓氏不对喔,我现在已经不姓小岛了。」



我一看,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朴素的银戒。



「也就是说,你的愿望已经实现啦!就是成为很棒的新娘子——」



由于她当时展露的微笑宛如朦胧月色般暧昧,我不由得噤口。



历经了足以令年轻时代天真无邪的梦想变得陈旧的岁月后,又在当事人面前提起往日的梦想,或许是相当残忍的行为。一名女性在年满三十二岁前结婚、改姓,并不是足以视为美梦成真的特别事件,而且她或许曾经历过复杂的体验,令她无法为事实坦率地高兴,才会有如此暧昧的反应吧。



「现在该怎么称呼您?」



幸好店长接了话。真子从放在一旁的小手提包中取出铝制名片盒。



「我姓神崎。也给你一张。」



她取出两张横式名片,一张递给店长,另一张递给我。这似是她工作上所使用的名片,上方写着她位于京都市内的工作地点名称,下方写着电子信箱及电话号码,中间则印着「神崎真子」四个字。



「谢谢您。呃,不晓得我的名片还有没有剩……」



店长喃喃自语着,消失在柜台后方。我手里拿著名片,继续开启话题:



「你现在还继续工作啊,有孩子了吗?」



「没有喔。」真子将杯盖上的饮孔凑近唇边。



「没想到会在远离老家的城市遇见你。你是什么时候来到京都的?」



我们最后道别时,她曾说要前往东京。到今天以前,我完全不晓得她人在京都的事。



她将咖啡杯底部在桌上擦过般轻轻摇晃着,接着回答:



「离开那里后,我在东京大约住了五年。不过后来发生了一点讨厌的事。我当时心想『真想去京都啊』,于是就直接搬去宇治住了。」



讨厌的事。我刻意无视这个感觉明显格格不入的词汇。



「你现在仍住在宇治吗?」



真子点头。「我搭电车通勤。」她补上一句。



「没想到……你竟然会在这种店工作,看来你变得相当喜欢咖啡啊。那时候明明还一脸嫌恶地喝着咖啡。」



「这个嘛……」我感到难为情。「毕竟我当时还是国中生啊。」



「我所认识的你,可是个满狂妄的白目国中生喔。你成长得相当出色啊。」



「请别这么说啦。真子小姐你不也稳重许多——」



接下来,我们俩热切地聊了好一会儿往事。对话愉快且流畅,甚至感觉不到时间造成的隔阂。



然而,即使如此,我们仍无法回到从前。虽然很难解释,但有某些——应该说一切都与当时不同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可能一模一样。



过了十一年,我们也增长了年岁。



2



毫不留情的倾盆大雨突然停歇。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淋得全身湿?



有人从身后递来雨伞。从学校返家,走在河堤旁道路上的我转过头去。



「真子小姐。」



在那之后,我几乎每周一都会与真子在河畔见面。



——你为什么没带伞?今天早上不是也下雨吗?你之前那把苔绿色大伞怎么了?



她边用手梳理我湿漉漉的刘海边询问。雨水的气味里稍微混进了一点类似某种花的芳香。



她说得没错。雨从上周五开始下起,过了周末进入周一后,仍毫无停歇的迹象,继续浇淋着这个城镇。气象预报中,主播指着天候图称这是「梅雨前线」所造成。意思似乎是进入梅雨季前的坏天气。



我们俩共撑一把伞走在路上。我看着上学穿的白色运动鞋说:



「我的伞好像被偷了。」



——被偷了?可是大家应该都有带伞吧?



「我猜想是不是有人故意想让我不高兴。伞上写有名字,我不认为会搞错。」



——故意让你不高兴……你心里有底吗?



「我完全无法融入班上。明明已经开学近两个月了。」



我不太想承认,不太想说出口。不过我在与真子相遇时,就已经给了她寂寞的印象。因此我认为就算试图隐瞒也是白费工夫。



——你没有被人欺负吧?



「没有,只是没人理我而已。我自己也不敢主动找人搭话,所以交不到朋友。不过也有人受到类似霸凌的对待或被学长盯上。与他们相比,我还算好了。」



——可是,你说伞被偷了。



「或许啦。现在是期中考期间,社团活动暂停,大家一放学就会立刻回家。我就算回到家也不会有人在,就不禁会偷懒不念书,所以在期中考期间,我每天都会留校读书……结果我注意到时,教室里已经没有半个人了。我正打算回家走到鞋柜区时,发现我们班的伞架上只剩下一把透明塑胶伞插在那里。我确认了鞋柜,但班上同学似乎全都已经离开校舍,鞋柜里只剩室内拖鞋。」



——偷伞是为了让你不高兴?



「倒不如说是恶作剧吧。在班上没有朋友的人,就会沦为被欺负的对象。对方一定暗地里窃笑着。我因为很不甘心,就装作满不在乎地回家了。」



——话虽如此,你也没必要让自己淋成落汤鸡啊。



「没办法啊。我的爸妈都在工作,没人能来接我。」



——你没想过将剩下那把塑胶伞带回去吗?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也有拿起来撑开。但最后还是觉得未经允许借用别人的东西不太好,就打消了主意。就算没有鞋子在,雨伞的主人也不见得真的回家了。或许只是待在不会被雨淋湿的地方。而且,如果这是某人的恶作剧,对方搞不好正躲在某个地方偷看我。如果我拿了别人的伞,对方一定会开心地跑来责骂我。」



——嗯……真不知道该说你老实呢,还是死脑筋呢。



「没有朋友的人,如果不对这种事小心点,可是很危险的。」



我继续慢慢走回家。其实我应该对真子送我回家一事致谢,但这时我并没想这么多。



走到转往我家岔路口时,真子突然开口:



——不过,留在那里的那把塑胶伞不是坏掉的。



「嗯,似乎没有问题,是可以使用的伞。」



——有没有可能是谁放在那里的伞?



「我们学校不允许学生放备用伞,似乎是为了避免造成像这样失窃的问题。如果有疑似忘在伞架里的伞,都会被拿到教职员办公室保管。为什么这么问?」



她停下脚步,我也配合她停了下来。她的话语穿过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传进我耳里,那是令我始料未及的内容。



——搞不好,你的伞现在正守护着你的同学喔。



「咦?」



3



塔列兰咖啡馆。



这间店位于京都市中京区,从二条通与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稍微「往上走」——北上——的位置。按照复古电子招牌上绘制的食指符号指示,穿过两栋如双胞胎般并立的住宅屋顶形成的隧道,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会令人忘记自己身在京都市区的宽敞庭院。而位于最深处的老旧木造平房,就是我现在所在的塔列兰咖啡馆。



仔细想想,从我第一次推开这间咖啡馆的店门起,很快地已过了两年。以十一年前与真子约定的形式开始的、我寻找理想咖啡的旅程,就是以造访这间店告一段落。因为这间冠上塔列兰伯爵之名的咖啡馆,完美重现了那句至理名言。



之后的两年间,我经常造访塔列兰咖啡馆,一面啜饮咖啡,同时经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事件或争端。现在的我早已超乎常客的身份,完全成了这间店的一分子——我如此自认。



我第一次看见这间咖啡馆时,会在没有任何资讯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踏进店里,正是因为曾从真子那里听过塔列兰伯爵的至理名言——我并没有坐在吧台的老位子,而是独占了一张窗边的桌席,手拄着脸颊眺望着窗外,思考着这件事。前些日子与真子重逢的事,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



「——雨一直没停呢。」



托着咖啡杯的盘子放到桌上的声响随着话声传来。



我将视线转回店里。切间美星将银色托盘抱在胸前站在那儿。



她是这里的咖啡师,唯有她才冲得出我心目中理想的咖啡。顶着招牌的鲍伯头,身材娇小的她穿着制服——白衬衫、黑裤,围着深蓝色围裙。虽然有着娃娃脸,但她其实大我一岁,今年二十五岁了。



「一直下个不停,明明才五月而已。」



我轻触咖啡杯的握把,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十一年前差不多同一时期,真子让我共撑一把伞送我回家那天的记忆。



「真令人无精打采呢。查尔斯也从今天早上起,就一直像那样洗着脸。」



她看向店内深处,暹罗猫查尔斯正待在那儿。那只公猫是我刚开始造访这里不久,由这间店领养的。在它身旁的则是老板兼主厨——美星小姐的舅公藻川又次。他坐在老位子上,边抚摸下颚的银白胡须,边读着杂志。



「我看起来很无精打采吗?」



美星小姐的话中似乎有着一丝担心。我一提问,她就轻轻点头。



「青山先生刚才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她称呼我为「青山先生」。



「没这回事,我只是回想起往事……对了。」



我竖起右手食指。



「这个往事正好可以成为一道谜题。如果可以,能否请美星小姐也一起试着解谜?」



「哇,很有意思,请说给我听听。」



她展露微笑,回到柜台拿出手摇式磨豆机。



她不仅兼具各种魅力及特长,聪颖的头脑更是格外与众不同。以发生在去年九月、各家传媒也报导过的大事件为首,至今为止,她解开了好几个谜团。



而陪伴她一同思考的,正是这外观典雅的手摇式磨豆机。她在木盒上的储豆槽放进适量咖啡豆,为避免磨得不均匀,以一定的力道及速度转动着手把。据说这平淡却深奥的作业及磨豆时发出的喀啦声响,能让她的头脑变得清晰。



「让你久等了。请说。」



美星小姐将手摇式磨豆机放在我的桌上,站着磨起豆来。或许是因为天候不佳,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即使像这样聊天也不会造成妨碍。



窗外的雨云似乎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我将十一年前,与今天一样正下着大雨的五月某日发生的事,尽可能详述给她听。



这段回忆是回家途中不到十分钟的简短互动,因此不需耗费太多时间说明。



我几乎按照事实重现自己与真子之间的对话。不过对于她的身份,我下意识说了谎。



「我浑身湿透地走在大雨中时,在附近……医院工作的护士替我撑了伞。」



真子当时及现在的职业都并非护士。我会说谎,是因为自己仍不知该如何面对前些日子与她重逢的事。此时我还希望尽量避免同样住在京都的美星小姐与真子碰面。况且,真子的实际职业与伞的事情本身并没有任何关联。



「……结果如她所说,隔天真的有个同学跑来向我致谢。那么,对方究竟为什么会拿走我的伞?」



我以一句听似战帖的句子结束了这段话。



而美星小姐展露出的第一个表情,是几乎要噗嗤一笑的笑容。



「世上有那么多人用伞,但这么常被伞耍着玩的人,或许只有青山先生一个人也说不定。」



「啊哈哈,确实如此。」



我搔搔太阳穴。两年前,我第二次来到塔列兰咖啡馆时,也曾经在令人费解的情况下,让其他客人拿走了伞。虽然跟国中时的伞不同,但也一样是苔绿色。



喀啦喀啦的磨豆声仍持续着。美星小姐以这句话作为开头:



「青山先生,你去过龙安寺吗?」



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我当然去过。那是位于右京区,以美丽石庭闻名的寺院吧。」



「没错,据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眺望,都无法将方丈庭园里枯山水中的十五颗石头一口气遍览无疑,一定会有某颗石头被其他石头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