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收录 始终凝望着你(2 / 2)
露崎突然想起来似地说道。
「礼物?」
「是呀。电影的免费招待券,适合情侣一起去看。」
登登登——她自己发出代表隆重登场的配音并顺手取出两张电影招待券。
我则白了那家伙一眼。
「别闹了。适合情侣去看?难不成你要我跟樋口一起去?」
「对呀对呀。这部是大约二十年前上映过的爱情片,现在重制版也广受好评唷。」
「爱情片,拜托……」
为什么我要惨到跟一个男的去看爱情片啊。
「那露崎你咧?」
「我?啊,放心啦,我不会妨碍你们的。我会在电影院的出口等,期待你们看完以后甜甜蜜蜜地走出来。」
我无言地弹了露崎的额头一下。她发出「哈唔呜」的急促悲鸣,随后便泪眼汪汪地按住额头。
「——很痛耶。夏目同学,你做什么嘛!?」
「你这大变态给我闭嘴!不论你怎么说,跟男的去看电影都免谈。你去找樋口也不会有用。」
「耶,是喔?」
「这部是讲跟幽灵有关的爱情片吧?樋口上礼拜就跟女朋友看过了。」
「耶!?樋口同学有女朋友?」
「唔,该怎么说……」
正确讲,他跟女友也只交往到上个周末,接下来就分了。不过这个姑且别对露崎提吧。
听说是跟幽灵有关的电影,樋口便喜孜孜地找女友一起去看了。没想到主题并不是超自然现象,而是恋爱,这让他气炸了。于是等电影结束后,樋口就对女友整整说了三小时该如何遭遇幽灵的正确方式。这么一来,对方当然会逃之天天,再也不想跟这种男生来往。
但露崎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原委。
「怎么会……真是失望透了。」
她露出仿佛遭遇世界末日的表情。尽管我不想同情她就是了。
「不过,既然你难得送我这两张票,我就找打工的同伴一起去好了。」
这或许能安慰她一下,于是我便这么说道。
露崎立刻不解地拾起头。
「打工的同伴是?」
「呃——跟我一样参加田径队、一个叫大原的女生。她家是开酒行的,我去那里帮忙。」
「耶?大原同学?」
露崎讶异地眨眨眼。随后她又不开心地猛然掀起眉尾。
「等等,为什么我拿到的招待券要让夏目同学跟其他女生去看咧!?」
「嗯?你不是说这是给两个人用的吗?况且露崎自己也不想看吧?」
「谁说我不想看了——!」
露崎脸上浮现难堪之色,同时像个小朋友般用力跺地。她将嘴唇抿成一直线,使劲将那两张票塞到我手里。
「那,星期六下午一点半我在车站的西出口等你,不准迟到!」
「咦……?」
我连要求对方留步的机会都没有,露崎便径自大跨步走回校舍。她那逐渐远去的背影,我只能待在原地愣愣地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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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星期六,我在前往碰面地点的途中,只听见操绪一直不爽地抱怨着。
『……为什么操绪也要看关于幽灵的电影嘛……』
「有什么办法?我也是被强迫的。」
我有气无力地反驳她。就是因为可以理解操绪的感想,所以我才觉得自己没有跟她对抗的立场。
毕竟以常理来说,现在这么做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而已。与变态跟踪狂少女单独去看电影?冷静想想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把这门票浪费掉又觉得对露崎过意不去,只好设法让自己不要想太多了。
「反正我全身都是伤,暂时没法参加社团活动。今天刚好又没打工,闲得很。再加上这是免钱的票。」
我努力举出所有的理由,但操绪依然对我射来冰冷的视线。
『哼——』
她发出不带情感且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我虽然觉得背后的原因一定不单纯,带还是姑且装作没看到吧。反正,该怎么说呢,我也习惯了。
露崎已经先在碰面地点等我了。
「啊——夏目同学!你真的来了。」
「嗯……是啊,哈哈。」
是你勉强把票塞给我的耶——虽然我很想吐槽,但看到露崎天真无邪的喜悦模样又收了回去。
话说回来,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她穿便服的样子,与其说新鲜,不如用感觉不可思议来形容比较贴切。
「好,差不多快开演了。我们走。」
露崎拉起我的手开始迈步。这时我突然想到,从旁人的眼里看来,或许会认为我们是普通的情侣吧。
露崎其实也蛮可爱的,个性就跟操绪类似、非常健谈。这么说来,似乎也没什么好挑剔的缺点了。如果她的嗜好没那么不正常,或许我会非常开心吧。不知为何,我心里突然对此遗憾起来。
大概是旧电影重制的缘故吧,狭窄的电影院里竟然没什么人。樋口虽然认为自己受骗而勃然大怒,不过这部电影还满有趣的。
故事描述的是,本来已经死去的男主角变成幽灵,继续守护他的恋人。光看这点似乎与操绪的遭遇颇为吻合。然而这部电影的气氛并不感伤,相反地,我看了以后还觉得,要是操绪能用这男主角一半的努力来保护我就好了。
到了电影最后男主角投胎的画面还是有点感动,我也悄悄流了滴眼泪。
不妙——我太大意了。当我惊觉事情糟糕时赶紧转向露崎那边。要是被她发现我竟会因爱情片而湿了眼眶,她脑内铁定又会制造出更多难以言喻的妄想吧。
然而观察露崎之后,我却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她根本无暇注意我,只是紧盯着前方的大萤幕。原本娃娃脸的她露出了难得的成熟表情。泪水更从她那大大睁开的双眸中不停溢出。我从侧面望着她,不自觉就愣住了。
(插图)
「啊……」
露崎这才察觉我的视线并转过头,在我的凝视下脸颊还愈来愈红。
「讨厌,你在偷看什么……我只是……」
露崎似乎很焦急地死命摇着头。看来她终于能理解被人紧盯住的感受是什么了。这种强烈失态的反应连我都起了一点同情心。
「我、我——我要去洗手间!」
最后的制作人员名单还没开始跑,露崎就直接冲出观众席。也不至于要讨厌到这种地步吧,我心想。自己明明成天追着我跟樋口不放,现在我也不过偷看了她一两眼而已。
『她只是不想被智春看到刚哭完的脸而已啦。』
先前一直躲起来的操绪,这时冷不防出现在我面前,还说了这番打圆场的话。
「我又不在乎那个。」
排队离开电影院时,我还在不满地咕哝着。至于觉得她哭泣的侧脸很美这点,就暂时对操绪保密吧。
操绪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因为这么一来她辛苦化的妆会花掉呀。』
「咦?露崎今天有化妆?」
『……呆头鹅。』
操绪对我用力吐了吐舌头,然后便再度消失了。
「耶?」
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理解露崎慌忙跑走的理由,但这回操绪又在发什么脾气啊?我猜她大概很讨厌刚才那部电影的剧情吧。
在露崎回来之前,我只能倚靠着门厅的墙壁发呆。
就在这时,我感觉似乎有人正走向我。
「嗯……夏目?」
一个熟悉的声音引诱我抬起头。我发现那是一名单手拿着一杯爆米花、五官线条分明的美少女。
她正是跟我同班的佐伯玲子。刚才在里面我没发现,原来我们不知不觉看了同一场电影。
真倒楣怎么在这里遇到她——我心里埋怨着。由于她外貌条件不错,在部分男生之间还颇受欢迎,不过老实说,我拿她的个性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并不是什么坏人,在女生之间也满有领导者的架势。只不过因为她说话向来不好听,总给人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生气的感觉。
「夏目也来看这部电影吗?一个人?总不会是跟樋口一起吧?」
「为什么你只会想到樋口啊?」
我回话时忍不住音量大了些。
佐伯的问题并没有什么特别用意,这点我懂。她以前被樋口死命纠缠过,所以她对樋口的印象一直很差。
我之所以会那么敏感,当然不是佐伯的错,主要得怪罪在露崎身上。
佐伯那么问,听在我耳里,总觉得是在怀疑我跟樋口之间有难以告人的好情,所以我才会一下子激动起来。这都是因为露崎对我灌输了太多她的变态妄想之故。
因此他人的质疑我才无法沉默以对,忍不住就亢奋地回嘴了。
「至少我是跟女生出来的。」
「耶?」
这回轮佐伯的表情瞬间变紧绷。
「女生?谁?该不会是谣传中缠身于你的幽灵……」
「不是啦。才不是咧。」
我失落地垂下肩膀。虽说我经常这么被人误解就是了。
「是我们学校一个姓露崎的女生。软网社的。」
我边说才边想起来,佐伯自己也是女子软网社的一员。
佐伯面无表情地聆听我的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好像有点脸色发青。
她咬着自己那形状美丽的下唇,恶狠狠地瞪着我。握住爆米花杯的那只手更传出了轻微的颤抖。
「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个?」
佐伯以嘶娅的声音喃喃说了一句。咦——大惑不解的我只能傻傻地回望着对方。这种反应真是出乎我的预期啊。佐伯紧紧眯起的眼角,这时似乎渗出了一滴泪光。接着……
「你这家伙,低级透顶!」
佐伯对准站定不动的我用力挥了一巴掌。随后她看也不看被她打飞的我,转身直接就走。
「那家伙……搞什么鬼啊!?」
我按住自己红肿的脸颊,当场蹲了下去。没有人回答我的喃喃自语,只有散落了一地的爆米花,在佐伯离去的方向兀自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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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完全没发生任何事。
自从电影院的遭遇后,佐伯很明显刻意避开我,甚至完全不与我交谈。
只不过偶尔,她会以欲言又止的表情,站在远处默默凝视我。
自从那天以后,我也没再与露崎见面。仔细想想,我对她几乎是一无所知。不管是她家的住址或者是电子邮件信箱,甚至她现在分到哪一班我都忘了。
但假使我现在特地去问这些,就代表我很在意她,所以我才迟迟无法行动。
反正我们念同一所学校,就算不去问人,迟早也能查出来的。一想到这里,我就懒得采取任何动作。
那一天也是极其平凡的一日。
放学后我在教室等樋口,因为我已经事先约好要顺道去他家。不过我们的运气很不好,他为了某件班级股长的工作而临时被叫走了。
或许是因为最近的事消耗太多体力吧。在透过窗帘的淡淡西晒照射下,我不自觉打起了瞌睡。
不久后,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促使我睁开眼。
首先是某人的头发映入我眼帘。对方的发丝颜色略显淡薄,再来才是固定头发用的长缎带。
对方的脸贴近到我双眼难以对焦之处。
像是叹气般的吐息迎到我脸上。我的嘴唇感受到柔软的触感。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半睡半醒的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理解。
「……露崎?」
脸距离近到让我吓一跳的少女,我终于想起来是谁了。听见我愣愣唤着她的名字,露崎像是要微笑般眯起眼睛。
「咦……?等等……你刚才……」
我回溯先前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思绪立刻陷入严重的混乱。我的嘴唇上仿佛还残留着她带来的甜美芳香,这难道是错觉吗?
等一下,露崎不是一个喜欢BL的变态妄想少女吗?为什么她会对我做出那种事?
「抱歉……把你吵醒了。」
露崎微微吐了吐舌头,不过似乎并没有恶意。她脸上浮现出毫无杂质的纯真微笑。
在夕阳下,她的头发似乎呈现半透明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凝望着身穿制服的露崎。我想问的问题太多了,一下子不知该从哪一个问起。
「可是……我早就想尝试一下这个,谢谢你。」
「哪里。」
我有点困惑,被对方为这种事道谢总觉得怪怪的。不过现在我要是为了同样一件事向她抗议又觉得好像很蠢。这种时候究竟该如何回答对方才好?
露崎不理会我的困惑,径自露出调皮的微笑。
『夏目同学,有很多事想跟你说抱歉……』
露崎最后简短而无声地喃喃说了几个字。
在我理解她的言下之意前,她已经离开教室了。我默默地目送她的背影。摇曳的缎带就像残像般烙印在我的眼皮内侧。
『什么跟什么嘛……那家伙。』
我皱起眉自己抱怨道。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只好胆战心惊地转头望向背后。
果然,一名颜色淡薄的少女幽灵就飘浮在我面前。那是操绪。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了,就这么静静地俯瞰着我。
还真的被她看见了——我以手遮住双眼。
不过操绪什么也没说。
她该不会是气炸了吧?我想从她的脸色推测,同时拼命在脑内寻找可用的借口。刚才那是出自大意以及不可抗力的因素,总之我缺乏行为能力,或者该说是事件的被害人才对。
但操绪还是什么也不说。她那双悲伤的眸子,只是盯着露崎离开的那扇门而已。
「……操绪?」
我终于不安地唤起她的名字。
操绪这才缓缓将视线转向我。随后……
『——对不起,智春。』
她悄悄说完以后,便自行消失了。
被单独留在教室的我,有一种完全摸不着头绪的感觉。
为什么,操绪要对我道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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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在教室等我上学的人换成了佐伯玲子。
「——夏目,你跟我来一下。」
她蛮横地如此命令我,根本不等待我回答就把我拉出了教室。
佐伯所前往的方向是体育馆后方,也就是上次露崎带我去过、那几乎没人的中庭。
「什么事嘛,佐伯,不能在教室里说吗?」
「闭嘴。」
她以恐怖的表情瞪着我,我只好闭上嘴。平常没事就气呼呼的佐伯,今天的态度变得更粗暴了。
被叫来这种没有人会看到的死角,最好不要期待是什么爱的告白这种甜蜜的事。被太保太妹集团抓来修理的可能性还比较高一点。
结果当我们抵达中庭后,现场除了我们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我本来以为,你说那些话是想表示没把我看在眼里。」
佐伯抓住网球场边的铁丝网,背对着我首先开口。
「我们在电影院碰到那次,你不是说了奇怪的话吗?——你说你跟露崎波乃在一起。」
「什么,原来是要讨论那个……」
这就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了。奇怪的话——我怎么知道佐伯觉得哪里奇怪。我跟露崎会去看电影确实很难解释前因后果,但要我完整说明一遍我也觉得很厌烦。
尤其是关于露崎的变态妄想小说,那部分我根本就不想提。
「说老实话吧,你为什么要撒那种谎?」
「不,我并没有撒谎啊。」
佐伯对我投以具有强烈攻击性的视线,我则感到十分困惑。为什么佐伯要为了这种事大发脾气呢?
话说回来,以前有个被佐伯拒绝的男生在私底下讲过她的坏话,说她根本就是女同性恋。
「呃……佐伯,该不会是你对露崎……?」
「别转移焦点!」
早就知道她会生气。
「波乃根本不可能和你一起去看电影。为什么你能说出那么残酷的话?」
「哪里残酷了?我跟她一起出门原因是有点复杂啦,但看那部电影可是露崎主动约我的!」
我也有点动气地回嘴道。
一瞬间,佐伯露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表情。她脸上浮现既是惊愕,也是困惑,同时还泫然欲泣的表情。
「当时,你真的跟波乃在一起吗?」
「是啊。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我望着脸色变得极为苍白的佐伯,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样。如果我不去扶她一下,我还真担心那家伙会昏倒。愈看我的心里就愈不安了。
「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佐伯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了句。
「波乃不可能跟你出门。那女孩之前生病了。自从今年春天就一下子恶化,然后就一直待在医院没出来过。」
「生病——咦?怎么会,她根本没对我提起啊……」
我终于惊讶起来。
露崎生病了?而且还过了至少半年的住院生活——我根本不晓得这件事。
然而,也不能说我丝毫没有察觉。自从升上二年级以后,我就不记得在学校里看过她,原因应该就是出自她住院吧。不知道她是何时出院的?一想到这里,我又突然发觉出佐伯的用意。
「等一下,你刚才说她之前生病了……所以说?她不是后来顺利出院了吗?」
「……」
佐伯默默摇着头。个性一向好胜的她,这时竟然流下了大颗的泪珠。能看到她这种反应,令我觉得难以置信。
「波乃的母亲……打电话来……说她,昨天就陷入病危状态了,就在刚才……已经。」
去世了——佐伯的最后三个字,在我听来,就好像是不知名的外国语一样。
露崎死了。
我的脑袋尚未彻底理解,全身就被一种完全脱力的绝望感所侵袭。
不可能的。怎么会有这种事。毕竟我昨天放学后,才与露崎见过面啊。当时露崎确实接触了我的唇——
女生本来就有许多小秘密嘛。
为了回忆露崎调皮时的微笑表情,我闭上眼睛。
当初我们邂逅时,露崎为什么会在保健室?她为什么可以不必上课,一直跟我待在一起?
佐伯继续为我说明下去。露崎的身体本来就因为心脏有病而衰弱。她最后接受的手术成功率非常低……佐伯的话我只听进去一半而已。
「露崎住的……医院是?」
我以机械般的僵硬声音问道。
「等等……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佐伯以制服袖口拭去泪水。
我将目光从哭成泪人儿的佐伯脸上移开,急忙寻找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的操绪身影。
「……操绪那家伙,早就发现了。」
对不起——这是她昨天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当下也跟着重复了一遍。当时操绪就已经晓得,我所见到的露崎最后一面并没有实体存在。跟她一样是幽灵的操绪当然可以很快发现这点。
我拉着一时难以停止啜泣的佐伯,头也不回地拔腿狂奔。刚好冲到校门口附近时,我发现混在其他学生当中、正要走进学校的樋口。
「咦……智春?你要上哪去啊……」
「樋口!」
我打断他的问题并大叫一声。他似乎从我们的脸色感觉出事态不寻常,于是便立刻正色。本质上来说,樋口确实是个脑袋很好的家伙。
我紧握住他的手,简洁有力地要求道:
「——你也跟我们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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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忙出计程车资的人是佐伯。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哭泣的她,以毅然决然的口吻告诉司机目的地,接着又对大惑不解的樋口说明事情经过。
我恍惚地听着佐伯解释,总觉得那好像是刚编出来的虚构故事一样。某种强烈的超现实感笼罩着我,令我的思绪根本无法运作。
露崎的住院地点是一间大型综合医院。佐伯之前似乎来探病过好几次了。她在柜台轻易就问出了所在之处,然后毫不迟疑地带我们步向遗体安置室所在的医院大楼。
「我……要去见波乃最后一面。」
佐伯走出电梯后停下脚步并这么说了一句。接着她便转头以寂寞的表情面对我们。
「夏目你们还是在波乃的病房等好了……请你们不要去看现在的她。」
「咦……为什么……」
「够了,樋口。」
我阻止企图抗议的樋口,冷静地回头等电梯。露崎一定也不希望被我看见她没化妆、梳头的模样吧。
「那就拜托你了。」
我简短地对佐伯这么说,她则露出了不太好意思的微笑。
「谢谢你们。波乃的病房在六楼。」
「知道了。」
故作坚强的佐伯其实手指在发抖。我故意装作没注意到,按下按钮关闭电梯门。
在上升中的电梯里,我与樋口都保持缄默。我感到自己的情绪很难平静。一种仿佛在胸膛中挖出黑洞的失落感正不停在我体内扩散。
我们好不容易抵达露崎的病房。里头坐着一位应该是她家属、表情十分疲惫的中年男子。对方注意到我们身上的制服,立刻请我们进病房等。
露崎生前住的是单人病房,所以可以把很多私人物品带进来。她把环境布置得完全不像医院——不过这也代表她住在这里的时间非常久。
墙边的衣架上依然挂着她的制服,此外还有我在电影院看过的可爱便服。不过,衣服的主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喂……智春。」
过了一会儿,倚靠病房墙壁的樋口对我开口:
「露崎是不是有点男性恐惧症啊……我记得她以前很少跟同班的男生交谈,不过跟智春你又好像可以正常聊天,你有注意到吗?」
「呃……没有……」
「就是说嘛。不过露崎本人有没有自觉就不知道了。」
说完樋口脸上露出了温柔的苦笑。他的这番话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之前一直以为露崎跟操绪一样,都是那种不怕生的性格。
「话说回来,那家伙以前好像在班上担任校外教学的股长吧?我们还帮过她统计问卷调查的结果,对吧?」
「是啊……嗯。」
这件事我就记得很清楚。不过与其说我们是在帮她,还不如用帮倒忙来形容比较贴切点。因为我跟樋口一直在捣乱,本来半小时就可以完成的作业,最后却一直拖到半夜才完成。因为这件事我们还被导师臭骂一顿,不过我跟樋口倒是挺乐的。现在回想起来,尽管这种事没什么好称道的,但依然是中学生活的一件小插曲。
不过,对之后没多久就住院的露崎而言,那可能不是什么一晃眼就过的小插曲。只可惜,现在我也无法亲口跟她确认这点了。
「那,我先打个电话给学校那边好了。虽然这种缺席理由应该可以被原谅,但没请假总是不太好。」
似乎是为了让陷入沉默的我一个人静静,樋口刻意以平稳的口气说道。真不好意思——我对他露出了微弱的笑容。
与离开病房的樋口恰好擦身而过,一名上了年纪的女性走了进来。我虽然不认识那位妇人,但很快就看出她正是露崎的母亲。
母女俩的五官虽然不怎么接近,但气质却是相似的。露崎之母显得极为憔悴,然而她一看到我的脸,立刻露出了带有促狭意味的微笑。
「……你就是夏目同学吧?」
露崎的母亲眯起眼、温柔地注视着我。从她的口气,我不难想像她女儿曾多次提及我的事。
接着,她便简单为我说明她女儿的状况。
露崎想必是觉悟到死期将至,所以不断强调要再去学校一趟。到了最近,她还好几度偷偷溜出医院。
「对了对了。波乃交给我一样东西,说等你来了一定要拿给你。」
露崎的母亲打开病房置物柜,从中拿出一只格子花纹的纸袋。
「……这要给我?」
「是啊。我也没打开来看过,所以同样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你愿意接受这样东西吗?」
我怯生生地伸手接过那纸袋,然后便默默朝露崎的母亲鞠了个躬。
露崎的母亲表示希望我在这里多等一会儿后,便自己离开病房了。我坐在空荡荡的病房椅子上,将刚才收到的纸袋打开。
察觉到她终于回来后,我立即抬起头。
『……智春。』
操绪总算再次现身了。她在逆光中飘浮着,一瞬间我还把她误认为露崎。
是啊,自己应该更早一点察觉才对。
领悟到自己死期将至的少女、因事故而行踪不明的少女——难怪露崎散发出的气氛会与操绪如此相似。
露崎为我准备的纸袋中,放了好几册笔记本。那跟我在保健室无意捡到的一样,里头部是她在住院时自己创作的小说。
我印象深刻的缎带缠住了笔记本的封面,上头还以凌乱且无力的字迹注明小说的标题。
那就跟露崎最后对我说的几个字一样。
——我喜欢你。
我怅然若失地慢慢弓起背。这时操绪也靠了过来,我可以感觉到她正从背后做出抱住我的姿势。
『放心吧……有操绪在这里。』
幽灵少女在我耳边轻声诉说。
听了这句话,我闭上双眼。
这是我第一次为露崎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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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过了两年后,我与樋口都变成了高中生。除了操绪以外,我又见识到其他幽灵以及难以形容的诸多怪物。被卷入那些家伙之间纷争的我,好几次都差点送了小命。同时,我想起露崎的时间也愈来愈少了。
因此直到那天以前,我甚至遗忘了她送给我的笔记本。
那是我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后的上学日。
由于卷入了某个事件中,我受到强烈的感冒侵袭,整整在家休养了一个礼拜。
要说好久没来上学嘛,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鲜感,至少在穿过校门时,我只觉得一切的光景都平凡依旧。
直到抵达校舍正面的楼梯口时,我才察觉出不对劲。
「就是那个嘛?在书店里……」
「啊……我也听说了。那个故事……」
从远处向我投来的好奇视线,以及女孩子们的窃窃私语声。
怎么了——我望向操绪。谁知道——操绪也不解地歪着头。可能是我神经过敏吧,于是我轻轻深呼吸一口气。太久没来学校,所以才会对周遭变得过度敏感。
「啊……智春。」
在走廊上,原本走在前面的一名女同学发现是我后,随即停下脚步。她就是跟我同班的大原杏。
她天生就充满了田径队员应有的活泼气质。然而今天,她脸上浮现的笑容却有点尴尬。
「早啊。智春的感冒痊愈了吗?」
「嗯,差不多了。啊,对了……谢谢你借我考试范围的笔记。」
「嗯……」
杏暧昧地点点头,同时不自觉偷窥四周的情况。接着不知为何,她又以生硬的表情牵起我的手。
「那个,我……不论智春私底下有哪些嗜好,我永远都是智春的朋友。」
「嗄?」
『请你不要输给舆论的压力!』
「啊……喂,杏!」
杏说完想说的话就一溜烟逃跑了。我只能疑惑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什么跟什么?我的嗜好?
然而态度诡异的不只是杏一人,全校对待我的眼神都变了。其中有许多男同学露骨地避免与我视线交会。还有许多一看到我就发出「呀啊」兴奋叫声的女同学。后者的反应我以前好像经历过啊。
等我打开教室门的瞬间,教室立刻掀起一阵剧烈的鼓噪。我尤其注意到佐伯玲子的视线。她鼓起脸颊,似乎有点困窘地望着我。这是怎么回事——正当我想找人打听的时候。
「喂,智春,你给我过来一下。」
先到校的樋口抓住我的手臂劈头就说。一看到他的动作,又有好几位女同学发出了「好萌呀——」的赞叹。这种强烈的既视感就像晕眩的感觉,强烈地朝我袭来。
『这是怎么回事,樋口?』
「反正你先跟我来就对了。这里不方便解释。」
仿佛为了逃避同班同学们紧追不舍的视线,樋口将我硬拉到外头。等来到空无一人的顶楼,那家伙才终于吐了一口气。
「问题就是这个。智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说完他拿出一本书。
那是一本精装的高级书。内容则似乎是文学类的爱情小说,平常樋口是绝对不会拿起来阅读的。
我偏着头看了一眼封面上的标题,等察觉出作者是谁后,我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作者——露崎波乃。书腰上的文案则写了『早夭少女遗留世间的究极纯爱小说』等不负责任的宣传词。
问题是,书本的内容完全就是当年露崎留给我的笔记本。我与樋口的名字甚至连改都没改。
「露崎好像在去世前投稿到出版社。经过遗族许可并付梓上市后,一下子就掀起了热烈的讨论。除了独占本周的销售排行冠军外,还已经决定要改编为电影了。」
「啥……」
我的强烈头晕又发作了,只好紧靠着屋顶边缘的铁丝网。
露崎的变态妄想小说竟然是销售排行第一名,而且还要改编电影?那也意味着,我与樋口之间遭人误解的关系,很快就要传遍日本全国各地——
唔哇,真了不起耶——操绪不负责任地赞叹道。
我摇摇晃晃地抬起沉重不堪的脑袋。
「露崎——!」
隔了两年,我再度叫出她的名字。
头顶上那无边无际的蓝天另一侧,总觉得可以看见露崎露出微笑的调皮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