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独白(2 / 2)
风吹在脸上,好舒服喔。
一起洗澡时玩的台风游戏,很好玩呢。
在浴缸里罩上木桶,从上面冲水的那个。
好像下大雨一样,我们玩得开心呢。
虽然后来被妈妈骂得很惨(笑)。
也玩了很多游戏呢。
我最喜欢赛车的游戏吧。
因为别的游戏我都赢不了。
和葛格的朋友一起玩的时候,我最开心了。
每一个都是开心的回忆,可是也有小小难过的事呢。
葛格,你记得吗?公园池塘里花嘴鸭的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孵出来,我们每天都去看,可是却被人打破了。
好过分喔,打破的话,就不会恢复原状了。
我们也一样吗?
家人也是,一旦破裂的话,就不能恢复原状了吗?
那种事』
信在这里突然结束了。
并非写到一半放弃,大概是想握笔也已经握不住了吧?
泪痕干掉变得凹凸的信纸纸面,强烈地述说出妹妹的心情。
步实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信的呢?一想到这里,我紧闭的眼皮底下也无止境地热泪盈眶。
无可奈何地感到揪心,不过另一方面,我在内心深处感到放心了。
我一直很害怕。步实是不是怨恨我?不理会求救讯号,抛弃她的冷血哥哥,她是不是憎恨着我死去的?
可是,并非如此。
我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也许这封信,不过是一时感伤写下的。
即使如此,在纸上留下水渍溶入墨水的泪滴,我想相信这泪滴的重量。
有个词语叫做,触底。
或者也叫做触底体验。这个词语是指,依赖某个东西,或是以前自我放纵的人,因为某个事件重新审视自己,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
对我来说,这一瞬间正是如此。
没写完的信上有很多讯息,作为再一次振作起来的底部,变成了我的基础。
我并没有发现坚定的生存意义。只是,「不能再这样下去」。
没有高举理想,也没有制定目标,「不能再这样下去」──只是一心想着这件事,我不顾前后地让身体动起来。
看到店头的招聘海报,我跑去便利商店打工。人手不够的现场很适合忘我地工作,我不辞劳苦工作三百六十五天。
也许在旁人眼中我很勤奋,最后出乎意料地升为正职。现在身为负责人有自己的店,算是不错的身分。
在这个业界开始工作后,尤其是当上店长之后,我频繁地得到「好人」的评价。
不谴责失败的宽大态度,对于商量私事也抽出时间陪伴,很会照顾他人,这些获得了员工的信任。
受到称赞并不会觉得不高兴。可是,无论如何都伴随着负疚的心情,是因为我自觉自己的这个部分,不过是从对于过去的内疚所产生的。
我并不是足以受到周遭人们抬举,宽厚博爱的善人。
实际上的我,始终无法忘怀过去的过错,我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胆小鬼。
既然如此──
如果大家把这种混充赎罪的宽容称作好人,那我不想当什么好人。
我想成为不圆滑、利己的、狡猾的人。
我想当把自私自利的价值观满不在乎地强加在别人身上,傲慢的愚者。
假如借由失去才会醒悟,那我不要失去任何事物,一直没有醒悟还比较好。
现在回想起来,步实是否面临到某些与生俱来的问题?
不擅于处理人际关系,和出众的艺术才能,都起因于那个问题吗?
从书上和网路上学得一点皮毛,只有一点知识的我这个门外汉,现在了解到不能依外行人的判断片面认定。
即便如此,正因总是待在她身边的立场,我可以有把握地说出一点。
步实──无法成为「普通人」。
做不到别人理所当然做得到的事,即使努力也无法达到平均水准,她就是这样的孩子。
假如不是能力与个性的问题,而是根源于天生的缺陷,当事人有什么过错呢?
那一定──不,绝对不是「不够努力」这句话就可以结束的问题。
推到她身上就结束,这样迅速的解决,绝对是错的。
「责任自负」──随便使用的一句话,现在令我吓得发抖。
那时候步实哭诉想要休学,当成大道理刺出的「责任自负」这把言语之刃,实在刺得太深太重了。
那是真正断绝生机的致命刺杀。
事到如今才后悔,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即使明白这点,我依然忍不住要后悔。
自责的念头从来也没有消退,明确的悔恨化为话语,现在也一样在心中重复──
应该理解、接受她的缺陷。
应该从认知她有不足之处开始。
应该设法从表里两面支持她。
──假如做得到这些,她就能那样叫我吗?
不是「葛格」这种孩子气的叫法,而是符合年纪的「哥哥」,能够迎接她这样叫我的未来吗?
敷衍了事的斥责、提供金钱援助,始终只是以那种简单明瞭的形式支援,就以为完成任务,面对过去自己的浅薄,无可奈何地令我不快。
归根究柢也许我想要的是,「我是珍惜家人的人」,这种程度的自我满足。
从一切变调的夏天的尾巴开始,已经过了将近十年的岁月。
纵使后悔不会消失,伤心应该完全好了,我这么认为。
可是,那只不过是自以为是吧?
我只是──
只是偶然地,当上店长。
只是徒然地,收入增加了。
只是每天,穿上制服而已。
即使能得到许多新的事物,唯独取回失去的事物,是无法实现的。
所以我,想要从JK按摩店──与明莉的关系中得到补偿。
作为恢复破损的过去的温泉疗养,我沉浸在能用钱买到的温暖幻想中。
所以给她住处,自掏腰包帮她善后,全都是为了自己。
我和当时的自己不一样了,我只是想要代替免罪符的证明。
如同她指谪的,只是自以为是的自慰。
如果不承认这点,我一定无法继续前进。
「我以为这是为她好」这种话,不能方便地让自己正当化。
若不如此,结果又会是重蹈覆辙。
在往后等待我的人生中,我已经不想再增加任何无法取回的事物了。
虽说如此,我也没办法是无私无欲的人,能对一度找到的重要事物断了念头。
既然如此,能尽到这个任性的责任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责任自负。
这句话肯定不是能被允许拿来迫害别人的便利道具。
实际上成为加害者领会到这点的我,才知道不经思考就说出这句话内含的可怕加害性。
并非借来的,毫无疑问是我自己的话,现在我可以清楚地断言。
责任自负。这句话一定是──
并非来自别人,而是自己背负才会正确发挥功能的那种的──
这必须是只有自己明白重量的,孤独的话语。
「所以…………」
话的后续,说不出来。
喉咙里好像有东西堵住,吸进的空气没有从身体排出来。
「…………」
我在犹豫什么?不是为了跟她说,才来这里的吗?
不用全部详细说明。只要概略地说出要点,有点像说往事一样,淡淡地传达即可。
「……呜……」
自己觉得理由准备好了,也做好心理准备了。可是,声带没有振动,像是代替般嘴唇开始颤抖。
不久颤抖传播到指头,操作失误的角色冲出赛道,直接冲撞墙壁。
「广巳先生?」
没有重来,握着控制器身体僵硬,从旁边发出担心的声音。
反射性地看去的前方,是数周不见的制服模样。
极短的百褶裙,慵懒地随便穿上的西装外套,和记忆中朴素又平凡的那个模样,简直一点也不像。
明明和心中浮现的面貌没有重叠,为何会让我想起回忆呢?
是因为花名一样吗?
是因为她叫我哥哥吗?
无聊。那些只不过是偶然,明明只是不算理由的微不足道的原因。
……或者,只要有原因,这样就好了?
如果是方便填补伤口的对象,无论是谁都好吧?
既然如此,我是多么没节操的人啊。
全新倾注的忏悔的想法,这次必须好好地说出口,感觉越来越心急……
「──怪了?」
勉强发出了愚蠢的声音,以及从眼角滴下温暖的液体。
「呜哇,等、等等……不对不对……」
面对毫无预期造访的现象,我非常狼狈。
为了设法缩回去,我眼皮用力,或是抽鼻涕,虽然拼命尝试抵抗却没有效果,我涕泗滂沱。
「呜,咕……哈哈,抱歉……这样……呜啊……」
笑着蒙混也无济于事,不久甚至连辩解的话,都被止不住的呜咽吞没。
「广──怎么──」
湿润模糊的视野中,勉强能看见明莉担心地紧皱眉头的表情。她似乎出声叫我,但是对于完全惊慌失措的我,并未变成有意义的话语传到耳中。
即使如此专心抚摸我背部的手的温度是确实的,我决定暂时接受这份温暖。
「……呜……呃……」
我记得在哪里听过,精神的创伤在能说出口时就会痊愈七、八成。
过了将近十年,我还以为已经可以面对接纳了……活该,打开尘封往事结果变成这样。
时间会疗愈所有伤痕。这样的语句在流行歌已经听到耳朵长茧──真是鬼扯。
去他的漫天大谎。
连结痂都没有啊。
「……呜……呜……」
这些泪水,是为了什么,为谁流的呢?
连自己都不清楚,只能对往上涌的情绪憋住声音,持续潸然泪下。
总算恢复平静,是在计时器发出短促的电子音,通知结束时间接近时。
「──抱歉,我已经,没事了。」
我说着半勉强地露出笑容,背部的温暖有点踌躇地远去。
「……呃……什么……」
支离破碎,该说的话说不出口,现在我没有自信能把内心深处的部分化为语言传达。
即便如此,至少要完成造访这里的最起码的目的,我全面出动理性开口说:
「我,喏……就只是个滥好人,钱的事,也许实在是做过头了,不过我是自愿这么做的,你不用感谢我。」
这样就好。
「而且,我懒得出门,说起来我也很少主动和人来往,所以存款只是不断地增加。虽然我也会花费在兴趣上,不过需要的东西只要在网路上订购,反倒是最近连这样也嫌麻烦,一个月有时候信用卡帐单还不到一万。」
……这样好吗?
「我年近三十,单身,明明有还可以的收入,却不知为什么,我对自己年纪变大的样子感到焦虑。所以明明也没有特别想要,却买了最新的家电产品……」
──这样,不可能好啊。
「…………」
丢脸到这种程度,现在才靠场面话是要干嘛?
所以明莉才会离开吧?这种虚有其表的消极主义,正是变成强加于人的伪善,造成她的困惑吧?
别用头脑思考,不要提出理由,切勿找一时的借口。
用身体表现出真正想传达的心情吧!若不如此,一一举出的话全都是谎言。
我抽着流下的鼻水,把从身体涌现的心情,以直接的形式转化为语言。
「马铃薯沙拉。」
「咦?」
「已经全部吃完了。我还想吃。所以……可以拜托你吗?」
「…………」
「你可以回来,再做给我吃吗?」
「……可以吗?」
「嗯。」
「……真的,这样就可以吗?」
「可以啊。」
「我可能又会引起麻烦喔。」
「我在职场看多了,习惯了。」
「……有我在,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应该会。」
「……什么啊。这时候就算说谎,也应该说『才不会』吧?」
「虽然都只有一下子,但常常觉得很麻烦。」
「……打你!」
「什么啦。」
「说什么很麻烦!打你打你!」
「抱歉、抱歉啦。」
不久在房间里响起计时器没礼貌的电子音。必须结束的时间到了。
「……那我就,再受你照顾一阵子。」
「……嗯。我才需要你照顾。」
「那笔钱,我想要还你,不过现在没办法。」
「那个……」
是我擅自这么做的。虽然一点也不想向她索讨,不过就算直接这样表达,不能否认实在有种施恩求报的感觉。
有没有什么机灵的说法呢?左思右想的结果,我的词汇导出以下的回答:
「暂且当成自选服务费用收下就好了──『同居』的自选服务。一百万的话,嗯,算妥当吧?」
相当聪明机智的回答吧……不是吗?搞砸了?
对于幽默感没有自信的我,越来越不安……
「从没听过有那种地下服务!笨死啦!」
理所当然的意见,以及连牙龈都露出来,符合年纪的天真无邪笑容解救了我。
露出灿烂笑容的那张脸孔,和留在泛黄回忆中的面貌,有一点点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