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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组长(2 / 2)


不只是单纯地指出事实或打小报告,每个人都追问虎之介理由,要求他回答。就算虎之介敷衍地说「是是是,对不起」,大家也不肯罢休。



「如果觉得对不起,你认为应该怎么改进?」



同学们穷追猛打地这么问。虎之介似乎已经受够了,闷不吭声,结果另一个人举手说:



「如果不爽,我觉得可以打自己的头。自己打自己、踢自己怎么样?」



咦?草太一阵错愕。虎之介张口结舌,眼睛瞪得老大。



可是那名同学──和虎之介同组的由希,似乎不是出于恶意或坏心眼而这么说。她的语气很平淡,完全是想到了某种「意见」,把它说出口而已。



紧接着──



整个班级炸开来了。没错!没错!众人喊着。草太内心惊呼:「咦、咦?」错愕不已。虎之介嘴巴半张,盯着黑板。草太反射性地转头看二子。班上的气氛变得这么诡异,显然是二子来到班上以后的事。他觉得看到班上因自己的影响力而变成这样,二子应该会一脸满足,因此才转头看他,结果微微倒抽了一口气。



二子面无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



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慨或感想,在群情沸腾的班上,他一脸事不关己地听着而已。彷佛毫无兴趣。



同学在黑板写下文字:



──如果觉得不爽,就打自己的头。



正经八百地写下这样一句话。这时,某段文字忽然在草太的脑中复苏:



『欺负朋友的人是最糟糕的人。我听说如果制止霸凌,反而会成为霸凌的目标,但我还是想要成为制止霸凌的人。我想要保护我的同学。』



他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文章。但他想起来了。是虎之介写的作文。读到的时候,他真的非常不甘心,心想「你明明就不是这样想」,就是那篇作文。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那篇作文。可是──那篇作文在脑中萦回不去。



围绕着低着头的虎之介,同学们都嗨翻天了,只有草太一个人动弹不得。



「真不敢相信──」后来过了一阵子,草太在回家路上,听到妈妈和凛子的妈妈在说话。



草太和妈妈买完东西走路回家的时候,偶然遇到了同学凛子的妈妈。两个妈妈站着聊天,草太一个人去附近公园假装玩耍,偷听两人说话。



「真不敢相信,可是现在中尾家跟二子的妈妈感情很好不是吗?我听到真是吓死了。」



中尾是虎之介的姓氏。两人好像在说虎之介妈妈的八卦。



「就是啊。我看到的时候也在想:中尾太太怎么跟没看过的人在一起?一开始我真认不出那是小孩同学的妈妈呢。怎么说,年纪不是有点大吗?还以为是谁的阿嬷,还是女佣,后来二子来了,我才发现原来是二子的妈妈,吓死了。」



虎之介再也不会忘记带东西,也会乖乖写作业,上课变得认真,再也不会对同学使用暴力了。因为如果他生气想要动手,所有的同学都会对他大叫:



「不是要打自己的头吗!」



自从那场班会以后,草太听过好几次这样的起哄声──然后现在也已经听不到了。因为虎之介整个人变成了病猫,再也不惹麻烦了。彷佛变了个人,现在完全不跟班上同学说话了。



「上次家长会的时候,中尾太太跟我说了。」



草太的妈妈压低声音说:



「她说因为你们都不听我说话,我能依靠的就只有神原太太她们家了!中尾太太的样子怎么说,有点不寻常,我实在很担心呢。」



「我懂,中尾太太好像变憔悴了呢。我看到她的时候没有化妆,头发也乱糟糟的,以前她不愧是职业妇女,不管什么时候看到,都打扮得美美的,可是上次居然系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跟二子的妈妈走在一起,怎么说,两个人看起来简直一个样,我真是吓到了,她到底是怎么了?好担心啊。」



说着担心担心,妈妈们的八卦却说了老半天,总觉得有点──乐在其中。或许是草太想太多了,但她们看起来很想永远聊下去。



橘色的夕照倾洒在傍晚的路面上,两个妈妈的脚边拉出又浓又长的黑影摇曳着。



班上的气氛不一样了。



「草太,最近架奈经常忘记带东西,你们是同一组,你是不是应该帮她一下?」



某天二子这么对草太说,草太觉得冷汗流过背脊。因为草太也注意到这件事了。



坐旁边同一组的架奈最近经常忘记写作业。上课不专心,也经常忘记带东西,草太有点担心,问她怎么了?她说母亲住院,她要帮忙还小的弟弟妹妹收拾穿戴去幼儿园,或是照顾他们,非常辛苦。架奈不像在撒谎,好像也很晚睡,上课的时候看起来比以前困倦许多。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草太当下就觉得「这下不妙」。他想起变得就像被拔掉利牙的老虎般安分的虎之介,想起后来针对虎之助群起批斗的那场班会的盛况。



「你要看吗?」



草太忍不住这么说,让架奈抄自己的作业。这阵子每天早上,他都趁二子到校前让架奈抄作业。



「啊……」草太回应二子的声音有些沙哑。「架奈她妈妈好像住院了。可是她弟弟妹妹还小,所以她好像要帮忙照顾。」



「嗯。」



「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好像很辛苦。她要帮忙家事,最近好像也很晚睡。」



「嗯,我在上一所学校也失去了我哥,很辛苦。」



咦──草太差点惊呼。他忍不住回视说得满不在乎、彷佛根本没什么的二子的脸。失去我哥──意思是他哥哥过世了吗?因为意外或生病。二子会转学进来,难道跟这件事有关?



一堆疑问浮上心头,但草太不知道能不能问,回视二子。二子说:



「可是,所以呢?」



二子的眼睛就像玻璃珠一样透明,毫无阴霾。



「这跟不写作业、经常忘记带东西有什么关系?如果架奈有困难,你们应该去她家帮她。」



「帮她……」



「嗯,对,要不然我也可以一起去。」



「呃、嗯……」



「而且贴纸表也恢复了。」



「咦?」



草太反射性地回头看教室后面。以前张贴小花贴纸表的位置,现在贴上了新的表,还没有任何贴纸的全新的表。



草太困惑地看着二子。二子说:



「这是为了班上进步的优秀系统,废除太可惜了。」



他又露出了看不出任何感情的眼神。



直到这时,草太才想到一件事。



二子的名字和「微笑」同音。



但是草太从来没有看过二子微笑的样子。



该不该去架奈家──如果要跟妈妈说,该怎么说──草太犹豫万分,这天决定先直接回家,结果在路上的公园,看到虎之介坐在长椅上。



和以前相比,虎之介的存在感薄弱了许多,彷佛连身体都缩小了一号。看到耸着肩膀一个人坐在长椅的虎之介,草太忍不住出声叫他:



「虎之介。」



虎之介的反应很迟钝,「哦……」他慢吞吞地转头看这里。见他默默地把身体挪向长椅另一边,草太心想:「意思是可以坐吗?」在旁边坐了下来。



片刻的沉默。



草太不晓得该说什么──但完全不提也很不自然,因此主动问道:



「二子跟班上同学还会去你家吗?」



虎之介眼神有些怨恨地看着草太,接着说「没有」。



「已经没来了,他们是觉得不用担心我再忘记带东西了吧。他们不来了,我爸妈好像觉得很寂寞。」



「寂寞?」



「我妈问说,班上同学是不是放弃我了?不理我把我当空气,算不算是一种霸凌?还说其他家长都不帮她。所以二子虽然没来了,但二子的爸妈会来。他们会听我妈诉苦,对我妈说:我们很羡慕中尾太太啊、泽渡太太并不是中尾太太的敌人啊。」



「泽渡?」



「六年级儿童会长的妈妈。听说是学校附近那个大得要命的集合住宅社区的持有人还是设计师──很好笑对吧?」



虎之介笑了,是一种自暴自弃的笑容。



「我妈一直把儿童会长的妈妈当成竞争对手。她从以前就会跟我爸说,上什么杂志,自以为了不起,看了就不爽。现在她只顾着跟二子的爸妈讲那种无聊的坏话,一整天都在讲电话。」



「妈妈们这个样子,实在很伤脑筋呢。」



草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但他也想起自己的母亲不久前在买东西回家的路上和其他妈妈八卦个没完的事,所以这么说,没想到虎之介反应很大:「咦?」草太正要接着说「我妈也是」,虎之介打断说:



「不只我妈而已。」



「咦?」



「还有我爸也是。我爸也跟二子家的爸爸说了很多事。他会抱怨公司里没用的部下,有时还会跟我妈一起,说什么泽渡集合住宅的那个设计师爸爸看了就讨厌,不停地讲这些。」



连父亲都──这让草太也不禁惊讶地沉默了。



虎之介以疲倦的口吻继续说:



「还说希望那个社区有人死掉。那样一来就会出现不好的传闻,房价会下跌。」



房价下跌这些事,草太只是似懂非懂,不过他觉得虎之介也是一样的。因为大人在面前谈论,所以会好奇记起来,而且面对同学的时候,会想要秀一些这类一知半解的词汇。



那二子呢?草太寻思。



但二子那种说话方式,并不像是照搬别人的说法。他觉得是确实地从内在的词汇中挑选出来说出口的话。到底要怎么教育,才会教出那种小孩呢?



「……下次放假,要不要一起玩?」



注意到时,草太已经说出口了。虎之介惊讶地眨眨眼,看着草太。草太轻笑:



「我还不会后翻上杠。虎之介,你一年级的时候就会了对吧?下次可以教我吗?」



「──可以啊。」



虽然虎之介说「可以啊」,但听起来也像是在问草太:「可以吗?」那次班会以后,虎之介变得安分许多,但身边没有半个朋友了。原本跟他很好的优一郎和阿豪已经不跟他在一起了,就彷佛从来不是他的好朋友一样。



这时,草太又想起了虎之介的作文。



──我听说如果制止霸凌,反而会成为霸凌的目标,但我还是想要成为制止霸凌的人。我想要保护我的同学。



虽然虎之介是个讨厌鬼,而且自己超讨厌他的,可是──草太这么想。



放假的时候一起玩吧。



然而草太和虎之介的约定没有实现。



因为隔天早上──虎之介的妈妈跳楼了。



从泽渡集合住宅。



在据说她视为竞争对手的儿童会长的妈妈设计的集合住宅。虎之介的妈妈根本不是那个社区的住户,却从户外楼梯进入建筑物,从高楼跳下去,然后──据说过世了。



这天虎之介在上课中被副校长叫出去教室,后来就没有回来了。



导师也跟着虎之介一起离开,草太的班级变成自习。



自习的时候,因为没有大人看管,平常大家都会闹成一团,但这时全班都感受到非比寻常的压力,没有人吵闹。大家只是默默地写发下来的讲义。



但草太觉得就算没有虎之介的事,大家也不会吵闹。



因为有二子在。



班上已经没有半个人会去做减少小花贴纸的不认真行为了。



后来的五年二班──真的是眼花缭乱地发生了许多事。



虎之介过世了。



听妈妈们说,虎之介的母亲过世以后,他被送去奶奶家。然后父亲突然去接虎之介。虎之介的爸爸──虽然不清楚,但好像为了妈妈的事被警察找去问话。说妈妈的死亡可能有「犯罪嫌疑」。



把虎之介带离奶奶家的爸爸,在开车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他闯了红灯,就像是主动去撞对方的车子一样。



这场车祸,夺走了虎之介和虎之介爸爸的性命。



老师说,警方还在调查这场车祸,因为还不清楚状况,叫同学们不要随便到处乱说。



全班同学都说不出话来。几个女生问:「会办葬礼吗?」但老师说不知道。老师自己似乎也很沮丧,声音十分微弱。



虎之介不在了。



已经不在了。



简直就像发生在遥远的地方的事,草太无法相信。



架奈经常忘记带东西,大家是不是轮流去她家「帮她」比较好?──二子这样的提议后来仍持续着。



草太都以为这种事已经结束了,当二子又问草太「你不去吗?」的时候,老实说他惊讶极了。



「咦?可是虎之介都发生那种事了……」



草太忍不住说,二子愣住,露出打从心底不解的表情问:



「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草太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沉默下去。



别组也发生了同样的事。



老是偷懒不打扫的凉平。



疑似在小考作弊的朱音。



好像装病请假的敬人──



「必须让他们停止这种行为。」二子说,他向众人呼吁:「大家互助合作,一起守规矩。」



「为了班上好」──用这样的说词。



草太──



不想去架奈家。他每天怀着祈祷的心情这么想。架奈的妈妈快点出院啊──他如此祈祷着,怀着难受的心情看着组里的其他同学去架奈家「帮忙」。但是他自己绝对不会去。



不只是班上而已。



他觉得整个学校的空气,或是氛围,扭曲成一种很不舒服的状态。都是二子来了以后才变成这样的,草太私下这么想。不过他不敢说出口,所以绝对不会说。



但是,为什么会无法说出口呢?草太思忖,发现因为二子是对的一方。二子太正确了,所以草太不敢说。因为只要一开口,自己就变成坏人了。



后来没有多久,老师们就宣布儿童会长「出事」了。



据说儿童会长把自己的母亲从自家阳台推下去。和虎之介过世那时候不一样,这次可能因为是发生在学校附近社区的事,因此召开了全校集会。老师说明「发生了令人悲痛的事件」,学校停课,连开了好几天的家长会──老实说,明明是发生在自己学校的事,但因为连续发生了太多事,草太的理解追赶不上。



草太一团混乱,但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幸好学校停课了。这样就不用监视同学了,也不用去同学家了。只有这一点,真的令人庆幸。



儿童会长「出事」那天以后,这次二子也不来学校了。



也没有说是转学还是生病请假,就是突然没来了。也不像虎之介那时候,连个传闻都没有。班上还有二子的座位,只是他没有来。



宛如大梦初醒般,班上同学不再监视彼此了。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真的就彷佛做了一场梦。但班上的虎之介和二子的两个空位,述说着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并非梦境。



二子到底怎么了?



草太耿耿于怀,这天妈妈刚好出门,他一个人在家。



门铃响了。草太以为是宅配,未加留心地应着「来了」,打开玄关门。



结果──二子站在门外。就他一个人。



「嗨。」



二子用他一贯的声调、成熟的氛围打招呼,草太吓到了。他眨巴着眼睛,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怎、怎么了?」



二子看起来瘦了一些,身上的衬衫脏得不得了。草太有一堆问题想要问他。



「你都没来学校,我还在想你怎么了。」



「我要走了。」



二子冷不防说。他注视着草太。



「所以来跟你道别一声。你这人有可取之处,所以我特别看上了你,真是可惜。我得走了。」



「走──你又要转学了吗?」



「嗯,因为换母亲了。」



「咦……」



是父母离婚又再婚,所以换了新的母亲──是这个意思吗?



真不得了──草太这么想,回视二子,但二子静静地摇头:「这没什么。」



也许二子自己家状况也非常复杂。这么一想,草太感到一阵心痛。



二子说:



「草太,你每天都让架奈抄作业对吧?」



「咦?」



「这是取巧,你这样会害了架奈。」



草太一阵心虚。可是,这时二子微笑了。



自从认识之后直到今天,这是二子第一次展露符合名字的微笑。



「那个……」



鸡皮疙瘩爬了满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全身毛骨悚然。感觉以二子的微笑为中心,周围的空气一口气降温了。



「──二子你把班上弄成那样,是因为虎之介吗?」



草太也非常讨厌虎之介。可是他没想到居然会就此天人永隔。他回想起最后在公园里看到的、虎之介拱着肩膀的身影。



「因为你看不下去虎之介的行为吗?」



「不是。要说的话,那种小孩到处都是,不管是虎之介还是泽渡集合住宅的人。」



「咦──」



「我本来也想要你来代替我。」



代替?草太正奇怪这是什么意思,二子带着那微笑,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会有你这样的小孩呢。我还在奇怪怎么会这样──原来你是被竹子保护着。」



「咦……」



竹子?是那个植物的竹子吗?草太不懂二子在说什么。



说到竹子,他们家每年春天,都一定会去乡下的奶奶家挖竹笋,但也仅只有这样而



已──



「身边有竹子、有狗这类非避开不可的人,偏偏愈容易吸引我们。这是我们的坏毛病。」



这话是什么意思?



草太茫茫然地疑惑着,二子开口:



「再见。」



二子的脸看起来是纯白的。就和冰冷的空气一样,是冰寒无比的白。微笑蒸发似地从那张脸上消失不见。脸和身体,二子的整个形姿愈来愈稀薄。逐渐失去色彩,彷佛融入空气。他的脚下,影子长长地延伸而出。



这时是傍晚,应该早已没有任何阳光,然而二子只留下了那道影子,不知不觉间从草太眼前烟消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