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1 三月三日 星期三
坪谷菜穗从大学时代开始就被选为日本女子篮球队的成员,大学毕业后成为JW联赛东方能源队(Orient Energy)不可动摇的组织后卫,赢下了诸多殊荣。虽然身高只有168厘米,但通过多变的左传(southpaw),准确无比的传球和投篮,创造性的指挥思路,以及可爱的娃娃脸,都是她的闪光点。《月刊篮球》的专栏上报道着她因腰和膝盖的伤病在二十七岁时抱憾退役。
之后坪谷取得了教师资格证,作为体育教师被藤野高中录用,在麻生身边经过了一年的教练修行,两年前代替麻生成为了女子篮球部的教练。麻生则转为男子篮球部教练,同时就任篮球部总教练。
坪谷成为教练的第一年,女子篮球部在高中综合体育大赛、国民体育大会、冬季杯上都留下了4强以上的成绩,但都认为是麻生遗产的余热,去年也在拥有伊达,网川这样强有力的攻击手的情况下取得了同样的成绩。尽管如此,以伊达为首的麻生锻炼出来的高三生们还是在背地里被说成是主力。担任教练第三年的四月开始就是完全由坪谷的孩子们参加大赛。发掘选手、培养、战术,一切都考验着她的能力。《月刊篮球》的专栏这样写道·坪谷教练的关键时刻即将到来。
身处此种立场的坪谷菜穗老师站在我面前,把衬衫前襟过分的敞开,强调着自己的乳沟。扎在后面的鬈发。嘴角上的痣。大人的气味。“可爱的娃娃脸”多半掺杂了作者的主观想法。
我和坪谷在A栋一楼的视听准备室。位于校舍的东边,除了上课几乎不会有人靠近。狭窄的房间两侧是放着投影仪和各种电线的架子,中间只有工作台。坪谷喜欢使用这里。上午的课刚一结束我就被邮件叫了出来。
坪谷靠在架子上,双臂挽在胸前。
“昨天的事,祥子告诉我了。”
“那就没必要问我了。”
我的声音苍白无力地沉入房间。坪谷把我叫出来的理由是关于身体垮掉,自暴自弃的网川,有一半是谎言。真是如此的话就不用把我叫到这里来,更没必要锁门。
“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问问当事人。”
“那直接问网川不就行了吗?”
“她说身体不舒服,下午才来。退部的申请也收到了,但我没有答应。今天要和麻生老师一起面谈。”
“那么叫我来这里的意义是……”
“昨天你不是一直和绿在一起吗?”
坪谷打断了我的话。
“不是一直,只是在回家的路上偶然碰到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们平时很熟呢。”
“不是很熟。矢野应该更了解……”
突然,坪谷靠近过来。比平时早,来不及逃跑。坪谷抱住了我,我闻到了化妆品的气味,脖颈处传来喘息。昨天回家后脱下的校服就这么穿在身上,因此我有点在意体味。
“教师的自觉性远远不足啊,老师。”
我有意地使用冷淡的语气。我知道坪谷因为网川的问题左右为难。所以我虽然会露出厌恶的表情,但不会拒绝。
“你觉得绿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不知道。”
“椎名也帮她忙了吧?”
“只是条件反射而已。”
“是身为选手的热血使然吗?”
“听起来只是挖苦。”
坪谷的手指慢慢地在背后游移。
“不是挖苦哦。”
耳朵内侧传来被吸吮的感觉。脊背涌上一股冰冷的电流,但没有表现在脸上。
“绿在想什么呢?”
“昨天你不是直接问她本人了吗?”
“只是站着说话而已,根本无法交流,虽然彼此都有些感情用事,但完全搞不懂绿在想什么。饶了我吧。理事会的笨蛋们认为只要有绿就能夺得Inter High的冠军,那个东方能源队也让我多多照顾网川绿,明明从高野中把她抢了过来,为什么要这么一意孤行地浪费才华,折磨自己的神经和自尊呢?真是的!”
三年前,高野中作为东京都代表称霸全高中。网川是当时的冠军成员。东京近郊的强队高中关于她的争夺战非常激烈。
“佐纪也是,当初明明是为了挖角绿才招她来的,现在却恩将仇报。要是绿就这样退出的话,我一定要杀了她。”
“嗯,就当刚才没听到吧。”
“小孩子不要这么多虑。”
坪谷的手指拨开毛衣和上衣,直接触碰我的皮肤。
腹、胸、背、腰……
“你穿得太薄了,会感冒的。”
寒气从腰缝里钻了进来,有点冷。
“领带也松了,藤野的学生要注意仪容。”
“早上要迟到了……”
今天没有体育课,只要不脱毛衣就行了。如果坪谷没有把手伸进来就不会冷了。
坪谷的手指画着螺纹,慢慢地往下行进。
“难道下面也没?”
“怎么可能,再不适可而止我就要揍你了。”
“那样的话,我就大声喊人,被救护车运走,然后起诉你吧。这样可能会退出篮球部的大赛了。麻生老师有洁癖。不过那样会比较轻松吧。”
“明明是大人却这么卑鄙……!”
话还没说完嘴唇就被堵住了。明明一切都是被强迫的身体却变得燥热,无奈地只好闭上眼睛,想着网川。昨晚彻夜难眠,在床上苦闷地煎熬。知道网川的苦恼,思念着网川,回想着网川的触感才终于入睡。太差劲了。
坪谷的嘴唇分开了。
“你刚才在想绿的事。”
无法反驳。我好像出人意料地容易被他人看破。
“如果你知道绿的事,可以告诉我吗?”
“都说了,我没有和她交往。”
“那也没关系,告诉我吧,计较这些是不能说服绿的。”
坪谷用力抓住我的胳膊。“我是真心想要椎名。”
坪谷说完就走出了视听准备室。我和坪谷在忠实于眼前的欲望这一点非常相似,但若是痴迷于此,不在关键时刻摒弃邪念就会万劫不复。
过了一会儿,我也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和网川见面后必须要把保管的运动背包还给她,那么,我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呢?
樋口双手托腮,呆望黑板。老师忧郁的声音。写在黑板上的汉诗,看上去就像召唤睡魔的咒文。樋口看也不看我一眼。是在照顾我?亦或只是置之不理?从窗户观察下方的中庭,大概是在上美术课吧,几个高一的学生拿着画板坐在那里,一片祥和。
还没驱散沉积的睡意下午的课就结束了。早饭没吃,因为坪谷的缘故连吃午饭的机会都错过了,这应该是血糖值没有上升的原因。
“要去的时候给我发短信或打电话。”
我跟樋口打了声招呼,没听回答就走出了教室,左转。我在准备回家、参加社团活动的汹涌的人流中窥望F班。网川不见了。正当我认为她已经去面谈了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回过头来,胸口被突然拽住。
柴田佐纪。
“能不能赏个脸?”
柴田不等我回答就抓着胸口在走廊里前进。擦身而过的视线,教室里射来的目光让我感到心烦意乱,但如果反抗的话呼吸就会变得很困难,听一听柴田想说什么也不错,于是就被她拉了过去。
柴田爬上西楼梯,在三楼和四楼之间的平台上终于将我释放。
“你的力气还是那么大。”
我一边整理毛衣的领口和歪斜的领带一边说道,柴田回以充满敌意的视线。
裙子是正规长度。没有经过修饰的校服并无一丝褶皱。她的头发像运动社团的示范一样剪得简短整齐。一双争强好胜的眼睛瞪向我。与网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打法非常稳健,忠实于基本功,使其更加高速、精准、强悍。只要是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就会毫不犹豫地贯彻到底。
“椎名,是绿的什么?”
声音很低,给人一种压迫感。
“应援团长。”被赏了一记轻拳。
“别胡闹了。”
“当着别人面前不由分说地揪着我的胸口,这难道不是胡闹吗?”
“你是说对明美做的事不是胡闹吗?”
矢野的声音……
“我并不是为了伤害关户才这么做的。”
“所以就算关户受伤你也没有责任?”
“我没这么说过。”
矢野把柴田拽开,我只是看着。没用的队员。虽然对这一点后悔莫及,却不想被柴田这么说。
“你和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给绿灌输了什么?”
从医院回到学校肩并肩牵手来到活动室的时候被高一的部员看到了,极有可能是田丸在胡乱揣测我们的情况,夸张地渲染了一番。但此刻被误解也没关系。
“跟柴田没关系吧?”
“反正就是为了身体吧?”
“能不能别随便下结论?”
“那是怎么回事?”
“去问网川,这样就一清二楚了。”
柴田想知道什么。
“喂,你,和绿做了吗?”
“什么?”
我也挑衅地回答。柴田的双眸炯炯有神。是焦躁,还是嫉妒?
“这是你一直在做的事,毫无节操地一个接着一个。”
“你说得好像亲眼看到了一样。”
“已经,被人看到了哦?”
这误解过于粗犷的连反驳都不想了,但我想看看她的反应,所以决定挑衅一下。
“就算要做,也不会在有人打扰的地方做。”
柴田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一个巴掌打了过来。在击中脸颊之前抓住了那只手。
“扇我,莫非是嫉妒?还是对喜欢的人使坏的类型?”
“你在说什么?胡扯什么?”
“我在想,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我果然还是不擅长交流。
“话说在前,我并不知道关户留下来练习,如果矢野不在更不会去体育馆的。她没有告诉你吗?”
柴田强行甩开我的手。从楼梯下围在远处看热闹的人开始增多。总觉得事情正变得很麻烦。
“况且原因出在绿的身上。想要退部简单地退出就好了。但又是谁让绿变得不正常的呢?”
“都说了我不知道。”
柴田慢慢把脸凑了过来,在相距几厘米的地方交换了视线。接着,柴田的嘴靠近我的左耳。
“我知道你对伊达同学做的事。真是个人渣。”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思考机能崩溃了。
“你也对绿这样做了吗?强行地。你诱骗并扒光绿了吗?我听着是这样的,从刚才开始。”
心慌意乱会剥夺思考的自由。呼吸紊乱,心跳不停地在耳朵深处敲击。
“你就是个畜生啊,加入篮球部也是因为有伊达同学吗?我不知道你的想法。这就是猪的逻辑吗?被伊达同学无视后你又发现了绿,于是又像头猪一样哼哼地向她靠近。”
“不是的……”
本想打断柴田的话,却半声也发不出。
“啊?什么?我听不见,说清楚。”
夸耀胜利的语气。没有反击的材料。但是,这与网川无关——
“网川——”
“嗯?你想坦白吗?”
我确信,把网川逼上绝路的就是柴田。打败王牌很开心吗?那么想要王牌的称号吗?速度上不如网川,耐力上不如网川,决断力上不如网川,运动量上不如网川,训练量上不如网川,细腻程度上不如网川,独创性上不如网川,正直程度上不如网川,明明不被网川信赖……
我突然撞向柴田的脸,视野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膜。这是前奏。限制器坏掉的预兆。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
“去死吧……”
喃喃自语的瞬间,我抓住柴田的胸膛,用力将她摁在墙上。柴田的后脑勺和墙壁发出讨厌的声音。那一瞬间我回过神来,但却无法阻挡汹涌而上的情绪。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了小小的尖叫。除了被感情驱使的自己还有冷静的自己。后者叹息着事情变得更麻烦了。
有很多话想对柴田说但又无法出口。柴田咬紧牙关,表情扭曲地瞪着我。我无法控制手臂的力量。这样下去柴田可能会窒息。
我希望有人能阻止我——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揪住了我的刘海把我往后拉。我抬起下巴,全身无力,松开锁住柴田的手,发出毫无感情的“啊啊啊啊啊”摇摇欲倒地后退。几个人跑向跪在地上的柴田。那只从背后抓住我刘海的手把我拉到其身后走下楼梯,人墙就像摩西渡海一样左右分开。
“之后会对动粗这件事道歉的,现在能不能都冷静下来?”
耳边传来的清凉通透的声音穿过人墙将我的怒气平息。是樋口。
“混蛋同性恋。”
从人墙那边传来了不屑的话语。快要冷静下来的感情又沸腾了。“柴田你这家伙”刚要开口,一个大个子男人的后背便挤了进来。
“这我可不能当耳旁风。”
是鸟越。他对着我落落大方地点头致意后又将视线回到人墙上。
“刚才那句话听起来好像同性之间的恋爱是一种罪过。这只是一隅之见,是偏见。”
鸟越慢慢环视沉默的观众。“你们在看新闻吗?欧洲已经立法开始允许同性结婚了。那个艾尔顿·约翰 (ELTON JOHN)不是也和男人结婚了吗?”
为什么在说这种事情?别说了。别再演讲了。我瞬间泄了气。
“恋爱的一切都是自由的。我喜欢椎名也好,椎名不喜欢我也好,都是出于自由的意志。所以恋爱是艰难而疯狂的、富有风险的、纤细脆弱的。”
“啊!”人墙里传来一阵骚动。在这种地方堂堂正正地……像是和鸟越的脱力演说相呼应似的,拽刘海的力度加大了。我“啊”地叫了一声。就算不被拽也不想待在这种地方。樋口抓着我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前进,直到一楼才被释放。樋口掏出手帕擦着手。
“昨天你没洗头啊。”
“我倒不觉得脏到要用手帕擦。”
昨天没有洗澡,别说头了,连身体都没洗。
樋口捂着嘴“呵呵”地笑了。
“起码说BL之类优美的词汇吧。”
“我很羡慕你能这么积极地思考。”
梳理头发的时候楼上又吵了起来,听到了我的名字。语气听起来并不友好,恐怕是柴田一派。
“麻烦的种子啊,会不会消失呢?”
樋口握住我的手。体温比我低一点,手掌比我软一点。樋口拉着我的手穿过B栋一楼离开走廊。没有选择显眼的露天球场而是从社团楼后面穿过,就这么直接出了北门。虽然还穿着室内鞋,但情况紧急。
出了门后两人依旧同行,樋口没有松开手的样子。
“要握到什么时候?”
我狼狈地问道。
“伪装工作。这样的话,谁都不会认为是椎名和我。因为是BL。”
“你好像很开心?”
“如果你答应不回去惹麻烦的话我就放你走,我觉得现在的椎名需要时间冷静下来,柴田同学也是。”
“没关系,我不会逃跑,也不会对柴田动手,根本不想参加什么社团活动……反正鸟越那边说了可以请假。”
樋口终于松开了手。
我们穿过马路,进入树林公园。缓缓地走在步行道上,穿过树木来到拥有宽阔草坪的广场。附近的老人正在散步,年幼的孩童跑来跑去,大大小小的狗拉着主人来回走动。我和樋口沿着树林的边缘踱步。
“要是带条围巾就好了。”
天空阴沉沉的,仿佛冬天又回来了。
“都怪椎名惹了那么多麻烦。”
“是柴田起头的。”
我抱着自己的双臂。冷风毫不留情地穿过毛衣的纤维缝隙。
步行道旁边的长椅空着,我们在那里坐下。
“再抱在一起就暖和了哦。”樋口说。
“你明明没那个意思。”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随处可见的恋爱纠纷?”
和预想的一样改变了话题。这是让我困扰的探求的开始。
“嗯,也不能说不是。”
我说了昨天在体育馆发生的事,同时说明了网川和柴田的对立,那个团队的构造也一并脱口。说着说着,我明白了。不是对立,网川一个人被包围了。
“所以你昨天丢下我回去了?”
“是我不好,因为我缺乏忍耐和平常心。”
“但如果那是原因的话……”
樋口想了想,歪着头思考。“刚才的柴田太奇怪了。”
“奇怪?哪里?”
“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在看,柴田的反应让我觉得很奇怪。”
“如果你一开始就看到了为什么不阻止。”
“因为看起来很有意思。”
果然很享受。
“椎名被她说的时候没注意到吗?我也不能具体说明什么,只是觉得对话的展开很不自然。柴田同学到底想说什么?”
“她生气地问我为什么要做出伤害关户的事情,顺便问我影响了网川什么,网川变了,不是吗?”
“嗯,光听她的话是这样……她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我知道你对伊达同学做的事。对网川也像伊达同学那样做了很过分的事吗?柴田的言外之意就是如此。
“……问我对网川出手了吗?”
试着相当粗略地说。
“肉体上?”
“真直接啊。”
“你做了吗?”
樋口用看透一切的眼神观察着我。
“没有啊……”
“明明身上有坪谷老师的味道。”
“什……”
今天也刚刚和她亲密接触过。
“啊。犹豫了。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辩解。椎名就是那种接近不到自己的梦中情人就会妄想全开,每晚都会传出“哈—哈—”那样的人,完全可以想象。”
哑口无言。只能发出不明所以的一声“啊”,舌头和声带都无法动弹。尽管如此,脸上的毛细血管却毫无遗漏地完成了工作,我的脸迅速燥热起来,脸颊恐怕已经通红。
“在妄想中做什么都不算犯罪,所以我不予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