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晚夏(2 / 2)
「我……我差点被你的大儿子高贵强暴……我们是网友,在约会网站认识,因为一些纠纷,他跟踪到我家骚扰我,结果被我父亲撞见,一气之下杀了他,埋在深山里。」
「啊?你胡说什么?水原杀了高贵?怎么可能。」
「是真的!相信我!我父亲埋尸体时,武命刚好在山里,发现了这个秘密。可是,他非但没有责怪父亲,还央求父亲杀了您和您太太。请问您太太现在人在哪里?」
「简直愚不可及,我才不——」
「求求您,一定要相信我!」
总司舅舅一脸狐疑,但瑠花激动地大喊。舅舅终于回答:
「内人在家留守,她是全职家庭主妇,基本上都在家。」
「请您立刻打电话回家!放她一个人在家很危险!拜托您,不要让她见到武命!」
总司舅舅察觉事态有异,急忙拿出智慧型手机播电话给舅妈。医院内禁止通话,但现在是紧急状况。电话铃声响了一阵子,无人接听,舅舅挂断电话。
「没接,我明明交代过她,我的电话要马上接啊!」
「她之前会这样不接电话吗?」
「不曾发生,我有严格教育过她。」
「教育?」
「是啊,我要她乖乖遵从命令,并且交派她处理所有家事,武命和高贵也由她负责管教。」
「这……太不负责任了吧。」
我忍无可忍地出声责备,一股怒气涌上。我狠瞪总司舅舅,总司舅舅也站起来,以等高的视线与我眼神较劲。
「你这是什么态度?千寻,你变了,变得挺伶牙俐齿嘛。」
「总司舅舅,你知道吗?武命说他痛恨你们。其中包括他的哥哥、他的母亲,以及他的父亲。」
「你说他痛恨我?你懂什么?」
「我才想问你到底懂不懂!」
我扯住总司舅舅的衣襟,心里也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太生气了。
武命竟然被这种烂家长教育长大。我从小没有父母,并不了解一般家庭应有的模样,不过我很肯定,我不想要这种人当我的父母。
「纪惠子阿姨一直等着你回来扫墓,你却鲜少回家,连过年也看不到人影。你知道阿姨有多担心你吗?你连自己姊姊的心情都不明白,又怎么会懂自己儿子——武命的心情呢?」
「你说什么?」
就在总司舅舅要挥拳揍人前,瑠花即时介入,把我们双方推开。
「千寻,不要冲动。」
瑠花抱住我的手臂。没错,现在不该浪费时间吵架。我凝视瑠花忧心忡忡的脸庞,慢慢调整呼吸。
流花见我冷静下来,转向总司舅舅。
「石田先生,这一切都是真的。高贵已经死了,武命把他的尸体挖出来,说是为了练习杀死你们。」
「练习?」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亲眼看见他把父亲埋好的尸体挖出来,拿刀猛刺!」
「什么……你说真的吗?」
总司舅舅一时间难以置信,无力地瘫在椅子上。瑠花在他的面前蹲下来,轻触他的双手。
「石田先生,我们一起回熊越市吧。我很想再跟武命沟通一下,但是您的太太没接电话,我担心已经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也许我们应该先报警处理。」
「不、不行!不可以报警!」
总司舅舅用力挥开瑠花的双手,瑠花蹲着失去平衡,倒栽葱地往后倒下。
我急忙赶去扶住她。
「为什么?总司舅舅,这件事分秒必争啊!」
我也忍不住激动,他却烦躁地抓乱头发,一面摇头。
「公司要是知道了呢?我可是分公司的总经理,要是被上面的人知道我有个疯儿子,我会被开除啊!你知道我为公司付出了多少年吗?」
这男人脑袋没问题吗?
在公司的地位,怎么比得上自家妻小的安危呢?太扯了吧!
我开始同情武命了,拳头也不自觉地用力,瑠花察觉了这点,握住了我的手,使我霎时冷静下来。
他的态度明明很差劲,瑠花却不受影响,柔声请求:
「石田先生,拜托您。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但是,我们还可以赶去救武命。求求您、求求您了!请多珍惜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太太啊!」
瑠花边说,边下跪磕头,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也急忙在她身旁跪下来。
「喂、喂!」
「我也要拜托您,求求您帮忙拦住武命。」
「好、好吧,把头抬起来!」
总司舅舅硬把我们拉起,我看见他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
「不过,这不代表我已完全相信你们。我要亲眼确认现况,确认完再报警。」
「可是……」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这事急不得!事情来得这么突然,我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骗我?我要亲眼看到证据才能相信!」
总司舅舅边说边拿起公事包。
「我现在回去,姊姊就交给邻居照顾。你知道有谁能帮忙吗?」
「町内会有几位叔叔阿姨跟她很熟,我可以带路。只是时间已经很晚,不确定他们能不能立刻帮忙。」
「走吧,我们一个一个问。」
总司舅舅急匆匆地步出医院大门。
我扶瑠花起身,跟上舅舅的脚步。
武命。
我很担心瑠花,但也同样担心你。
请不要做出跟流花相同的悲剧选择。
水原瑠花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凌晨三点
我们三人先一度返回纪惠子阿姨家,千寻找出挂在市话旁的町内会名册,在深夜一一打电话叨扰,好不容易问到一位朋友愿意赶去医院陪病。
等一切联络完毕后,时间来到了凌晨三点。
打电话向医院确认手术情形,听他们说还要再一、两个小时才会结束。问题是,我们无法再等。
于是,我们从柱山市开车前往熊越市。
石田先生负责开车,千寻和我坐在后座。
因为事情实在太多太仓促,我想起自己还没回讯息给爸爸及安西同学。
我拿起手机打开LINE,将爸爸的讯息显示为已读。
「爸,我有话要告诉你,请听我说。不要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我只传了这些话给爸爸。
接着我打开安西同学的聊天视窗,上面满满都是「我很担心你,看到请回覆」的讯息。
在我要回讯时,电话正好响起,我当下心想:是爸爸吗?但打来的人是安西同学。
「千寻……」
「你爸爸打来的?」
「不是,是我朋友……我可以讲个电话吗?」
「当然可以。」
得到千寻的应允后,我按下通话键。
「喂?」
『水原同学!抱歉,三更半夜打电话,幸好你接了,我以为你出事了……』
「对不起,你一直没睡,等我的讯息吗?」
『对呀,我们不是约好要一起报警吗?我传了讯息给你,你都没有回,我刚刚一看到「已读」,马上急着打给你……』
「真的很抱歉。那个,请仔细听我说。」
『水原同学?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我又遇到大问题了,现在暂时无法处理二宫那件事……」
『你、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必须自己解决。」
『了解……水原同学,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二宫同学在推特上传了你的影片,班上有好几个人转推,学校恐怕知道了。我昨天才发现,急急忙忙想找你……』
「我知道,其实后藤老师已经来找过我,把我训了一顿。反正也不能怎样,我已经无所谓了。」
『水原同学,是我对不起你。』
「你干么道歉啦?」
『因为,要不是我一开始去找你,你就不会跟二宫同学作对。全是我害的。』
「才不呢。安西同学,我没事,我不怕他。」
『真的吗?』
「嗯,我学会不自己闷着烦恼了,遇到困难就多找几个人商量,痛苦的时候就向身边的人求救。我已经不是孤军奋战了。」
『这、这样很好,但是无法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是的,影片的事已经来不及了,但我必须在未来做出正确决定。」
『是吗……』
「啊……对了,我后来跟二宫见过一次面,那天偶然在街上的咖啡厅遇到他。」
『二宫同学吗?』
「对,二宫当时说,想和你道歉,还说他只有你了。」
『这、这是真的吗?』
「是啊,他还说会洗心革面,远离那票人喔。」
「真、真的啊……他看起来还好吗?」
『很好。对了,跟你说一件好玩的事,二宫居然戴眼镜在咖啡厅写暑假作业。』
『不会吧?』
「很好笑吧?之前明明爱耍流氓,现在却突然转型当好学生,我在心里笑死了。」
『满、满可爱的啊……』
「安西同学,我先说喔,我可是完——全不打算替二宫说话,不过,你也许可以再跟他讲讲话。」
『跟二宫吗?』
「嗯,二宫说啊,他除了你以外也没有其他朋友。所以,尽管他对你做了相当过分的事,但你若不排斥的话,也许可以再跟他聊聊。」
『我明白了。』
「你OK吗?」
『我愿意试。我会好好跟他谈谈。』
「太好了。不过,如果他仍有暴力倾向,你要立刻通知我喔。」
『谢、谢谢你,水原同学。』
「小事,啊,对了,你母亲的病情呢?」
『手术很成功,癌症目前也没有转移,已经出院了。』
「真的吗?呼,太好了……等一切结束,我可以去探望她吗?」
『当然好,欢迎你来。时间已经很晚了,今天先这样吧。』
通话结束。
我喘了一口气,靠在椅垫上。千寻时不时关心我的状况,在驾驶座的石田先生则是完全不闻不问。
听到安西同学的声音,我心中彷佛放下一颗大石,睡意突然袭来,不知不觉间,我的意识沉入黑暗。
阳光从窗外刺眼地照进来,我「呼——」地吐气,尽可能在狭窄的车内挺直背部。
「瑠花。」
千寻察觉我醒了,轻声呼唤我。
「抱歉,我睡着了。」
「你一定累坏了吧。快到了喔。」
千寻自己似乎完全没睡。
经他一说,我打开车窗向外望。
「喂,车里有开冷气,不要开窗。」
石田先生出声警告。真啰嗦耶。我在内心咕哝着,照样把窗户打开。太阳从东方升起。
是朝阳。
我们还在山路上,但从此处已能望见熊越市,车站就在远方。
对了。
「石田先生!先去我家!」
「啊?为什么?」
「现在不确定武命人在哪里,我也好几天没回家了,直接找我爸问会比较快!」
「要求真多。」石田先生再次埋怨,手指咚咚咚地敲打方向盘。
我有话必须告诉爸爸和武命。
想起这件事后,我急忙打开手机确认爸爸的LINE。现在时刻是清晨五点。
上面显示「已读」。
在车内摇晃了一阵子,熟悉的景物近在眼前。
好久没看见自家大楼了。
严格说来,也才经过了短短数日,但因为发生了太多事,彷佛相隔了数年之久。
石田先生在一楼入口处停车。
「瑠花,你想怎么做?要先上楼单独跟爸爸谈吗?」
千寻转身问,我对此摇头。
「都已经来到这一步,这样说好像不太好……但我其实很害怕。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不确定能不能把话说好。所以,我想请你陪我一起来。」
「明白,总司舅舅,我们走吧。」
「好吧,要是给我发现你们说谎,你们就完蛋了。」
石田先生心不甘情不愿地下车,三人一起走向大楼。我从钱包里拿出小钥匙,打开大楼铁门。此时此刻,我多么庆幸没有一时冲动把钥匙丢掉。
我们搭电梯前往三楼,透过镜子,我看见石田先生在擦额头的汗。
我和千寻的手微微相碰,我害羞地躲避,千寻主动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也出汗了,握手的感觉湿湿的。
但是,千寻牵着我的手,直到三楼才放开。抵达之后,我们直接前往三○四号室。
我在自家门前深呼吸。如果放暑假的前一晚有好好跟爸爸谈到话,武命或许就不会铤而走险了。
我若是继续装作不知情,只会害更多人遭殃。这么做也是为了向所有无端被牵连的人负责,最主要当然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爱爸爸。
我开锁进屋。
时间还这么早,家里的灯却是亮着的。
我抬手要后面的两人进来,关上门后,他们先在门口等,我则脱下鞋子往里面走。
还没走到客厅,我就停下脚步。爸爸走出来迎接,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便服,头发也整整齐齐的没有乱翘,感觉已经起床洗过澡了。
我一愣,话语哽在喉咙。爸爸似乎也一样,只见他缓缓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抬起双手轻抚我的脸。
「这次是你不对。」
由爸爸率先开口,他的声音轻轻的,我已经好久没听到他说话了。
「我不是经常告诉你,要外宿可以,但至少要留张字条吗?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爸爸跟平时一样笑着,但总觉得笑容有些僵硬。刚刚传的LINE显示为已读,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事情瞒不过我们了。他发现了石田先生和千寻也在,但专心地注视着我。
「对不起。」
我好不容易才开口。声音发抖,但我没有哭。
我紧紧拥抱爸爸,爸爸也牢牢环住我的背予以回应。
体温和心跳传了过来。这些年,我一直忍得好辛苦,心里好害怕,觉得自己不能向爸爸撒娇,觉得拥抱爸爸会被讨厌。他为了我努力工作,一年只休没几天。
原来爸爸如此温暖。我总算有爸爸的拥抱了。
「爸,我好孤单,其实我一直想和你撒娇,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软弱。」
啊,我总算说出自己的心情了。
「我觉得自己是你的拖油瓶,如果没有我就好了。可是,尽管知道自己给你造成负担,我还是想跟你一起住!想和你撒娇!想要你来参加我的国中毕业典礼!不,从国小就希望你来了!还有教学观摩、三方面谈……我都希望你来参加!希望你看着我长大!爸,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啊!」
眼泪夺眶而出。
纵然感到呼吸困难,我也不想离开爸爸的胸前。
他是坚强的爸爸,独自支持我、扶养我整整十七年。
爸爸放松力道,缓缓地坐倒在地,我一面抱着他一面撑住他,跟他一起坐在地上。
宛如一只甩不掉的寄生虫。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迷失了、我脏掉了,我好寂寞、好痛苦,我做了对不起爸爸的事。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瑠花……」
爸爸轻声呼唤我的名字。
我仰起脖子,满脸是泪地瞅着爸爸。爸爸用手指替我抹去泪水,亲吻我的额头,再次拥抱我。
「爸,求求你。我不会讨厌你、不会责怪你,更不会背叛你。你是我心中的骄傲。你是最强大最温柔,世界上最棒的爸爸,我会抬头挺胸地对别人说,你是我的骄傲,所以求求你,把真相说出来!」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嗯,武命跟我说的。我还没报警,因为,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是吗……瑠花,爸爸是不是错了?」
爸爸的声音也在发抖。
滴答……水珠落在我的额头。他哭了。
答案不言自明,爸爸真的动手杀了高贵。我抬起头,学着他,用双手轻触爸爸的脸庞。
「爸,你这次做错了,但是我也一样。所以,我完全不怪你,希望你也原谅我,我们不要再对彼此隐瞒想法了。」
是啊。
回想起来,我是第一次看见爸爸哭。
爸爸总是在我面前强颜欢笑,和我在一起时总是在逞强。此刻,爸爸潸然泪下,额头抵着我,口中呢喃着「对不起」。片刻后,爸爸起身。
石田先生在后方盯着这一切,爸爸走过去,在他的面前下跪,深深地磕头。
石田先生气到发抖。
「水原,这是真的吗?」
「万分抱歉,我失手杀死了令郎。当时他想加害瑠花……我看见女儿差点被强暴,一时怒气攻心,脑袋一片空白,不小心就把他打死了。」
「为什么?水原,我这么信赖你!你知道那是我儿子,怎么还下得了手?」
石田先生抓住爸爸的上衣用力摇晃,爸爸也瞪着石田先生。
他眼中的怒意比石田先生还要强。
「我听武命说了以后,才知道那是令郎。我埋尸体时偶然遇到武命,他感谢我杀了他最痛恨的哥哥,还央求我帮忙杀掉您和您太太。否则,他就要揭穿我杀人的事。」
「武命他……他当真拜托你杀掉我们吗?」
「千真万确,实际上,我们曾在半夜潜入您的卧房,是我临阵脱逃,背叛了武命。」
「你说什么?擅闯民宅是犯法的啊!武命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清楚。我反悔之后,我们就失去联系……现在这个时间,武命也许在家里。」
「在家里?」
「开学典礼……」
「什么开学典礼?你说清楚!」
「武命本来计画在开学典礼的早上杀掉你们,上周却不知为何突然改变心意,命令我提前执行计画。」
接着,爸爸不再说话。石田先生举起颤抖的拳头。
他想揍人?
我想也不想地冲过去,把爸爸往旁边拉。爸爸侧身倒下,我害怕得闭起眼睛。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我张开眼睛查看,发现石田先生的手被千寻抓住了,无法动弹。
「总司舅舅,请去家中确认舅妈有没有事。」
千寻用力瞪着石田先生,石田先生甩开他的手,快速冲出大门。
等他离开后,千寻「呼——」地吐气,然后有些害羞地在我跟爸爸的面前蹲下。
「真、真是不好意思……这时候自我介绍。那个,我、我叫东千寻,目前跟瑠花交往。我正在换工作,目前没有上班,但、但是,我存了一些钱,应该很快就会找到新工作,还请您放心。然后,呃……」
爸爸和我突然一阵茫然。
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他的脑袋在想些什么啦。千寻焦急地看着我。
「千寻,请给我一些时间和爸爸独处。你先陪石田先生去武命家,好吗?招呼可以晚点再打没关系啦。」
「我、我明白了。抱歉,我想说初次见面一定要打招呼才行。抱歉,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哦、哦。」
爸爸也因为这奇妙的状况而措手不及,慌张地点头。千寻转身离开,就在他要走出去时,倏然停下脚步,回头说:
「抱歉,再让我说一句就好。」
接着,他如同方才道歉的爸爸,对着我们父女磕头下跪。
「我是发自内心深爱瑠花。伯父,今后要麻烦您了。」
他磕头了三秒左右,起身拍拍衣袖,说句:「我走了!」便离开家门。
石田武命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早上六点
眼前的景象简直堪比艺术品。
屋外传来鸟啭,室内渐次明亮,看来天亮了。
时间是早上六点。
我凝视着眼前的肉块。
「呼——」我吁气,靠着墙壁坐下来。
我并非忘了混帐老头。关于他为何不在,我在令脏女人断气后,立刻找到了原因。
我检查了脏女人的手机。手机虽然有上键盘锁,但用指纹认证就能轻松解开。
我打开LINE。最上面是直人叔叔的帐号,下面才是混帐老头。
「石田总司:家姊住院,我要临时返乡数日。」
「石田安奈:收到。」
收到?这是哪门子的机械式答话。
混帐老头的姊姊……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带我去乡下玩,他的姊姊是纪惠子姑妈。
纪惠子姑妈住院了啊。尽管我只记得一点点,但印象里,她是一位和蔼可亲、笑起来脸上有皱纹的可爱姑妈。我记得她家的位置——搭新干线约一小时的柱山市,那是一个比这里更荒凉的小乡村。
当时我年纪很小,懵懵懂懂地心想,姑妈自己一个人,住在这么荒凉的乡下地方,不会寂寞吗?住院表示她生病或受伤了。纪惠子姑妈年纪大了,生了什么病也不奇怪。
总之,我知道混帐老头为何不在了。手机上还有他的来电通知,但我因为太专心,没听到。可以的话,我想立刻冲去杀他,但时值三更半夜,没有新干线,想赶去也做不到。
思及此,我顿失目标,只好在家戳弄脏女人的尸体。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母亲交流。
接着便来到此时。
六点,车站应该开了。
然而,就在我准备动身时,手机响了。我本来以为是脏女人的手机,但竟然是我自己的。手机传来规律的震动,不是讯息,是电话。我从口袋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照史」。
我「咕噜」地咽下唾液,深吸一口气,按下通话键。
我装出毫无异状的语气说:
「喂?」
『喂?武命!是我,照史。你在哪里?』
「我在家里。照史,你怎么了?语气这么慌张,而且未免太早起了吧!」
『你好意思问,你从超市逃走后,我传了一大堆LINE给你,你干么都不回?今天是开学典礼,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担心到失眠啊……我想说豁出去打电话看看,你总算接了。早知道一开始就打给你。』
「抱歉!发生了太多事,我爸把我臭骂了一顿,还禁止我出门。」
『那你至少说一声啊,我很担心你耶!本来想去你家找你,但我没去过你家,不知道怎么去……』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
『你家……后来都还好吗?』
「不用担心,都没事了。我也反省过了,以后会好好做人。我最近很少被揍了。照史,抱歉,之前总是拉着你吐苦水。」
『武命,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
『他真的没有再揍你了?』
我缄默不语。从前只要我说「不用担心」,他从来不会坚持问到底。
之前只是单方面地听我抱怨,听完就忘,不是吗?
干么现在才来关心我啊!
见我迟迟不作声,照史细声说:
『武命,我想你。我们好几天没说话了,我也会觉得孤单啊。今天是开学典礼,你会来学校吧?』
学校。对喔,差点忘了,要开学了吗?
照史说他想我。
原来他也会想我啊。
我失神地眺望眼前的尸体,模样真够惨啊。
是我干的吗?
照史要是看见这样的我,不知作何感想。他会不会再次讨厌我呢?我不希望变成那样。但是,我也想见见他。
我想在最后见你一面,照史。
隐藏多时的真心话就要呼之欲出,我倒吸一口气,换上平日的语气说:
「会啊会啊!作业还没写完就是了!」
『真的?太好了,到教室时记得通知我,美希从乡下买了伴手礼回来,我拿给你。』
「这么好?谢谢,听了很开心耶!」
『是啊。那么,晚点见啰。』
「哦,晚点见。」
电话挂断后,我深深叹气。
去学校吧。去见照史,快乐地跟他道别,然后再去姑妈家。只要见到照史就好,不真的参加开学典礼也无所谓,不过还是换上制服吧,否则会被怀疑。
好啦,要做的事可多了呢。
尸体就先丢着不管吧,反正很快就结束了。我决定先整理自己的仪容,抓起刀子走进浴室。
临走前,我踢了脏女人的尸体一脚,踏着血脚印走向洗脸台。
拉开吵杂的拉门,站在镜子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忍不住大笑。
但是,映照在镜中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开心。
不悲不喜也不怒。
自己照在镜中的脸,彷佛一头野兽。
东千寻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早上七点
「这是诅咒。」
从瑠花家前往武命家的路途上,总司舅舅不断嘀咕着。
「全部都是流花的诅咒!」
总司舅舅勃然大怒。
我无言以对,似乎因此触怒了他,只见他「咚!」地敲打方向盘。
总司舅舅喘着粗气失控大吼:
「混帐东西,我们家被她诅咒了!她到底想折磨我到什么地步才肯善罢甘休?给我跑去胡搞瞎搞,闹完事就去自杀!怎么不赎罪后再死啊?混帐、混帐、混帐东西!全是她害的!邻居都耻笑我们是杀人犯一家!石田家的败类!要是武命真的杀了安奈,我也不准他自杀!我要他好好赎罪、跟大众道歉、贡献社会之后再去死!他要把欠我的都还一还,还完以后要死就去死吧!妈的混帐!」
总司舅舅的自言自语声逐渐加大。
他只顾着生气,完全不忧心自己太太的性命安危。
我用力深呼吸。
愤怒已经到达顶点。
趁着车子驶向田间小路,我粗暴地握住总司舅舅的方向盘,想要把它抢过来。
「你做什么!」
我把舅舅的身体推开,掌控方向盘的主导权,车子撞进农田里,发出砰咚巨响。
接着是一阵紧急煞车声。
「你搞什么鬼!」
总司舅舅推开我跳下车,我压抑着怒气,跟着下车。
「妈的,全是泥巴!喂,说话啊!」
他绕到车子的后方检查,气得跳脚。我下车,直直朝他走去,狠狠揍了他一拳。总司舅舅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直接倒在田中央。
我骑到他身上,又痛殴他两拳。
怒火熊熊燃烧。
我抓住总司舅舅的衣服,把他的头往泥巴坑塞,接着凑过去。
「你再说,我就代替武命杀了你!不想死,就给我乖乖闭上嘴,用走的回家!」
「你、你他妈的……」
「是你把武命逼入绝境!武命只是拼命抵抗啊!」
我怒目相视。
总司舅舅小声地嘀咕着,接着终于闭上嘴,奋力从泥坑中爬起。
见他不再反抗,我也让路给他过。
把车子推回马路太花时间,总司舅舅全身沾满泥巴,摇摇晃晃地往自家迈步。我不顾自己也满身是泥,走在后面监视他。
从车子冲入的田地里走了十分钟,武命家到了。
总司舅舅用沾满泥巴的手转动玄关门把。
「门没锁……」
他低语后看了我一眼。
「我明明嘱咐她要随时锁门。」
事情不妙了,舅舅惊恐地用手抹着沾满泥巴的汗水。我环顾四周,找来两根木棒,一根递给总司舅舅。
「这、这要干么?」
「武命若是在家,说不定会抵抗、攻击我们。我先进去。」
语毕,我推开总司舅舅,手放上门把。我并不是要把武命视为危险的敌人,只是担心他抓狂后会扑过来,我们必须小心为上。
我慢慢地推开门。
有臭味传出来。感觉不像住家的潮湿闷味。
是血。
有血腥味。我焦急地穿着鞋子进屋。
「等等,喂!要脱鞋啊!」
我无视在后方愤怒咆哮的舅舅,直接走进去。我有不好的预感。从门前走到底,转弯后是一条长廊。眼前的景象在我的料想之内,我立刻理解了状况。总司舅舅慢吞吞地脱鞋后才急忙跟上来,盯着同一个方向,失神地坐倒下来。
太凄惨了。
这东西真的曾经是个人吗?
有几只苍蝇在飞,屋里既没有开冷气,也没有开透气窗,血腥味伴随着蒸腾的暑气扑鼻而来。
总司舅舅在旁边呕吐。我忍着反胃感,掩住口鼻,缓缓走过去。
「天啊……」
近距离观看,更加不敢相信这是武命痛下毒手。
尸体成了奇形怪状。
我撇开头,在房内走动。
「武命,你在吗?回答我,我是千寻!」
无人回应。不在这里?我回去找总司舅舅。
「总司舅舅,武命的房间是哪一间?」
他发出呜咽,流着泪指向最尾端的房间。可恶,拜托振作一点!这家伙真的只会大小声!
我走向舅舅指的房间。
缓缓推开门。
房内乍看缺乏生活的痕迹。
或者该说,整理得很干净。
书桌上整齐地排放着学校的课本,此外只有一张床,连个背包都没有。
我走进房里,检查书桌,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桌面上留着一封信。
「遗书 石田武命」。
我丢下木棒,确认总司舅舅没有跟进来后,急忙拆开信封。
水原瑠花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早上七点
「我跟石田先生的太太有婚外情。」
爸爸一面开车,一面突然向我坦承。我自然是吓了一跳。
「婚外情?爸爸吗?」
「是啊……他太太有时会来公司送东西,我向她问好,我们因此越走越近。」
「嗯……所谓的婚外情,是指有时候会上床吗?」
「啊——呃——」
「爸,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你说话不用修饰。」
我强调之后,爸爸叹气回答:
「是的,我们发生过几次关系。」
听到爸爸坦承婚外情,我忍不住笑出来。
「瑠花,你为什么要笑?」
「没有啦……武命口中那个认真又温柔的爸爸竟然……呵呵。」
武命将爸爸奉为神。
才没有这回事。
神怎么会搞婚外情呢?
爸爸是普通人。
成天忙工作忙到昏天暗地,偶尔向女人寻求慰借,这不是很像个人吗?
「没什么好笑的吧?」
「抱歉、抱歉。爸,我才不会听到你搞婚外情就生气呢。你不是也没对我的不当交友发脾气吗?对了——」
「什么事?」
「我在车里吻爸爸时,不是坦承自己有用交友网站约男网友见面的习惯吗?你那时候没有立刻责备我,我一直觉得奇怪,原来是因为你自己心虚?」
语毕,爸爸不再说话。
对,他就是这种个性,觉得尴尬就会三缄其口。
爸爸干咳几声,叹气后看了我一眼。
「瑠花,还有另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什么事?」
「星期六、日的兼差。事实上,我们的家境不算差,即便我假日不兼差,生活的钱也完全够用。」
「咦!是吗?那你为什么要兼差?」
关于这点,我还真的完全没料到。
我对爸爸的工作没有深入研究,原来假日根本不用那么累吗?
那么,他为何要每天拼死拼活地工作呢?
「你妈妈……纱里奈去世时,许多人都看衰我,认为我一个大男人无法独自扶养女儿、无法带给你良好的生活……我听了相当不甘心,所以接了超出生活所需的工作量,拼命赚钱。我希望你日子过得开心幸福,不用为钱烦恼,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等你离巢独立,有存款也能帮到你。但,其实不只是钱,真正让我痛苦的是纱里奈的死,我只能借由工作来逃避悲伤。看着你一天比一天长得更像她,我开始不知如何面对你。我很混乱、很害怕。」
「原来是这样……爸,你真笨,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够了,根本没有那么复杂。你太笨了啦。」
「真的很抱歉,我几乎没有陪伴你成长,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爸爸沮丧地开着车。
我轻声说「才没有、才不是呢」,把手放在爸爸的膝盖上。
彷佛以此为暗号,车速减缓,前方出现熟悉的风景。
「瑠花,抱歉,我想再怎么道歉都无法弥补我的过错。等事情结束,我得去坐牢,到时候就见不到你了。」
「没关系,爸,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又不是一辈子见不到面。」
「是这样没错,但是,你的人生会变得乱七八糟,我很担心你啊……」
「别担心,我已经不是孤军奋战。哪怕再怎么孤单、再怎么痛苦,也有一个人,愿意在身边陪伴我。」
目的地到了,爸爸停下车子。
爸爸注视着我,给了我深深的拥抱。
「你长大了。」
我一阵鼻酸。
这个夏天,我被好多男人抱过。
啊,可是接下来就很难见到爸爸了。想到这件事,我忍不住伸手环绕爸爸的背,紧紧抱住他。
「爸,我爱你。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说完,爸爸用力摸摸我的头,吸了吸鼻子。
我慢慢放开,看着爸爸的脸,发现他捂着鼻子,努力憋住泪水。
「我还想跟你多聊聊。」
「可以啊,等全部结束,我们慢慢聊?」
我伸手替爸爸拭泪。
没错。
现在还不能哭。
我们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爸爸带我来到那天他和武命相遇的后山入口,接下来要徒步登山前往武命的秘密基地。
当时的情景在脑海闪现,我的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我一个人去就好。」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瑠花,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爸爸完全不打算逃喔。」
「我不是担心这个。武命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而且你不是背叛了他吗?我怕他一时冲动会攻击你,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听你这样说,我更不想让你去。」
「不然有个折衷方法,我们保持通话。」
「保持通话?」
爸爸不解地望着我。我拿出手机、打开LINE,用LINE拨电话给爸爸。爸爸确认自己的手机,按下通话键。
「这样就能随时知道彼此的状况。」
「原来如此,你真聪明。」
爸爸拍拍我的头,迳自下车走进山里。
手机中同步传来脚步声。老实说,我很担心爸爸的安危,但也感谢他顾虑我的心情。那里的腐臭味和高贵凄惨的尸体,对我来说太难熬了。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手机微微传来爸爸的惨叫。
「爸!你怎么了?」
我急忙对着手机大叫,随即听见爸爸的咳嗽声。
『哦、啊……我没事。现场真是惨不忍睹……比你说的更惨。武命他……似乎连埋好的动物尸体都挖出来练习……』
「不会吧……」
『嗯,太可怕了。帐篷里留有他的生活用品和书,还有游戏掌机,东西通通被砸毁了,也许是他自己弄的。』
「连游戏机都……」
『我去埋尸体的地点看看。』
「明白,那个……不要看太仔细。」
『我知道。我确认完立刻折返。』
接着,手机再次传来脚步声。
想到前方就是高贵的尸体,我坐立难安。突然,手机传来短暂震动,是LINE的讯息通知,传讯人是美希。
『早啊,瑠花花,我从乡下回来啰!』
这是什么悠哉的讯息啦。
我这边可是焦头烂额呢。不过,久违地感受到美希的温暖,我也因此放松心情。她发现我已读,接连传了讯息过来。
『你几点要返校?我准备了伴手礼要给你喔!我和阿照已经到学校了。』
阿照——照史。对了,照史是武命的好朋友,说不定知道武命在哪!我赶紧回讯息给美希。
「美希,早!那个,照史在你旁边吗?」
传讯后立即显示已读,数秒后,新的讯息传来。
『阿照刚刚跟武命见面,两人一起不见了。』
「爸爸,停一下!」
我直接呼叫通话中的爸爸,爸爸急忙回道:
『怎、怎么了?』
「美希在LINE上告诉我,武命去学校了!」
『真的吗!』
「等、等一下喔!」
「你说武命在学校,这是真的吗?」我急忙传讯向美希确认,不一会儿,她回:
『是啊,我刚刚去找阿照,想把礼物拿给他,他们班的人说,武命和阿照两人一起走出教室。我的阿照被武命抢走了啦,瑠花,快来学校陪我——』
没错,武命真的在学校。这真是出乎预料。他究竟在想什么?
「爸,我去学校一趟!」
我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往学校的方向跑。
『等一下,开车比较快!』
「等你下山就来不及了!我去大马路叫计程车,你要随后赶来喔!」
『瑠花,不要擅自乱跑!』
对不起!我在心中道歉,结束通话。电话旋即打来,我想也是。边跑边确认手机萤幕,打来的人不是爸爸,是千寻。我按下通话键,同时加速奔驰。
「千寻!」
『瑠花,太迟了……』
「咦?」
『武命的母亲死了。』
骗人。
骗人骗人、我不信。
武命真的执行计画了?他杀人了?
我忍不住哭了,呼吸又开始不顺畅。尽管如此,我仍继续跑着。不能在此停下来。
『瑠花,你没事吧?』
「千寻,听我说!美希说武命在学校!」
『学校?不会吧!所以,他杀了自己的母亲,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去上学?』
我也觉得很不自然,此外,他极有可能去找还活着的父亲,赶尽杀绝。
『糟、糟了!』
「千寻?怎么了?」
电话那头传来千寻的叫声,发生什么事?
「你没事吧?怎么了?」
『他、他听到我们的对话,擅自跑去学校了!我去追他!』
「你说,石田先生吗?」
他要是去学校就糟糕了,武命想要杀他,要是给武命撞见了……
按照武命现在的精神状况,肯定会致他于死!
「我正在赶去学校!」
『好!』
我结束通话,拼命跑着。鞋子在半路上脱落,剩下一只还穿在脚上,但我继续跑。
好不容易跑到大马路,可以叫计程车了。行人纷纷对我投以侧目。路旁出现一位只穿一只鞋、满头大汗的女高中生,他们会讶异也不奇怪。大概是正值通勤时间,很快就出现计程车,我用夸张的动作拦车。
「我要去龟谷高中!拜托快一点!」
「好、好的。」
我开门冲进计程车内,对着司机大叫。
从这里到学校,车程只需十分钟。
老天爷,请保佑武命,不要让他做傻事——
我在心中祈祷,这时千寻传了LINE过来。
『这是武命留在桌上的东西。』
【图片已传送】
『武命想自杀,我也立刻赶去学校。』
他想自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姐,你还好吗?看你流了满身大汗,我帮你开冷气喔。」
司机向我攀谈,但我无暇回应。
我默默点开千寻传来的照片。
父亲、母亲和哥哥都是我杀的。
全部都是我干的。
我的家庭是失能家庭。
我几乎每天被家人殴打,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件事。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被爱,所以总是拼命装出笑脸,想要修复关系。
然而,他却说我是「失败品」。
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的心灵已濒临崩溃,我想要结束这一切。
对于在高中期间交到的朋友,我感到很抱歉。
这张笑脸虽然是为了讨好家人才装出来的,但却有人愿意跟这张丑陋笑脸的我做朋友,我应该向他们求助的。
真的很抱歉。
哥哥已在一个多月前被我杀掉,尸体埋在狮子野江山。
我会接着杀死父母。
瑠花、聪明哥、佐知子姊、岸本同学、千寻哥,还有照史。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们。
请原谅我没有向你们求救。
石田武命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早上七点
「早安。」
体育老师今泽七早八早就在校门前打招呼,刚放完暑假就这么拼,真辛苦啊。我思忖着无聊小事,通过校门时,用侧眼向老师致意。
眼前的景物和放暑假前毫无二致,我却觉得一切都变了。我感觉到强烈的疏离。不过,这是个好现象。
我是假扮成人类生活的怪物,五脏六腑的构造跟人类不相同,吐出的气息带有剧毒,会袭击人类。
好吧,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妄想蠢毙了。不过,想一想也挺开心的啊。
只有我是如此强大。只有我。因为,我可是杀了一个人喔。接下来,还要再杀一个人喔。
这想法很像变态杀人魔吧?
我在校舍入口脱鞋时,发现忘了带学校用的室内鞋。算了,没差。我直接穿着袜子在校舍内漫步。
和我一样放长假放到忘了带室内鞋的学生有好几人,我在内心讥笑这些人,快步追过他们,走上二楼。
二年级的教室在二楼。路过的学生发现我只穿着袜子,大剌剌地盯着我猛瞧,我不理会他们,往照史所在的一班走去。
偷看教室,照史正在跟几位同学正经地说话。其中一人察觉了我,拍拍照史的肩膀,指着我的方向。
照史一看见我,立刻起身,朝我这边冲过来。
「武命!」
他把我带到教室门口,在墙角抱住我。
「唔、喂,其他人都在看!」
教室里传来揶揄声,是刚刚和照史说话的那些人。我们不是在谈恋爱,笑屁啊!我朝他们一瞪,他们瞬间安静。
照史赶紧放开我,忧心忡忡地观察我的脸。
「武命,你还好吗?你消失了一段时间,我很担心你耶!」
「抱歉、抱歉,家里管太严,全天候监视我,我找不到机会跟你说。」
不知为何,照史别开了眼神,头低下来。怎么了?我弯腰偷看他的脸,他微笑着把脸抬起来。
「武命,我有话跟你说,可以跟我过来吗?」
照史带我来到校舍一楼入口处的小教室,从门上的窗户可望见我们班的班导堀井和学生指导老师水野,我下意识地摸向藏在口袋中的刀子。
瑠花啊,你没给我说出去吧?我怀疑地瞥了照史一眼。
说出去也没关系,顶多是牺牲者增加。不过,我不想杀照史。拿他当人质应该不错?相信照史大好人会原谅我的。
我紧紧握住刀柄,走进教室。
「我把他带来了。」
照史一说,堀井和水野便站起来,朝我堆出笑容。我不再陪笑,用冰冷的表情注视二人。
「石田,早啊,暑假过得开心吗?」
堀井笑咪咪地问道,我只是瞪着他,不答话。堀井面露尴尬,以眼神向水野求救。
「总之,先坐下吧。」
水野代替堀井开口。我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混帐堀井,一个月不见,你倒是晒得挺黑的嘛。人生过爽爽,很了不起嘛。水野我是初次接触,三年级的学生都叫她「学生指导臭老太婆」,近看的确是个老女人。
我冷静地观察这两人,同时不忘手插口袋,握住里面的小刀。
「该从何说起呢……」
堀井还是一副词穷的样子,这次看了看照史。这是在干么?
我斜睨照史,只见他用力叹气,坐在椅子上,将身体转向我。
「武命,我想救你。」
救我?你说啥?我困惑地望着照史,这次换水野拿来几份资料。
「石田同学,你在上面提到的内容都是真的吗?」
她板起脸孔,观察我的表情,我心惊胆跳地接过资料。
纸上印着我和照史在LINE上的对话纪录,内容全是关于我的家庭问题。
——我今天又被揍了……
——他说我成绩不够好,不准打工。
——我妈好像有外遇,很糟吧?
——我的脚趾小指骨头裂了,放着不管会好吗?应该是我哥用力踩时踩断了。
「这是什么!」
我忍不住大叫。这是我私下找照史商量的内容,这些秘密全被拷贝列印出来。我愣愣地放开口袋里的刀,将背包在地面放下,眺望起一行行的内容。
是我大意了,照史眼明手快地抓住我的手腕。
「武命,抱歉!」
你想做什么!我还来不及抗议,照史就把我的上衣袖子卷到肩膀上。水野和堀井倒抽一口气。我的左边肩膀有长期被高贵揍所留下的大片瘀伤。受伤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即使过了这么久,伤痕依然遍布全身。照史拉着我的袖子,坚定地看着水野和堀井。
「照史,你……」
「武命长期受到家暴。他的哥哥使用肢体暴力,父亲使用言语暴力,就连母亲也参与其中,我认为武命不能再待在家了。老师,我想帮助他,请问我该怎么做?」
「你做什么啊!照史,住手!」
我奋力甩开照史,用衣服遮掩肩膀的瘀青。
拜托不要。这是干么?你之前从来不帮我,为什么现在才来做这种事?
即使照史被我甩开,依然重新在我身边坐正。
「武命,抱歉,我之前没有好好接住你的求救讯号,是我不对。我直到看见你跟父亲在超市的互动,才惊觉你们的关系有多糟。你一直向我发出求救讯号。」
「我、我没有。」
「别再否认了,你虽然一副『我只是找你讲讲,你听听就好』的态度,其实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你一直向我发出求救讯号,是我没有好好当一回事,对不起。」
「住口!」
照史轻轻抓着我没有瘀青的手肘部位,看着我说:
「别担心,我向水野老师和堀井老师谈了你的状况,他们愿意了解详情并采取对策。情况允许的话,你也能去住儿童之家。这跟年龄无关,高中生如果有需要也能接受保护。也许会花上一些时间,在情况稳定之前,你也可以先住我家啊!我跟老妈谈过了,她很欢迎你来住。武命,不要再独自承担了!」
照史认真无比地看着我。我知道这不是谎言,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唉——
照史啊,你何必这样?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已经没救了。
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家庭问题哪有这么好解决的啊?
已经、太迟了。
全都太迟了。
全部没救了。
眼泪滴了下来。
我干么?怪物不需要眼泪。我很强大,我是掠夺者,掠夺者不该示弱。想归想,我却止不住滴滴答答擅自落下的泪水。
「武命……」
「照史,不行,没救了,已经无法收手了……」
我猛烈站起,面向水野和堀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
我挺直背脊,立正站好,向他们深深鞠躬。
「谢谢你们!」
我颤抖着声音说完,弯腰敬礼了三秒左右,伸手抓起背包,准备离开教室。
「武命!」
「石田同学!」
后方传来照史与堀井的呼喊。
没用的。
我是不会停的。
我是怪物。
我非杀了他不可。
即使身处同一间教室,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却变得如此地遥远。我奔跑到教室的入口,用力将门拉开。
瑠花站在那里。
水原瑠花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早上八点
我们对视了数秒。
我因为打赤脚跑来,脚底板阵阵发疼。
武命正在哭,哭得制服都是泪痕,看见我来非但没有停止哭泣,还哭到整张脸都皱了。
「武命,你这个胆小鬼。」
我朝武命跨出一步。
我不怕他。
这不是因为武命哭得像个幼童,就算他张牙舞爪龇牙咧嘴,我也会挡在他面前。
因为,武命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看见你的遗书了,你打算替我爸顶罪,对吧?」
我揪住武命的衣服,将他拉过来。武命不再露出当时那种疯狂的表情,他只是静静盯着我。
「你说我装可怜,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想扛下所有的罪名,也不找人商量一下……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为什么不相信我们呢?」
你想要独自揽下承担。
一定为此苦恼了很久。
一路走来很辛苦、很难受吧。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没发现,是我对不起你。
可是,我也很伤心喔。
因为你不肯信赖我啊。
「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无关大小轻重。但是不管走到哪一步,随时都能从头来过。武命,你其实心里很明白吧?明白即使干了这些事,内心的感受也不会变好!」
武命的眼泪涔涔落到我的脸上,他的嘴唇发着抖,气若游丝地说:
「我、我只有自己一个人……」
「才不是呢、才没那回事,有我在啊,还有照史也在啊!没有人会责备你,难过的时候要说出来,痛苦的时候要找人商量。你不是独自一人,我很乐意帮助你,所以求求你,别走啊。」
说完之后,武命泪眼婆娑地抱住我。
我放手让他拥抱,并且主动抱紧他。
武命在我耳边低语:
「瑠花,谢谢,谢谢你。我无法信任大家,结果变得自暴自弃……」
「没事,已经没事了。」
武命正害怕着。
害怕着全世界。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宛如哄小孩般轻拥着他。
「谢谢你,我很高兴能在最后过得这么幸福。」
然而,我太天真了。
武命突然抓住我背后的衣服,逼我转身。
他的力气很大,我完全无法抵抗,只能背对他。很快地,他用左手抱住我的腰,把我拉向自己。
武命从口袋拿出一把细细长长、沾满血垢的刀子。
「武、武命,你做什么!」
教室里传来照史的声音。
武命对此产生反应,用左手臂挟持我,转向照史。水野老师和堀井老师看见凶器,完全吓傻了。堀井老师尝试接近,但武命立刻拿刀指着我的喉咙。
「不准动!动的话我就杀死水原瑠花!」
这句吼叫连我都不禁发抖。
堀井老师连忙止步,撞到了桌子,摇摇晃晃地重新站好。
他的左手相当用力,我的手和身体都被他扣着,无法抵抗。
刀尖微微陷入表皮,要是随便乱动很可能会刺进去。
「你们要是敢过来,我就杀死水原!敢向前一步,我就刺破她的喉咙!不准离开教室!敢出来的话,水原就死定了!」
「武命!住手!」
照史无所畏惧,向前跨出一步。就在刹那间,武命手举高,朝我的右手手臂上方刺进去。
「啊……」
好痛。
好痛!
好痛!好痛!
声音发不出来。
「呀!」水野老师发出尖叫,我才想大叫呢。武命确认下刀的手感之后,旋即将刀从我的手臂上方拔出,重新对准我的喉咙。
「照史,后退。我保证刺她脖子的速度比你走过来还快。」
「武命,你做得太过火了!瑠花,你还好吗?」
照史担心地注视我,我只能转动眼球,确认手臂的伤势。伤口又热又烫,血大量流出,弄脏了衣服。
武命迅速后退。
他一边用眼神压制教室内的三人,一边向后退。离开教室后,旁边顿时传来尖叫声。走廊的女学生看见了我们。
「这样下去不行……」
「武命,求求你,收手吧。放开我、相信我啊,求求你!」
「不行,停不下来了,已经回不去了。听好了,水原啊,事到如今,我不会再像个胆小鬼,妄想一切能重新来过。我们直接出学校大门。」
武命不肯听取我的建议。
刚刚那一刀似乎发挥了威吓作用,照史他们不再勉强接近。
我动弹不得。武命是认真的,只要稍稍抵抗就会被杀。
老实说,我不怕死。
但是,我不能动。我要是动了,会害武命多背负一条人命。
求求你,不要再增加罪孽了。
「大家早!今天也是晴朗的好天气!今天开始就是第二学期!祝福各位度过美好的人生!请让出走道,不让开的话,二年三班水原瑠花的脑袋就不保啰——!」
武命疯狂朝校园大喊。
数名学生害怕地空出走道,武命满足地缓缓迈步。
有几位老师保持距离跟在后方。
也有学生被我们的模样吓到。
好恐怖。
我好害怕。
可是,必须在这里阻止他。
「武命。」
「啊?干么?」
「武命,拜托,杀了我,然后就此收手吧。」
「我不打算停。水原啊,跟着我一起走吧。这样子应该到不了车站,也没办法搭新干线,只能走路去了。我们去混帐老头的公司吧,去霸占那里堵人吧。」
「不、不行!别闹了,不要再给更多人造成麻烦……」
「麻烦?那我的心情该怎么办?我一直都很痛苦,忍受这一切,独自苦撑下来!我也有权利伤害别人吧!水原,连你也想背叛我吗?」
我不打算背叛他。
但是,我不希望看见武命做傻事,这样是不对的。
不能这样!
喀嚓。
忽然间,耳边响起智慧型手机的拍照快门声。
什么?
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不禁想起那天高贵录下的影片。我的影片被上传到网路上。
「不、不要……」
这张照片要是又被上传到网路上,扩散的速度恐怕会比色情影片还快。想到未来网路上到处都能看见我的照片,我不由得全身打颤,就在这时,一只手掌大大地张开,覆住我的脸。
是武命。武命立刻放下挟持我的左手,用手掌帮我遮挡脸部。当然,脖子上仍旧抵着刀。
「武、武命……」
「只能勉强挡一下,但至少不会拍到脸。我也不喜欢你的照片随便被人放上网路。」
说完,武命直接背对拿手机拍照的学生,不让我被拍到。
既然拿我当人质,照理说应该用整只左手扣住我,而不是用手掌盖住我的脸。
他在保护我?
总之,现在抵抗的话,有机会挣脱,只要用力推……
说时迟,那时快。
武命静止不动。
我正在观察刀尖的角度,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静止。同时,眼前的手掌稍稍偏移,我从缝隙间理解了状况。
学生纷纷惊慌走避,这样比较好。走廊底部——转弯就能通到校舍门口的地方,站着一道人影。
武命的父亲浑身是泥,站在那里。
石田总司——武命想杀死的对象!
不要过来,会被杀掉啊。
「妈的混帐——!你这个失败品到底搞什么!」
石田先生不知为何弄得这么狼狈,朝我们一步步接近。
很快地,他发现我的脖子上抵着刀,随即停下来。
「哈哈。」
倏地,武命轻轻地笑了。宛如信号一般,四周陷入沉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武命放下抵着我的刀子,重新用左臂扣住我的身体。
糟了!逃不掉了!
不过,因为他改固定我的身体,我的脸终于能转向他。
他正笑着。
不是那天在山上看到的癫狂表情,比较像是在看搞笑节目时,突然被戳到笑点。
不是野兽。
就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男孩正笑着。
「武命,不行、不行!千万不行——!不要冲动!」
「太赞了!真的太赞了!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此时此刻,就在今天,我终于得到报偿了!太赞了!我的人生太赞了啊!大家快看!会发生喜剧的!人生就是一场喜剧!」
武命大声宣言,把我推开。我试图用左手抓住武命,但是他的力气比较大,轻轻一甩就把我甩开。我的右手中了一刀,现在完全使不上力!
武命冲向石田先生。
「不要——!」
我的叫唤传不进他的耳里,他转瞬间便跑到自己父亲面前,手往后方高高举起。
紧接着,刀子直直朝石田先生刺过去。
然而,刀子没有刺中目标。
眼前的景象彷佛慢动作场景。
千寻追上石田先生,即时掌握状况,飞奔过去,用力把石田先生推开。
武命的刀就这样刺中千寻的腹部。
千寻的身体朝后方摇晃了一下,接着,他抱住了武命。
他的肚子中刀了。
血流出来了。
「千寻哥?」
武命也被这个突发状况吓到了。
千寻面带笑容,缓缓地拥抱住武命。武命维持刀子刺入腹部的姿势,脸埋进千寻的怀里。
他好像完全吓傻了,动作整个停下来,失神地握着刀子。
那是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
「千寻哥,会、会不会痛?」
武命小声说道,我也火速赶到千寻和武命身旁。
我从背后抱住武命,他被我和千寻像三明治一样夹在中间。
我奋力抬起受伤的右手,紧紧抱住他。也许我应该先担心千寻的伤势,强制把他们两人拉开,但我做不到,我现在只想用力搂住他。
你们两个都是,通通不准跑。
留下来陪伴我。
「武命……」
「咦?瑠、瑠花?」
不是「水原」。他恢复正常了,终于肯叫我瑠花了。
武命的心跳传了过来,咚咚咚地,维持着一定的频率,是令人放松的心跳。
「武命,我好想你。你是不是很痛苦?是不是很孤单?」
千寻紧紧抱住武命,那把刀还陷进肚子里。
我想一定很痛。
「听好啰?武命,好好听我说完,知道吗?瑠花,你也是,你们一起听我说。」
「千寻哥,你流血了……」
「没关系,武命、瑠花,这么长的时间孤军奋战,辛苦你们了。」
血从武命和千寻的中间滴下来,流到地板上,然而千寻笑容不减。
他虽然流了很多汗,仍露出温柔的笑容,哄我们安心。
千寻也把手伸向武命后方的我,那只指节分明的手掌轻触我的肩膀。
就在此刻,警车的警笛声从校外的远方传了过来。
武命听见声音后,终于放开刀柄,双臂无力地垂下来。
接着,千寻用细细的气音对我们低语:
「我痛切了解你们的悲伤。
请不要觉得自己孤苦无依,每当你们感到痛苦、寂寞、不知所措时,一定要把一切常识和顾虑通通丢掉,向外界求援。
答应我,今后一定要做到。
找我也可以,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们。
知道吗?未来,我们势必会因为许多事情遭受众人谴责。
这是活着的我们必然会遇到的状况。
但要记得,你们完完全全、绝绝对对没有做错任何事。
这完全不是你们的错。」
全部说完后,千寻直到失去意识之前,都坚定而温柔地搂住我和武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