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别乱甩辫子(1 / 2)
──听说雨村沙穗是自杀未遂。
隔天,学校里传遍了沙穗是自杀的消息。
一早进教室听到同学这么告诉我,让我感到不知所措。
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昨天才跟老师说了没有自杀的可能啊。
「听说雨村同学一直遭到霸凌。」
听到这些话之后,我更加不知所措,胸口一阵紧揪的痛。
据说因为沙穗是资优生,因此一直受到部分团体的霸凌。
有时甚至是直接施暴。
我毫不知情。
有几件事情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奇怪;我也曾经看到她手臂上有新的伤痕,但不管我怎么问,她只会说:「没事。」
沙穗努力隐藏,不让旁人发现。
「所以她才会痛苦到选择自杀……」
「不可能!」
我还没有来得及反驳同学的发言,桃花已经先开口否定。
「沙穗不是那么软弱的人……」
我趁著休息时间向桃花打听霸凌的事。
「没错,我一直都知道。」
不出我所料,桃花早就知道沙穗遭到霸凌的事,而且之前也曾多次保护沙穗。
但是据说沙穗不曾主动向桃花求助。
「她那个人很成熟,却在奇怪的地方异常固执。」
据说,沙穗表示自己总会有办法化解、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才行。
「那个笨蛋明明还说很期待明尾祭。」
桃花喃喃这么说。
沙穗在明尾祭之前都无法出院吧。
她似乎尚未恢复意识。
桃花大概是藉由明尾祭执行委员的工作,掩饰她的怒火和焦躁。我有点担心她,于是决定在当天放学后也帮忙她的工作。
桌子、椅子、纸箱、文件、木材、乐器、服装,还有用途不明的神秘库存物。
从那边搬到这边。
从这边搬到那边。
我像个小妹一样,努力搬移各式各样的物品。
不过我不是什么大力士,所以自觉没能够帮上什么忙。
「一个人搬很重吧?」
桃花帮我把各班级准备开店所制造出来的垃圾拿去焚化炉。
她抱著许多垃圾往前走,令人不禁想问──这么娇小的身体,究竟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我非但没有帮上忙,反而还让她出手相助。
我突然想起尚未完成的美术社作业。现在不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吧?我终于开始感到不安。
忙著做准备的各间教室里传来悲喜交集的声音;有人打翻油漆、有人被铁锤敲到手、有人趁乱向心仪的女孩表白。真是怎么看也看不腻。
各班开的店铺也应有尽有,包括跳蚤市场、手工饼乾店等。
「哇!小桃你看!这一班的教室里摆著汽车方向盘耶!是要卖的吗?这里有轮胎!啊,还有引擎。」
「这根本就是把一整辆车拆了拿来卖吧!身为执行委员绝对不允许这种行为!」
「这一班好像是在教室地板上开了一个洞,制造一个能够掉到一楼的陷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根本不是那个问题吧!」
我也发现自己抓错重点,不过由此可见所有人都很用心在准备明尾祭。
顺便补充一点,我们班打算开的是日式咖啡馆。
「咖啡馆是不错,不过……『妖怪爵士咖啡馆』是什么情况?」
桃花蹙眉叹息。
「就是妖怪经营的爵士咖啡馆。」
「嗯,用不著你说我也知道。」
因为班上同学意见分成两派,开鬼屋和开咖啡馆各有支持者,于是采取折衷方案,决定开妖怪爵士咖啡馆。
『妖怪精神饱满招呼客人!妖怪咖啡好喝到令人怨恨!一喝下肚立刻就会成佛!』
这个目标促使我们全班团结在一起。
「不觉得怪吗?」
「也是啦,的确很怪,妖怪才不会成佛呢。」
「你说的那一点也很怪没错,但我指的不是那个。」
「对了,小桃是扮哪个妖怪?」
「……毛倡妓。」
毛倡妓是长发曳地的女妖怪。
在江户浮世绘师鸟山石燕的《今昔画图续百鬼》解说中提到,毛倡妓的背影看似认识的女子,但当你跑上前看到脸,才会发现对方脸上全被长发覆盖。
「连听都没听过!不是还有独眼小鬼或长颈妖怪这些更为人所知的妖怪吗?」
「不过我喜欢毛倡妓!江户浮世绘师歌川丰国曾经创作以毛倡妓为主题的爱情故事──」
「你还真了解啊……」
「稍微受到朋友的影响了。」
我们聊著天走下一楼,来到一楼却只能呆立在原地。
走廊地上铺著数张纸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一名男学生拿笔在那些纸上写字。
「喂,哥,你在做什么?」
听到桃花僵硬的语气,那名学生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他的轮廓相当深邃。
「喔喔,这不是妹妹吗?问我在做什么,应该是正在和你打招呼吧。」
这么说来,我想起桃花提过自己有个哥哥。看样子眼前这个人就是她所说的那位哥哥了。
「我是犬饲十郎,谢谢你总是照顾我妹妹。她长得这么娇小,要发现她很困难吧?」
「不会不会。我有时反而会很想紧紧抱住小桃,就像抱猫咪一样,可是又怕被抓,所以一直忍著。」
「云雀,你对我居然有那种冲动!」
糟糕!我一时失言了。
「话说回来,十郎学长,你在忙什么?」
「我正在认真完成自己的工作。」
说完,他拿起刚写好的纸给我们看。
上面以强有力的粗体字写著:
『请各位同学别太高兴玩过头了!』
「每年都有人太兴奋,弄坏桌椅、窗户的玻璃等学校公物。不,弄坏公物还算小事,有人受伤可就不好玩了。所以我才需要像这样在校内各处张贴海报,发挥提醒作用。这是我这个风纪委员长的工作!」
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大声。桃花摆出明显不耐烦的态度,对哥哥怒骂说:
「解释太久了!要解释的话别超过五个字啊笨哥哥!」
五个字也太少了吧──我心想。
「这么说来,哥哥从以前就唯独一双手很灵巧,经常制作海报或纸圈彩带。但是,我管你是风纪委员长还是空气委员长,你挡到我的路了啦!别堵住走廊!靠旁边一点!要像诸侯出巡时跪在路边的小老百姓一样!」
「你说什么!可恶的妹妹!你这是逼我使出你最讨厌的摸摸攻击吗!」
然后两兄妹突然就这样打了起来。我花了五分钟才总算平息纷争。
「话、话说回来──」
遭妹妹施以一记过肩摔摆平的十郎学长,拍拍制服灰尘佯装若无其事地说道。
「你就是传说中那位发现沙穗并救了她的辫子女孩吗?」
「算不上是我救的,我只是第一个发现她而已。学长认识沙穗吗?」
「当然。她从小就经常来我们家和桃花一块儿玩耍,我当时也加入她们一起玩。我们曾经偷偷潜入父亲工作的地方,擅自调配火药,或是搭乘自己做的竹筏顺著隅田川往下漂流而差点溺毙。我们之间充满诸如此类的有趣回忆呢。」
大概是听到哥哥的话,想起许多往事吧,桃花露出一脸疲惫不堪的表情。看样子觉得有趣的人应该只有十郎学长。
「话说回来,传说中的辫子女孩是怎么回事?」
「怎么?你不知道吗?校内报纸大大写著:『辫子女孩立下大功!救了女学生!』」
什么时候发生这种事?老师们才交待别张扬沙穗的事情,现在读完报纸后一定会抱头苦恼吧。虽说即使没有报纸报导,这件事也早已传遍校内了。
「我的特徵只有辫子吗……」
「没那回事。云雀还有那颗爱哭痣啊,那是好女人的象徵喔。不过如果你明天来上学时,辫子一个不小心散掉的话,我可能就没办法在教室里找到你了。」
这话好过分。辫子哪有那么容易散掉啊。
「无论如何,谢谢你救了沙穗!幸好没有演变成最坏的情况。这次的事情……我也很担心,也觉得不甘心。」
他说到一半时声调慢慢降低。他的不甘心果然与霸凌有关吗?
「十郎,你给我的海报全贴好了。」
此时五十岚学长现身。
「五十岚学长也在帮忙吗?」
「是啊,身为执行委员,我也必须减少明尾祭举行时可能发生的意外。」
我单纯地感到佩服──执行委员真的是大小事都要做呢。
「请问──」
「怎么了?」
我指著五十岚学长的手。
「我昨天就很好奇,学长的手受伤了吗?」
他的左手缠著几圈绷带。
「嗯,搬桌椅的时候弄伤了。因为执行委员有时也要帮忙各种工作。」
的确,如今我也十分能够认同这一点。
「如果我们的努力能够避免有人受伤的话,这些付出就不算什么。再说,爱克斯很可能趁著明尾祭举行时有所行动。不对,他一定会有所行动,我无论如何都想要阻止他。」
「我也会尽量帮忙。」十郎学长也说。
「当天的巡逻工作就交给我们风纪委员吧!爱克斯这个家伙很狡猾,他总能够躲过我们的防备,在校内各处发表声明。悠马说得没错,明尾祭举行时,我们也不能松懈。」
是的,明尾祭从明天起就正式登场了。
为了明尾祭前的最后冲刺,这天有许多学生直到太阳下山仍留在学校里全心准备。
我也带头留下来准备,不过学校宣布非住校生的女学生必须尽早回家,我只好提早离开。
柚方在楼梯口挥手目送我。她住在校内的学生宿舍,所以似乎仍打算留在教室里。
我也从远处挥手回应她,大喊著:
「小~柚,你不觉得看到御茶水车站的站名会口渴吗?」
「你需要挑现在问这种问题吗?」
出了校门后,我就老老实实回家去了吗?当然不是。
我今天也按惯例走向老师家。
途中看到许多人一个挨著一个走在路上,他们戴著安全帽、举著大旗。这些人是抗议《新安保条约》(注8)通过的学生们。
我不了解政治,不过那群人怀抱我难以想像的热情发表主张、参与活动,偶而也掺杂些内容危险的窃窃私语。我胆颤心惊,担心到时候会不会有人死掉。
我无法想像模仿这些人在校内活跃的爱克斯,将再度掀起什么样过度激烈的行动。如果是这样,沙穗因为某些原因而遇到这种遭遇,感觉也就合理了。
我摇头甩掉自己的这种想法。老师说得没错,凡事都爱胡乱推理是我的坏习惯。
「老~师!我今天也来了。你有没有因为营养失调,变得像鱼乾一样乾扁啊?」
一到老师家,我猛力打开书房门,就见到一个男人的背影。那个人不是久堂老师。
「哎呀,你还是一样很有精神呢。」
对方以有些沙哑、类似呢喃的声音说道。
乱糟糟的头发加上圆框眼镜,身上穿著露出胸膛的蓝色和服。
「枯岛先生,你来啦!」
正好被他看到我丢脸的样子了!
我连忙摸摸头发和裙子,端正站好。
这位外表看来温和、充满出世隐居氛围的男子,名叫枯岛宗达,在神田神保町经营「谷雨堂」旧书店,是一名事业有成的老板。
他与久堂老师从大学时代就认识,是学长和学弟的关系。
他这个人沉著稳重,诚如外表所见,对我说话也很温柔。我真不明白枯岛先生这样的人为什么能够与老师维持长久的友谊。
「枯岛先生和老师不同,总是老成持重,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会觉得心灵平静,感觉犹如把双脚泡进河川上游清澄的浅滩里歇息。」
「哼。这个男人跟大山椒鱼一样捉摸不定,哪里老成持重了?」
「啊,老师,原来你在家。」
我这才发现老师坐在平常工作的椅子上看书。
「擅自闯入别人家里是这种态度吗?」
「比起这个,大山椒鱼是什么形容啊?枯岛先生长得一点也不像大山椒鱼啊。」
我这样反驳老师的比喻,不过枯岛先生本人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学长的意思大概是说我漂泊不定、安静度日吧。」
他居然还认同了。
「嘿,你看,就是这样。没有人知道这家伙平常在想什么,他的生活圈也充满谜团,就像是旧书街的大山椒鱼。」
「那么,他应该把书店名称改成『半裂大明神』吧?」
半裂是大山椒鱼的别称。有一种说法是它裂成两半也不会死,因此称为半裂,不过关于这一点众说纷纭。
这种神秘生物也伴随著许多传说,自古以来一直流传著在冈山县龙头渊这个地方,栖息著称为半裂大明神的巨型大山椒鱼,身长甚至可达十公尺。
「我应该没说错吧?」
「嗯。说得好,小雀。」
「嘿嘿。这些都是从枯岛先生那儿现学现卖的。」
枯岛先生自父亲手上继承谷雨堂之前,曾经矢志成为民俗学家。当时他经常前往日本各地进行田野调查,当然也十分熟悉民间传说、土著信仰和妖怪。
我会对妖怪异常了解,事实上也是受到枯岛先生的影响。
「对了,枯岛先生今天为什么来访?」
「我送学长委托的资料书籍过来。」
看来老师从刚才在阅读的就是那本资料书。
「啊,真的耶,我不曾在这间屋子里见过那本书。」
「小雀真厉害,你对这屋子里的所有藏书一清二楚。」
「嘿嘿!」
我几乎每天都来这里看书,因此的确大致上已经记住这里有哪些书了。
「不过也不能说是全都记得。」
「我之前就说过了,真希望你快点到我家店里来帮忙。」
说完,枯岛先生执起我的手对我微笑。
「你说到你家──」
我满脸通红连忙抽回手。
「不……不不不不不可以!我……我怎么可以这样就嫁到你家呢!」
不行不行、不可以!──我猛力摇头。
「我还没有见过成排的鬼火,而且白无垢(注9)跟我一定不搭,再说我也没有准备嫁妆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物品……更重要的是!我、我有老师……不对不对不对!刚刚那句话当我没说!没事!那只是被狐狸附身的女孩子乱讲话!」
「呃……小雀,我并没有要你嫁给我……」
「只是乱说的、乱说、莫名其妙的话!是假的、梦话、虚构的!是荒诞无稽的奇谈怪论!是不需要听进耳里的胡说八道!」
「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啊?够了!别乱甩辫子!」
听到久堂老师这么说,我才回过神来。老师正以难以形容的冰冷眼神看著我。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啦!
「啊,对了!我过来这里也是有东西要拿给老师。」
我强行转移话题,打开书包,从里头拿出手册。
「你恢复得真迅速。」
枯岛先生再度称赞我。
「来,老师,这是明尾祭的导览手册。枯岛先生也请收下,我原本打算待会儿要送到你店里去,正好你人就在这里。」
我毕恭毕敬地把导览手册交给他们两人。
「谢谢。就是明天了呢。」
「大家都十分有干劲喔。」
就在我和枯岛先生闲聊时,老师以异常飞快的速度翻阅导览手册。
无论内容是什么,只要拿到书本形式的东西,这个人总是这个样子。
「顺便介绍一下值得一看的东西,就是这个名闻遐迩的纪念塔。看,就在这一页。」
「小雀的学校每年都在学生的主导下制作大型纪念塔呢。」
「是的。做好的纪念塔预定在明尾祭第一天的正午时分竖立在操场上,按照惯例会在明尾祭的最后点火烧掉。」
所有人会围绕著那个火焰,互相慰劳彼此的辛苦。熊熊燃烧的火焰把校舍和学生的脸染成橘色的这幅景象十分梦幻。
「这么说来,我听说去年出过意外?」
对方冷不防地这么问,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的,发生过意外。
去年的明尾祭到了第二天,纪念塔就被强风吹倒,还有人因而受伤。
不过我当时不在现场,所以不清楚详细情况。
纪念塔介绍页的最后这样写著:
『为了避免同样的意外再度发生,今年我们格外小心谨慎,并且经过不断测试,最后成功打造出重量轻巧但更加稳固的作品。顺带一提,今年的纪念塔预定在明尾祭当天才会将事先做好的零件组合完成,以完整的状态搬运到操场上的预定位置。希望各位来宾务必亲临现场一探究竟。纪念塔制作组组长:濑野敦哉』
「校方有一段时期考虑要废除纪念塔,但是有人主张制作纪念塔是历史悠久的传统,不能就此取消,因此最后决定今年仍要继续制作。」
「设计的样式直到揭幕当天之前都没有公开,是吗?」
「是的,完全保密到家,只有制作组的学生和部分老师知道而已。」
据传他们今年打造的纪念塔比去年的更壮观。
去年的纪念塔也有七、八公尺高。有人说,从第一届明尾祭开办以来,纪念塔一年比一年更高大,这也许并非只是谣传。
「所以,枯岛先生明天能来吗?」
「这个嘛,我明天必须整理库存才行。」
「这样啊……真可惜。」
经营旧书店似乎也不轻松。
「不好意思,第二天我会尽量想办法出席。」
「最近刚好很忙吗?」
「嗯,有点。我接连这几天一直工作到半夜。为了避免睡著,所以我听著广播节目苦撑。」
不过他一点也看不出想睡觉的样子。我和枯岛先生聊天时总有这种感觉,这个人有些地方就像神仙一样令人感觉不可思议,好像光吃桃子也能够活上几百年。
「我也会听广播节目,不过总是不自觉就睡著了。像前天也是在「S盘时间」开始前很快就……」
「这样啊?那还真是可惜了。」
「怎么说?」
「因为那天的节目播出时发生了少见的意外。」
「发生意外?」
「似乎是有喜爱节目的疯狂听众闯入播音室,引起一阵骚动。那个人到底是从哪里闯进去的呢?」
「云雀。」
我和枯岛先生正愉快聊天时,看完导览手册的老师一脸不悦地插嘴。
「这是怎么回事?」
说完,他指著导览手册的最后一页给我看。
「怎么那么突然?」
我靠过去确认内容,上头写著:
『封面插画:二年A班 花本云雀』
「啊!你发现了吗?老师果然厉害!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是的,今年的导览手册采用的就是我本人的画作!」
我信心十足地把导览手册的封面秀给他们两人看。
「效果很棒吧!」
可是,不管我怎么等待,都没有出现预期的反应。
「……哇。」
过了一会儿,枯岛先生的口中才轻轻发出这道声音。
「别开玩笑了!这幅画难以理解到极点又影响观者的心情!这不就是快要腐烂的豆腐,四周爬满了恶心扭动的泥土色的手吗!」
「没礼貌!这是学校校舍四周围绕著新绿的林木啦!」
「这是校舍?我还以为是哪个异世界的景象。再说有哪个傻瓜会把天空画成铭黄色、大地画成紫色?就算突然遮住三岁小孩的眼睛,叫他画出汤岛圣堂(注10),都会画得比这个好。」
「唔!……有必要说成这样吗?老师你这个笨蛋!」
老师无心的评语听得我哭丧脸,一脚踹向老师的小腿。
「痛!你……也踢轻一点啊……」
他弓起身子倒在地上变成ㄟ字形。看到老师这么痛苦的样子,我稍微释怀了。
「他们找上美术社的人绘制封面,我们全体社员都画了,但最后是我的画获选。」
「选你的画的人说了什么?」
「我记得对方说……这种出人意表的作品反而有趣,从受制于常识的角度终究看不到这种风景之类的。」
「够了……我已经充分了解连选择的标准都有问题。云雀,接下来为了平息其他未能获选社员的怨念,你最好把自己当尼姑,戒慎恐惧地活下去。」
「漫长的赎罪之旅才刚开始。」
这两位成年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莫名地意气相投。
「既然导览手册上的插画是这副德性,明尾祭当天展示的画作一定是更不得了的作品吧?」
老师说。
「嗯嗯,毕竟小雀的色彩品味从以前就很独特……不晓得为什么在这幅画里,彷佛能够感受到世间的无常。」
枯岛先生说。
「你们两个都好过分!不过,我的画的确多半在上了颜色之后,就会变得可怜兮兮又令人同情。社团规定要交的画我虽然已经带回家画了,但是还不知道该如何完成。今天晚上大概要熬夜了吧……」
「哼,你的想法要多点弹性,别死脑筋。你为什么要故意把每个角落都抹满重重的颜色?比方说,说鬼故事时如果说得钜细靡遗,你还会感到害怕吗?有一种想法反而是不要全部说完、留下想像空间会更好。」
我静静闭上眼睛,以自己的方式思考老师的这番话,试图找出老师在话里隐藏的提示。
「没错。像这样搅动脑浆思考很重要。如何?有任何灵光乍现了吗?」
「……嗯?」
「啊,看样子是没救了。你露出脑袋一片空白时的表情。」
「先别说这些了,老师!你把导览手册仔细阅读到最后一页的意思是明天会来吧?」
「吵死了。不知道。」
「怎么这样……」
说完,老师露出对我不感兴趣的表情,再次转向书桌,拿起钢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然后交给枯岛先生。
「我还需要你帮我找资料,需要的东西都写在这里了。」
「学长你真会随便使唤人。对了,店里进了泉镜花的初版书,我下次也一并带过来吧?」
「就算你必须以性命交换也要带过来。」
「别要我搏命啊。」
趁著他们两人开始斗嘴,我去煮咖啡。我知道他们两个一开始这类话题就会聊个没完。
我站在厨房里很快地准备好咖啡豆。枯岛先生喜欢酸味较不明显的咖啡,因此要另外准备与老师不同的咖啡豆。研磨咖啡豆的方式、注入热水的速度等都必须配合他们的喜好稍做调整。
「所以啊,那个时候学长想也不想就把送上来的东西放进嘴里──」
「没有实际试过味道的话,怎么收集资料?」
过了一会儿,我端著摆有咖啡杯的托盘回到书房里,不出所料,他们还在聊。
「咖啡好了。」
我将两个杯子分别递给他们。
「嗯。」老师动作僵硬地接过咖啡。看到他的反应,我忍不住得意地微笑。这个表情表示我送上咖啡的时机刚刚好,不对,应该说是最棒的时机。
「你们在聊什么?似乎聊得很起劲。」
「聊大学时代的事,我和学长一起去岩手县深山里一处农村时的事情。那里有一个每十二年才会举办一次的梦幻祭典。」
「宗达突然说想要去看看那个活动并收集资料。我们什么也没准备,在黎明之前就匆匆离开宿舍。那趟旅行真的十分克难。」
「学长你自己还不是觉得也许可以用在小说里,所以也很起劲吗?当时的体验后来不也实际写成了作品?」
东边如果有诡异的灵媒,就要前去一探真伪;西边如果有不可思议的传说,就要前去调查它的由来。
这两位当时似乎老是在做这样子的事情。
「让我们留宿的房子主人,招待我们许多在地料理,不过老实说其中有些食物不是我们这种城市土包子能够接受的。」
「……也就是说?」
「小雀,你喜欢昆虫吗?」
「啊,够了,我不想知道细节。」
「学长当时什么也没想就大口吃下去,结果后果不堪设想……」
「吃坏肚子了吗?」
「如果是那样倒还好。」
枯岛先生不晓得为什么含糊其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太害怕了,甚至不愿意想像。
「总之,那块土地是不可思议的地方,那座村庄的居民与妖怪『共生』,因而产生强烈的信仰,甚至影响了人们的行动。」
我不清楚详情,不过已经充分了解他们当时的遭遇十分可怕。
「影响人们的行动……意思是不再拥有自我了吗?」
「差不多。真正的自己、真正的自我变得模糊,但这与幽灵或灵魂没有太大的差别,因此很难定义。你知道有一种说法叫做『中邪』吧?意思是自己不像自己、做出错误的行为。如果这种行为过了头,难道我们不会怀疑这个人是遭到『其他东西』控制吗?」
中邪。
这里所谓的「邪」是什么呢?
鬼吗?蛇吗?
不晓得为什么我由这个词想起倒在地上的沙穗。
她摔落楼顶上四溅的鲜血、脱落的室内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这些事,只觉得似乎有什么关联。
她在那种时间前往楼顶的原因。
在明尾祭之前的这段时期。
身为资优生的她悄悄前往那儿的理由。
中邪──
好几颗串珠四散在各处,然而只要能够把它们组合在一块儿,应该就能够看见当天的真相。而我却还没有注意到这点。
我是这么觉得。
「喂,你又在想楼顶那件事了吗?别插手管闲事,那件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可是……我好像想到了什么。是什么呢……」
「……哼,真拿你没办法。」
原本一直在抱怨的老师,突然不再说话,定睛凝视著我。
「怎么了?」
「你这个冒失的门外汉侦探别再推理了,快去拿抹布过来,而且要弄湿。」
「抹布吗?」
「看,咖啡打翻在茶几上了。」
「咖啡打翻……那是老师你弄的吧。」
「我哪知道,打翻是昨天晚上的事,我不记得了。」
「你根本就还记得。啊啊,果然!咖啡乾掉黏在桌面上了!可恶,你早点说的话,我昨天就可以清理乾净。」
「所以我才叫你拿湿抹布过来啊。」
「气死我了。」
我叹气后,再度前往厨房。原本快要成形的想法早已烟消云散。
*
明尾祭当天,校园内从一早开始就显得兵荒马乱。
一般来宾将从八点五十分起入场,因此各班级、社团都在自己的摊位上进行最后确认。
我们班差不多全班都已经换上妖怪服装了。
看向那边是妖怪,看向这边也是妖怪。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也早早换上服装,坐在教室角落,等待明尾祭开幕。
我的头顶装著猫耳朵,腰上装著两条尾巴,同学还拿墨水在我的左右脸颊各画上三根胡须。
「小雀,你真适合猫妖的造型。」
「谢、谢谢。」
换好衣服来到我身边的柚方称赞我。我好难为情。
「小柚也很适合这身造型,好美。」
「谢谢。换装很辛苦就是了。」
柚方说完,嘻嘻哈哈地笑著。
她扮的妖怪是倩兮女(注11)看样子她已经入戏了。
「我不笑的话,就不知道我是哪一种妖怪了。嘿嘿。」
柚方这样笑也很可爱。真是不甘心。
「对了,小桃不在耶。」
我刚才环视教室时就没有看到她。
「她不久之前走出教室了,还拖著一头垂及地面的超长头发。」
我悄悄看向时钟,距离开幕还有好一段时间。
「我也去外面逛一下。」
我倏地离座起身,走出教室。她应该就在那个地方。
「蹑手蹑脚地靠近,你还真像猫啊。」
桃花闷闷不乐低著头,站在通往楼顶的门前。
「你在想沙穗吗?」
她披著长度非比寻常的假发、站在昏暗楼梯上的那副模样十分诡异。真不愧是毛倡妓。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在楼梯上坐下。
「你自己看。」
门上贴著「禁止进入」的标示。老师们大概是因为沙穗的事情封锁了楼顶。
那儿仍留著沙穗的血迹吗?
「她最近经常肿著双眼。」
桃花像是在自言自语。大概是自己说的这句话起了头,她又继续往下说:
「似乎是有什么烦恼所以几乎没有睡觉。现在想想,我认为恐怕不只是遭到霸凌的缘故。」
「沙穗还有其他烦恼吗……?」
「我问你,云雀,你说过你有个朋友是作家,对吗?」
冷不防被她这么一问,我不免慌张了起来。
「有、有是有,不过……我不知道该说老师他是作家……还是喜欢咖啡的怪人……」
「作家写作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她没理会我的惊慌失措,继续说:
「沙穗有一次曾经说过作家很了不起。她说,自己想要把想法化为文字时,想法就会像雾一样散去。她还说,不管在学校课业上多么努力,还是无法顺利写出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