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三 彼者自决(1 / 2)
阿朔和茉莉在巷子里待了一段时间。
不久来了一辆车,跟刚才不是同一辆。这辆车没有强行闯进巷子,停在路口。
阿朔侧眼看了看车身,那是本国制造商制造的著名高端车。一名戴着黑框眼镜,身着西装的中年男性下车走来。他应该和刚才绑架藤花的黑衣人也不是同一个人。
阿朔如此思考,这位『爸爸』纯粹只是协助茉莉的人,这位才是茉莉所说的『准备自杀的真正的爸爸』。
『世界毁灭的过程刚开始,先崎家便末世思潮泛滥,现在大家都正准备寻死。请你赶在全体族人使用异能自我了断之前,说服我真正的爸爸……等成功阻止集体自杀的时候,我就让协助者释放藤花小姐』
茉莉在前面许下了这样的诺言。
阿朔静静地凝视那位男性。
他的相貌充满知性,但眼睛有点大,和茉莉很像。他以冷静的状态走过来,先看了看茉莉,然后目光投向阿朔。然后,他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
「嗨,我女儿让我过来和你聊聊」
「……似乎是这么回事」
「这里很危险,还是到先崎家的设施去吧」
中年男性说完,迈出脚步。阿朔和茉莉跟在后面,三个人离开了背街小巷。
就在这下一刻
「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传来毫无意义的咆哮,同时一个扭曲的人影扑了过来。仔细一看,那是一名男性,身上挂着形同破布的衣服。不过,他的脸和大半身体已经丑陋溃烂,让人无法马上辨别出性别。他的手和脚的末梢甚至都已经碳化了,如同一只被业火灼烧的怪物。
他的生命即将耗尽,但他的大脑依然被杀意支配着。
戴眼镜的中年男性看了他一眼,从容不迫地对着空气做出击打动作。当他的手猛然挥出的瞬间,只闻嗙的一声,相隔还有些距离的烧焦男人肚子炸开了。
「……咦?」
阿朔不禁呆若木鸡。
烤得半熟的肉,还有更深处的油亮内脏,哗啦哗啦地掉到柏油路面上。粘稠的血液溅在了周围。人的残骸在路面上堆起一座小山。
阿朔茫然地发出疑问
「怎么,了?」
「没什么好惊讶的,这就是我的异能。先崎家没有代表性的异能,所有人的能力五花八门。我的能力近似于念动力,是能够自如活动透明的手。其实它平时也没有这么大威力……这次是因为对方身体已经基本垮掉了,肚皮经过炙烤变得脆弱才这样的」
中年男性点点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催促阿朔和茉莉上车。他自己坐到驾驶座,阿朔和茉莉坐到后排座位。
车子附近就散落着尸体,但中年男性毫不在意猛踩油门,随着恶心的声音,把掉在地上肠子碾烂、有些碎肉缠在轮胎上,但他提高车速,碎肉随着搅肉的声音被甩了出去。之后,车里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中年男性开口了
「音乐」
「什么?」
「你喜欢什么音乐」
阿朔迟疑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并没有想听的曲目。见他和茉莉都一声不吭,男性摆弄了一下CD播放器(似乎是刻意安装在车上的)。车里开始播放披头士的《黄色潜水艇》。
《黄色潜水艇》慵懒地唱着。
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这种歌,总觉得要把脑子整坏。
在安宁的音乐声中,阿朔开口问道
「先崎家好像要搞集体自杀?」
「……听茉莉讲的吗?」
「你女儿拜托我阻止你,她不希望你死」
「……嗯」
中年男性点点头,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略微滑落。
茉莉一言不发,依然埋着头。
阿朔等待回答,想看看直接开门见山效果如何。
但是,中年男性什么话也没说。车子完全不顾已然只会明灭的信号灯,在乱糟糟的车道上飞驰。这时,他慢慢地换了张CD。
迈克尔·杰克逊的《Smooth Criminal》开始播放。
这首歌旋律明快,但讲述的是一位名叫安妮的女性遭到杀害。
间隔几秒钟的沉默,中年男性开口了
「还有没有更合适的乐曲呢?」
「……我完全不懂西洋音乐」
「最近的歌怎么样?你能告诉我就太好了。好像电子音乐……合成音乐出现至今,自制乐曲蓬勃发展呢」
「都快死了,还问那种事?」
「人类是一种复杂的东西啊,藤咲朔君」
中年男性若无其事地叫出阿朔的名字,看来他对逃脱藤咲家的二人也有所了解。但是,这件事某种意义上无关紧要。
阿朔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阻止这个男人自杀。
但正当阿朔这么想的时候,男性就像看穿了他的想法,说道
「名字很重要,不能无所谓。我们首先就是通过名字来认识一个人,然后再往标签上添加信息。也就是说,知道名字可谓是人类登上月表的第一步……不过也有『人类根本没有达到月球』的论调」
「那是阴谋论吧」
「『阿波罗计划阴谋论』。我倒是挺喜欢阐述那个论调的喜剧电影。你看电影吗?」
「……我说」
「『要让一个人听自己说话,就得敲下他的肩膀。就用锤子砸下去,他肯定会认真听你讲』」
沉默再度弥漫开来。
阿朔回忆中年男性运用异能的一击。
中年男性又沉默了一段时间。几乎已经毁灭的死寂街道上发生变化,沿途出现正在叫喊的人。一个脑袋流着血青年男人喊着让他们停车。
中年男性毫不理会,猛踩油门穿了过去。
「刚才是电影《七》里的台词,不过是我意译的,原文台词是『Wanting people to listen, you can't just tap them on the shoulder anymore. You have to hit them with a sledgehammer, and then you'll notice you've got their strict attention.』」
「……」
「不过我没想揍你,既不会用锤子也不会用异能打你。不过,就只有你敲我的肩膀就不行了,那样我就必须朝你抡锤子,让你好好听我说话才行」
「……意思是,你允许对你使用暴力?」
「也不太对。《七》里『John Doe』说的虽然是至理名言,但我还是希望年轻人能发扬一下绅士风度……也就是说,我期待着『选择如同用锤子殴打一般的话语』」
「期待」
「先来谈谈吧,人这个物种需要对话。毕竟,交际语言丰富而又复杂这点,算是人类唯一所能体现的价值了」
阿朔看了眼茉莉。
茉莉点点头。
这个人不能用常理来揣测。阿朔内心冷汗直流。茉莉的父亲应该没有疯,但性格实在过于独特。忽然,他再度开口。
「是口梨」
「口无?」
「我的名字,先崎口梨。然而我特别能说对吧」(※译注:「口梨」与「口无」同音)
然后,他——口梨轻轻一笑,就像在讲一流笑话一样说道
「这样一来,你就算登月成功了」
但是,或许人类根本没有上过月球。
口梨提过的观点在阿朔脑子里搅动。
如果是这样,这个比喻应该是他独有的讽刺方式。
但是,口梨没有接着往下说。回过神来,曲目也已经换了,换成了《They Don′t Care About Us》。这首歌讲述的种族歧视,人类负面的信息量很大。
以迈克尔·杰克逊的呐喊为背景,口梨嘀咕了一声。
「这是首愤怒之歌」
车外依然一片地狱。口梨看也不看一路前冲,同时开口
「我们应该更加愤怒」
愤怒什么?
对什么愤怒?
阿朔怀着无数疑问,但终究没有问出来。
对话偏离了阻止自杀这个目的,阿朔对此开始感到疲惫。他同时也在承受着可能失去藤花的不安,经受着痛苦的折磨。但他无法对口梨和盘托出,只能咬住嘴唇忍下去。
不久,车子拐了个大弯,沿长长的坡道向下。中途他们遇到一扇隔断门,口梨用钥匙把门打开。然后,车子又行驶了一段,开到一个像是巨大冶炼厂的地方后放慢了车速。
口梨在宽阔的停车场中一边把车停下,一边说
「这里就是先崎家目前作为避难点的半地下避难所,欢迎你的到来。这个地方,哪怕遭遇二十八天僵尸袭击也不成问题」
「撑得时间会不会太短了?」
「你不知道《二十八天后》吗?」
口梨伤感地说道,下了车。然后,他淡然地接着说道
「那么,我就和你来一场正面对话吧」
他的表现,依旧完全不像个寻死之人。
* * *
工厂里乍看之下什么都没有。
空空荡荡的空间内尘埃弥漫,光从破漏的锌铁皮屋顶投射进来,形成庄严肃穆的景象。这里实在是太空旷了,反而营造出充满神圣感的画面。
口梨往里走,干燥的积灰随着沙沙的声音留下不协调的坑印。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工厂边上展开了一张蓝色篷布,四边用水泥块压着。他掀开篷布,下面露出金属质感的光辉。那是一道厚实的金属拉门,上着密码盘式的锁。口梨以熟练的动作调整数字。
阿朔看着他一连串的行为,轻声说道
「你们和其他异能世家不一样,管理相当森严啊」
「就『因为』这样,『西之先崎』要跟『预言的安苏日户』以及『东之驹井』作对。而且,我们不像以能力冠名的四家那样坐拥广阔的土地,因此还必须在隐藏自身存在这件事上下功夫。然后,我们从过去就一直让被末日思维冲昏头的金主出资,成功建造出了这里」
口梨还是那么能说。他说了一大串之后打开拉门,门轰隆作响。
地面霍然打开一个通向地下的洞口。朝里一看,一道金属梯向下延伸。
「我走前面吧」
口梨先下去了。阿朔和茉莉跟在后面。
下到最后,一行人来到一条墙壁由光滑材质建造的走廊。可能是为了节电,照明亮度很暗,整个走廊十分昏暗。不过,口梨没怎么犹豫,抬脚就走。皮鞋鞋底发出铿锵的声音。阿朔盯着他那如同尺子一样笔直的背影,跟了上去。
设有门派的房间依次进入视野,从眼角流逝。
『粮食室』
『净水场』
『发电室』
『居住区·男』
『居住区·女』
『医务室』
『修炼室』
『自由室』
口梨停在了『自由室』门口。
眼镜反光,他抬头看向这扇门。阿朔发觉,他的侧脸流露着复杂的神色。『我们应该更加愤怒』……这句话不知为何在耳边再次回荡起来。
口梨稍稍转向阿朔,然后张开了嘴。
「注意别吐出来」
「什么?」
「说错了,吐出来也无妨,不过希望你用这个处理」
口梨话音刚落,突然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阿朔把皱皱巴巴不太牢靠的塑料袋接了过去。口梨又叽叽咕咕说起来
「有没有觉得开始高声呼吁废止塑料废弃物之后,这种袋子就明显变薄了?这到底是企业注重可持续发展而付出的努力,还是顺势削减材料成本,你有没有怀疑过呢?」
「呃」
「其实实际怎样根本无所谓,单独任何一方面都没有说服力……总之关键在于它留下了一个问题,『我们就连呕吐都变得辛苦了』」
「我又不会吐」
「话别说太满」
嘎啦一声,口梨把门向侧面拉开。
门后的侧面又是一条走廊。走廊左右两侧分别是安装着玻璃门的房间,走廊深处又是一扇门,门牌上写着『无人』,似乎是显示字样会随有人进出而改变的构造。阿朔又看了看两侧。
他不禁捂住嘴。
女性被残忍地杀害了。
被凄惨地『打开了』。
此情此景的确对良知亵渎至深,让人忍不住吐出来。
* * *
墙边平摆着四名女性,每个女性腹腔都被打开,里面被搅得一团糟。
周围掉落着手术刀、钳子,甚至勺子。她们肯定被那些东西狠狠糟蹋过。而且,那些似乎是在她们『活着的时候』做的。
女性们的手和脚留有痛苦挣扎的痕迹,天花板上都沾了飞溅的血,肉块里混着呕吐物和排泄物,眼睛僵硬地定格在极力张大的状态,这些都是证据。
阿朔没有吐出来,他早已见惯惨不忍睹的尸体。但是,这里这些女性的死状在他所了解的范围中都属于特别凄惨。除了尸体,房间里还堆着内脏和受损的脂肪块。但阿朔对那些东西看也不看,而是凝视女人们的脸。
被杀的死者有四个人。
一名接近老年,
两名中年,
还有一名大概是初中生。
她们的表情在根本无法想象的痛苦中扭曲,失常。但是,每一张脸上都留有『人偶般美丽的残渣』。而且,她们的长相都有相似之处。
毫无疑问。
阿朔坚信不疑,说出结论
「她们是『藤咲家的女人』,对吗?」
「没错……你已经听茉莉讲过了吧。对于世界灭亡,驹井家的目的就是跟安苏日户『作对』,而这就是结果」
「因为『藤咲家的女人』对于拯救世界不可或缺,所以杀了她们……?」
「正是这样吧」
口梨的口吻十分镇定。
听到这话,阿朔感到自己的视野被愤怒冲得发白沸腾。但是,他还是艰难地把这份难以抑制的感情摁了回去。现在冲他怒吼没有好处。
可是,阿朔忍不住把藤花的身影与藤咲家女人们的尸体重叠在一起。
『朔君,最喜欢你了』
明明她们也
会呼吸
会笑
会哭泣
会爱
曾经活着。
阿朔禁不住叫出来
「要杀就杀,但为什么要这么杀!」
「……你这么问就最根本的伦理观而言有所缺失,不过我也有同感」
口梨坚定地作出回应。
茉莉也重重地点点头。她抿着嘴,不知为何眼睛里浮出泪花。
阿朔顿时觉得奇怪。若无其事的肯定,把他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就在此时,对侧的玻璃门开了。
门后出现一个棕头发,给人以轻浮印象的青年。他穿着牛仔裤和长袖衬衫,形象邋遢。他挠了挠脑袋,打了个打哈欠之后抬头一看
「咦?口梨先生,你好」
「……你好」
「这位是?我认识您女儿,那么这位是客人吗?我没听说啊」
「……是我女儿的朋友」
「……『末日』前的粮食可没多剩啊」
青年戴了彩色隐形眼镜的眼睛反射光辉。
阿朔感到危险。但口梨一边扶正眼镜的位置,一边淡然地接着往下说
「他是藤咲家的血亲,说不定有别的女人的线索」
「哦,那真不错。那么请用里头的空房间吧」
「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口梨先生真让人羡慕啊,运气真不错啊~。哎,我也好想参加上次的『拆解』啊~」
青年朝尸体看去,叹了口气。阿朔不寒而栗,因为青年看到那些之后完全没有厌恶、恐惧之类的负面感情。不仅如此,他神魂颠倒地又接着说
「过着这种地下生活实在是太积累压力了……完全理解前辈们那么干啦」
「……是吗」
「但是啊,干了之后拆掉就不厚道了,不干了让给后面的不好吗。喂,您不这么觉得……噢不好,可能有点越线了。哎~,拿最右边的乱玩确实不好」
「可以让我们过去了吗?」
「啊,不好意思,请过吧」
青年点头哈腰地让到一旁。
口梨一言不发,与青年擦身而过。青年向茉莉投去不怀好意的目光,然后就吹着口哨离开了。口梨终紧闭着嘴唇,掏出手帕没有意义地擦了擦手,然后走向深处的单间。茉莉停下脚步。
口梨说
「之后我要和朔君单独谈谈」
「谈什么」
有什么可谈的吗?
阿朔这样问道。
他明白自己必须阻止口梨自杀,但话题肯定会跟着口梨的步调走。他心想既然这样,不如把要谈什么先问清楚。
口梨转过身来,轻轻开口
说出就像曾经某人给过的回答。
「——————譬如,生与死」
* * *
小房间里毫无感美感可言,既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窄窄的桌子摆在中间,两边摆着管椅,俨然就是间讯问室。
口梨在靠门口的椅子上坐下去。
阿朔自然就坐在里头那把椅子。
阿朔落座后,口梨马上摘下了眼镜,在很近的距离凝视阿朔的眼睛。
「生与死的价值,会因个人的定义而摇摆」
口梨首先开口,就像是发出号令。
阿朔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他觉得这话还没讲完。正如阿朔所想,口梨就像播放录音一样,非常流畅地接着讲了下去
「话虽如此,在参照社会普遍规范做出判断的情况,答案本来已经非常明确。生是善,死是恶。生产,繁衍,让大地繁荣。人类社会只有『人类存在』才得以成立。因此,杀人是恶,是最恶劣的罪行。若不以此为前提树立根基,社会则不能成立,瞬息之间就会崩塌。但是,反过来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呢?社会不能成立了,杀人就不是犯罪」
口梨的言论令阿朔恍然大悟。
秩序已经粉碎。
社会已经瓦解。
世界迎来毁灭。
这说的就是当下。
「所以,你就容忍藤咲家女人们死掉?」
「不,我不是在问那种事。那是罪恶,哪怕上帝宽恕,我也决不饶恕,是不容置疑的罪恶行径[/b]」
口梨紧盯着阿朔的眼睛,说得非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