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萤火虫之光(2 / 2)
「说真的,我还以为这次会死呢。」
「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灯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笑了,「但是呢,如果那时千寻君的判断再迟一点,似乎会变成更糟糕的事态呢。医生都夸奖了,说毫不犹豫地叫了救护车是非常英明果断的举动。」
「因为已经习惯了灯花的发病。」我生硬地答到。
「得救了,谢谢你。」
「不用谢。」
短暂的沉默。
我鼓起勇气问到。
「……那个,能治好吗?」
她泯着嘴歪了歪头。
「我不清楚,虽说有很多人在成长过程中就痊愈了,但似乎也有人成年了也没治好。」
「这样啊。」
「说起来,」她故意转换了话题,「千寻君,真亏你能分清哮鸣音和喘鸣音呢。像个医生一样。」
「偶然在书上看到的。」
「是为了我调查的吧?」
为了从下方窥伺我的表情,她歪下了头。
一头长发配合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
「嗯,因为死在我面前会很困扰。」
「啊哈哈,说的也是呢。」
她一脸为难地笑了。
刚才的话是不是太过冷淡了,我有点后悔。
「不过,被千寻君抱着真是久违了呢。」她带着有点嘲弄的语气说着,「没想到那么轻率的就举了起来,吓我一跳。」
「因为想不出其他的搬运方法了。」
「可以哟,没关系。每次都那样做的话,说不定发病也不坏。」
对于恶作剧一般说着的灯花,我轻轻地弹了下她的额头。
「好痛!」灯花很夸张地捂住了头。
「那种事情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我可是担心的不得了,呼吸都要停止了啊。」
微妙的间隔。灯花一脸出乎意料的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而后她的表情却一点点转变为了害羞的笑容。
「抱歉抱歉,我重说。」她如此订正到,「我并不是想发病,只是对可以触碰千寻君感到很开心。」
「那,快点好起来吧。」
「嗯。」她坦率地点了点头,「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不,没什么。」我不太客气地答到。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刚才自己那羞耻的发言,脸都热起来了。
脖颈处冰凉的触感让我返回了现实。用手指摸一摸,有点湿润的感觉。几乎是同一时间,石阶也染上了点点黑色。神社内刮起了大风。
下雨了。
帮大忙了,在这种风雨中不可能使用的了〈lethe〉。
有了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就回家的借口。
扶着膝盖站起来,走下了石阶。我因安心感而放轻了脚步。
总之先回公寓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考虑就好。
今天不是个适合消除记忆的日子。
等巴士的期间,雨势也加强了。我在车站附近的店门口避雨,五分钟后终于乘上了巴士。关闭了窗户的车厢内充满了空调产生的霉味。顺着乘客的伞淌下的雨水滴得到处都是,弄湿了地板。
坐在后方右侧的座位上,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无意识地看向了相反车道的车站。今天似乎是哪里举办祭典吧。身穿浴衣的女孩子忧郁的望着乌云。『这场雨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明明是刚换上的浴衣的说。真是太不走运了。明明祭典不终止也可以的。』可能是在考虑这样的事吧。
巴士出发了。
搞砸了。不知什么人说到。
你现在错过了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我用手擦了擦被湿气模糊了的窗玻璃,再一次确认了穿浴衣女孩子的身姿。
长到肩胛骨的笔直黑发。
映着烟花图案的藏青色浴衣。
惹人注目的白皙肌肤。
红菊花的发饰。
无意识中,手指按下了停车按钮。
到下一站为止的五分钟,感觉如永恒一般。
下车后,我全速奔向了之前的车站。咽下接连不断涌出的所有疑问,在大雨中狂奔着。路上的行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回头看向我,但我可没有在意他人目光的余裕。
一边摁着像是快要破裂的肺跑着,我一边又慢条斯理地想着,最后一次全力奔跑是什么时候了呢?至少进入大学后这样的机会一次也没有。恐怕最后一次是在高中的课上吧。不,高中也有徒步竞走什么的吧。打球也好,长跑也好,体力测定也好,全都因为怕累而偷懒了。这么说的话,可以追溯到初中吗?全力奔跑的记忆……
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果然还是虚假的记忆,初三时运动会的义忆。
正式开赛的前一周,我一直很郁闷。并不是说不擅长运动,而是我很容易半途而废这点才是问题所在。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田径部的同学把我错选为800米接力跑的最后一棒。没想到偏偏要在初中最后的运动会上担此重任。虽然想逃跑,却没有拒绝多数决定的结果的勇气。结果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磨磨蹭蹭的,正式开赛的日子到了。
虽然平时总是在灯花面前发牢骚,但唯独那一天示弱了。那是上学途中发生的事了。说实在的现在想立刻回家,自己的跑步结果可能会毁掉大家的回忆这样沉重的担子压在我身上,感觉都要垮掉了。在灯花面前把心里话毫无隐瞒地说出了口。
于是灯花像是戏弄我一样撞了下我的肩膀,天真地说到。
「同班同学什么的怎样都好啦,如果一定要为了谁跑的话,那就为了我一个人奔跑吧。」
患有严重哮喘的她,从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全力奔跑过。体育课经常只是参观学习,远足和滑雪教室之类消耗体力的活动也几乎都是缺席。那一年的运动会虽然也报名参加了,却没有作为选手被记录,被以『不可以给她添麻烦』为理由推辞掉了。
「为我一个人而奔跑。」这种台词从她的口中说出,听起来有着特别的含义。话虽如此,也没有强加于人的意思。
对啊,说到底我在害怕什么呢?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灯花。而无论接力跑的结果如何,灯花也不会对我感到失望,倒不如说她怎样都会夸我。
肩上的担子像是卸下来了。
那一天的接力跑,我超越了两位选手拿下了第一名。然后在想回到同学身边时摔倒在地,被送到了保健室。在床上躺着的我的身边,灯花多次夸赞我「很帅哟」。但是从肉体的疲劳与极度紧张中解放出来的我,意识松弛后很快就睡着了(说不定,灯花所说的「第三次接吻」就是在这时做的)。
待我醒来,闭幕式早就结束了。窗外已变得昏暗,而灯花则站在床边窥视着我的脸。
「回家吧。」
如此开口的她,脸上挂着微笑。
意识被拉回现实。
呀嘞呀嘞,你还真的是没有自己的人生啊。我对自己感到十分惊讶。
这样下去的话,连死前走马灯的记忆都会变成虚构记忆咯。
我看见了藏青色的浴衣,同时,也看见了停在车站的巴士,立马竭尽全力地赶往她的身边。大概是自进入大学以来几乎没有运动过,而且每天都吸一盒烟的原因,肺与心脏与脚全都迎来了极限。因缺氧导致视线变得模糊,喉咙发出了难以想象是自己呼吸的声音。
我想,本来大概是赶不上的,但是看见了连伞都没有,在雨中狂奔的浑身湿透的我,司机少见的延迟了发车时间来等我。
能乘上巴士固然是件好事,不过没能马上和她打招呼。我抓着扶手,稍微弯着腰,等待呼吸恢复正常。顺着头发滴落下的雨水弄湿了地板。心脏如同嘈杂的施工现场一般狂跳着。虽然身体湿透了,但是血液的沸腾让我感觉自己就像全身都着火了一般。双脚哆嗦着根本站不稳,巴士一摇晃就要摔倒的样子。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我抬起了头。
当然,她还在那里。
坐在倒数第二排,看起来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
本已平复的心跳此刻又躁动了起来。
我径直向她走去。
可能是受全速奔跑时脑内分泌的安多酚的影响吧,现在的话好像可以毫不胆怯的和她打招呼了。
至于要说什么还没决定,但是心里有着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好的确信。总之先开口,那之后言语就会自然而然地涌出。
我的心中只有这点积蓄。
在她身边停下脚步,抓住了扶手。
轻轻地深呼吸。
「请问。」
以这句话为契机。
夏日的魔法,过于轻易地解开了。
望着窗外的女子回头。
「……怎么了?」
一脸惊讶地问到。
长的完全不像。
勉强称得上相似的只有体型和发质,除此以外的所有要素都与夏凪灯花相差甚远。仿佛是有什么人知道到我会认错人这一前提而带着明确的恶意设下的陷阱一般。
越看越不像,那天在神社所见到的女孩子身上所洋溢着的纤细与优雅,在她那里完全感受不到。
「那个,有什么事吗?」
伪灯花用充满警戒心的目光再次发问,我注意到自己很长时间都在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的脸看。
冷静,我告诉自己。这个女人没做错什么,只是偶然打扮成了在我义忆中登场的青梅竹马的样子而已,对她而言没有任何错误,只是我擅自认错人了而已。
没错,是我不好,我明白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被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激烈的怒火袭击。有一种漆黑的粘液在心中扩散开来的感觉。像这样子感到愤怒可能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握着扶手的手加大了力度。脑海中不断的涌现出辱骂她的话语。别让我怀有奇怪的期待啊!别打扮的那么容易让我混淆不清,那可不是你这种女人该有的打扮,像你这种人连夏凪灯花的脚跟都比不上……等等。
当然,并没有实际说出口。我对自己认错人这件事郑重地谢了罪,在下一个车站逃一般地下了车。无精打采地漫步在雨中。
在为了避雨而进入的酒馆中喝着廉价酒,我思考着。
承认吧。
我爱上了夏凪灯花。
我十分渴望与她的相遇,以至于我在相同打扮的陌生人身上看到了她的身影。
但是,该怎么说呢。义忆技工士迎合我的喜好,设计出了夏凪灯花这一我不得不爱上的角色。只是义忆在发挥正常机能罢了,仅此而已。就像定制的西服的尺寸完全合身,不爱上这一角色才显得奇怪。
承认的话,多少能轻松一点。
变得轻松了,才能心情舒畅地喝酒。
然后我喝多了。
吃的东西全部吐进了马桶里,但还是不够,接着吐出了胃液。回到座位上喝水,趴在桌子上。过一会又回到厕所再吐。如此反复,直到酒馆关门,我被丢出了门外。暂时在店门口蹲了一会,但想到反正就这样等着,恶心和头疼也不会治好,就开始脑袋空空地走了起来。末班车的时间刚过,而且也没钱坐出租。长夜似乎就要来了。
不知从哪里的商店传来了「萤火虫之光」的声音,我无意识地哼起了灯花自创的歌词。
浅浅萤光
消逝暮夜
倏尔此生
无果恋心
明天就喝下〈lethe〉吧。
爱上不存在的女孩,只会让人觉得空虚。
*
不过,和实际存在的女孩子恋爱,也是很虚幻的。
某种意义上,我也是不存在的人之一。至今为止遇到的所有女孩子几乎都没有把我作为恋爱对象的意识吧。不,说不定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被喜欢或是被讨厌,都是在那之前的问题。虽然是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里,但绝不会有交集。我在她们的眼中不过是路过的影子,而对我来说她们也是一样。
实际存在的人爱上不存在的人是空虚的,不存在的人爱上实际存在的人也是虚幻。不存在的人与不存在的人相爱,这已完全是虚无。
恋爱这种东西,是在实际存在的人之间才会有的。
*
回到公寓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
虽然发誓再也不会喝酒,反正两天后又会不吸取教训接着喝吧。心情舒畅地喝醉的我与因宿醉而烦恼的我是不同的两个人。一个人的学习结果无法在另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一个我只体会到酒的快乐,另一个我只品尝到酒的苦楚。
清晨的住宅街没有人的气息,住在近处的茶店铺的流浪猫悠然自得地从前面横穿过。像是看穿了我的虚弱,每次看到我就会逃跑的野猫只有今天一点警戒的迹象也没有。不知哪里的乌鸦叫了一声,像是与之呼应一般,别处的山斑鸠也叫了一声。
几乎是爬着上了楼梯,到了家门口。摸索着口袋,从钥匙盒里的多个钥匙中取出了房门的钥匙。仅仅是这样的小事也需要相当的集中力。感觉像是开保险柜一样费劲的打开了门。
刚刚握住门把手时,202号室的房门开了,住户从里面露出了脸。我就这样开着门,看了看邻居。因为不知道隔壁房住着谁,所以姑且想确认一下长相。
是个女孩子,大概17至20岁吧,又长又软的黑发在走廊中刮过的风的吹拂下膨胀了起来。
像那一天一样,时间停止了。
我保持着开着门的姿势,她保持着背着手关门的姿势,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钉子固定住了这个空间。
那里没有藏青色的浴衣,也没有红菊的发饰。
但是,我明白。
好似一时间失去了语言这一概念,我们长时间无言地互相凝视着。
最初取回动作的,是她的嘴唇。
「……千寻君?」
女孩子叫了我的名字。
「……灯花?」
我也叫出了女孩的名字。
我有一个从没见过的青梅竹马。我从未见过她的脸,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也没有触碰过她的身体。尽管如此,她那可爱的容颜,那柔软的音色,那温暖的手掌,早已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
夏日的魔法,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