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金丝雀十七岁得意地笑著，歪头问道。



我懂。我知道那种表情。



那是把自己认为结局最棒的电影推荐给其他人看后，问对方感想时的表情。



所以我也照著被推荐的一方该有的礼仪，回道：



「太棒了……」



不需要多说。



千言万语，比十万字小说还多的感想，全都浓缩在这三个字里。



「是吧是吧～金丝雀酱把卷贝老师的才能发挥到了120％啾♪」



「呣、呣呣呣……学长你怎么被控制了！这个剧本一定和平常的剧本水准差不多啦！」



「不，比平常的剧本厉害多了。你看了就知道。」



「哼哼──好啊。我的泪腺可不像学长那样脆弱。才不会那么简单就被感动的。」



彩羽不知为何以又自暴自弃又赌气的表情接过平板，浏览起内容……然后大哭特哭。



「呜哇啊啊啊啊啊！！黑龙院红月真是好孩子呜呜呜呜呜呜！！」



「对吧？」



「海参风格不但全开还加速，让人感动到不行呢！」



「你先把眼泪擦一擦吧。」



「啊，谢谢──是说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剧本和目前为止的卷贝海参剧本，有什么不一样呢？」



彩羽接过我的手帕，一面擦眼泪，一面提出疑问。



我也很在意这点。果然必须是第一个发掘作家才能的责编，才能引导作家发挥超乎实力的实力吗？



「呵呵呵。其实这个角色，和卷贝老师本人有微妙的相似之处啾。」



「相似……？」



「没错。表面上黑暗属性很强，但是内在超级少女！反差的方向与卷贝老师本人非常相似，所以才有这么高的同步率啾。」



「少女。」



卷贝老师明明是男的。



不过，听金丝雀这么一说，身为男性作家，但是却能把女性细腻心理描写得入木三分，确实是卷贝作品的公认强项。



作者本人心中，有著某种能与充满魅力的女性互通的灵魂等级存在──也就是说，卷贝老师的心长著胸部吗？



「作家能描写得最有魅力的角色，就是和本人相似的角色啾。能不能看出作家的本质，考验的是编辑的资质啾☆」



「原来如此……我学到一课了。」



这就是一流专家的手段。



※绮罗星金丝雀十七岁工作的风格──我好像隐约看到她身边浮现这样的节目标题。（译注：典出NHK纪录片《プロフェッショナル　仕事の流仪》。）



「呣……」



「你在不高兴什么？应该坦然承认对方的实力啊。」



「是没错！可是──」



彩羽还是显得无法接受。



至于金丝雀，则被不知为何气鼓鼓的真白戳腰。



「烂死了。为什么，要逼到，这种程度。」



「啊，别……腰，别戳啊，啊嗯……」



「……真白，你在干嘛？」



「没事。」



被我一问，真白立刻住手，以清纯的笑容回道。



那反应，还有她身后的金丝雀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不过，该怎么说呢，真是太令人佩服了。」



吃过早餐，真白躲回工作室，彩羽去换泳装。



我目送她们离去，餐厅中只剩下餐具的碰撞声与冲洗盘子的水声。



「嗯──？你刚才说金丝雀酱是天才吗？人家没听清楚啾♪」



「不，你真的是天才喔。」



「哎呀～讨厌～被这么直接地说出事实，好害羞啾。」



正在清洗餐具的，是管理别墅的可爱女仆……并不是，是这别墅的所有人，绮罗星金丝雀十七岁。



她以缎带绑住长长的金发，身上穿著很有家庭味的围裙。



从无法给人真实感的工作成就与脱离常轨的富豪模样，难以想像这种亲民的身影。但我必须说，意外地很上相。



「……是说，你都自己做家事啊？没有请帮佣？」



「人人称羡的超可爱美少女，万众膜拜的工作之神，钞票源源不绝的成功人士──这样的人，要有什么样的另一面，才能让人好感度UPUP呢？」



「出乎意料地有家庭味？」



「Yes！这样的话，就算被媒体突击取材，也万事OK啾♪」



「连私生活都在演……太厉害了。」



担任编辑的同时，还把自己当成人气偶像在行销。



光看这样，会以为是沾小说家的光，得意忘形的雷包。我昨晚查了一下，网路上确实有大量她的黑粉。



但是面对那些批评的声音，金丝雀在自己的Ytube频道里是这么说的：



『黑粉们有看到吗～？谢谢你们今天也帮忙增加观看次数啾！我是拜金主义系偶像•金丝雀酱☆今后也会啾啾啾地热烈推出作家们的作品，让大家都幸福啾♪』



这种挑衅黑粉的影片，被按了近千个不喜欢，近十万个喜欢。



我想，那正是金丝雀之所以能这么厉害的本质。



普通的生意人，害怕被其他人厌恶。爱现、铜臭味。怕被世人这么认为，所以隐藏起真正的目的，戴上做公益的伪善假面具，谄媚大众。



安全地，安分地，不起风波地营业。也因此，表现出来的样子相当无聊。



但是金丝雀却没有任何遮掩。为什么要当偶像呢？是为了卖作家的书。赚宣传战略需要的钱，赚跨媒体行销必要的资金，而且毫不隐瞒自己也因此得到钜额的利益。



唯一隐瞒的，只有年龄而已。不过这很明显是作秀的一环，所以也不算说谎。



欲望、野心……曝露自己所有的内在，就算令人觉得受不了，也仍然彻底表演这样的角色。她的行动根柢，是对作家如火般的爱情，以及无法以言语表现的执念。



当然，这么让人受不了的角色，应该不是她真正的模样──……



但是连私生活也彻底改造成这样的话，就很难说是演出来的假象了。



「因为金丝雀酱制造了很多『可爱的女孩子』嘛，人家只是把那种理论应用在自己身上而已──讨厌～不能说金丝雀酱滥用职权喔～☆」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品牌意识啊。所以才能创造出黑龙院红月那样有魅力的角色。」



「嗯～？你在佩服金丝雀酱吗？」



「是的──佩服到甚至想偷学的程度。」



我带著强烈的感情说完，金丝雀停下清洗餐盘的手，以圆亮的眼睛看我。



接著奸笑起来。



「你也想出道成为华丽的偶像吗？」



「那就不用了。」



我秒回。



「欸──真可惜☆金丝雀酱还以为GET&GET到传人了呢～」



「我认为，你之所以能用这种方式大卖特卖，是因为贯彻王道，把基础打得扎实到极点的缘故。」



必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击出正拳，才能达到那种境界。没有打好基础，只知道模仿表面的搞怪的话，就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



「我还没达到那种境界。假如能到达那境界的话，也许会考虑一下吧。」



「喔～看到金丝雀酱的脚趾了呢……我很中意你喔。」



最后一句话似乎忘了装模作样，是以本来的声音说的。



唔──金丝雀思考了一会儿，以满是泡泡的手指戳了戳我的鼻尖。



「OKOK，那就给你一点提示吧☆你还不足的部分♪」



「……可以吗？」



我觉得鼻尖痒痒的，回问道。专家的建议是很宝贵的。



「金丝雀酱一直注意著《黑色羔羊鸣泣之夜》的动向啾。」



「因为我是抢夺卷贝老师资源的对手吗？」



「NONO。因为游戏本身很有趣啾。」



「这……我很荣幸。」



「真想让卷贝老师亲自写轻小说版～包含对未来的投资在内，这是个很有趣的IP啾。可是──」



金丝雀滴溜溜转圈，踩著舞步，回到洗碗槽前，从其中拿起一只盘子。



她把沾满泡沫的盘子翻面，与已经被菜瓜布刷过的正面不同，背面沾著许多油污。



「──你的行销，无视了脏兮兮的部分，啾☆」



「脏兮兮……的部分……？」



「没错。以包容力温柔地对待创作者，引导他们他们快乐地前进。在这点上，你的能力已经是一流了。但光是那样，对金丝雀酱来说，制作出来的成品还是有不足之处啾。心理创伤、憎恶、阶级仇恨……把沉眠在内心最深处的感情──类似诅咒般的东西强行挖出来……你有没有办法脱胎换骨，就看你能不能做到这件事了。」



「我也认为名作能来自创作者的负面感情喔。」



「但是自己不主动踏入对吧？」



「……！」



一针见血。



我花了相当大的心血，努力维持《5楼同盟》的平衡。我知道成员的心理状态都很危险，只要稍微有点闪失，就有可能发生难以挽回的事。一路走来，我都是一面追求效率，一面慎重地，慎重地做决策。



可是，这样算对『诅咒』视而不见吗？



「例如说，你谈过恋爱吗？」



「咦？呃……那个，这、这和刚才的话题有关系吗？」



「不能立刻回答，也就是YES。」



「等、等一下。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啊！」



我连忙否认，然后发现自己说溜嘴了。



这样一来，不就等于承认我正在烦恼自己心中那种不痛快的感情，究竟是不是恋爱了吗？



果然，金丝雀有如菜市场说八卦的阿桑般奸笑起来，问道：



「是谁是谁？真白？彩羽？」



「只有这两个选项吗？」



「因为紫式部老师OUT了嘛。就年龄来说，她会变成犯罪者。虽然就角色而言，你们的共鸣度很高，但是就她而言，对你有意思的机率是零。」



说得这么过分。我可认为堇是交往起来会很愉快的对象喔。虽然我压根儿不打算和她交往，不过我会想推荐别人和她交往。如果能帮我在家里打她屁股，逼她准时交稿，就更好了。



「是说，从我的交友圈看来，可以怀疑的对象也就只有那两人了呢。」



「啾啾啾。两人都很可爱呢☆」



「可爱……吗？一般而言，是那样没错啦。」



我只能含糊地如此说道。



「那种说法，听起来就像没想过对自己而言是如何似的。」



「……嗯，呃，是的。」



「果然～就是这部分喔☆」



金丝雀以食指指著我，俏皮地眨了眨眼。



嗯，很烦人。



可是她又立刻收敛表情，站直身子，低头看著盘子上的油污，沉稳地道：



「你啊，因为温柔又有包容力，所以大家能放心地撒娇。可是──……」



她转动眼珠，瞄了我一眼。



接著露出既像怜悯，又好似寂寥，也像认命的笑容。



「你不是能让他们展现自己污秽一面的对象呢。」



「因为我……不够可靠？不值得信任？」



「NONO反了反了──因为你太完美了，吧？」



哪里完美啦？



除了我之外的《5楼同盟》成员，每个人都有非凡的才能，说他们很完美，我还能理解。虽然那些家伙在沟通或各方面有不少问题，但是在自己的专长领域中，确实可以称为完美。



但是我一无所有。所以才必须以努力与效率填补这缺陷。



明明是这样，这个自称十七岁的人却在讲什么啊？



「不制造麻烦，不被私情左右，保持适当的距离，为了领导大家，选择最适当的道路前进。是英雄般的完美超人。」



「那是谁啊？我才不是那样──」



「你怎么评断自己，或者外人怎么看你，一点也不重要。至少──啊，虽然那孩子不算《5楼同盟》的正式成员啦，至少彩羽，只要看她的行动，就一目瞭然啾。」



「彩羽的行动？她除了很烦人之外，有做过什么吗？」



「她不肯让你看穿泳装的样子不是吗？明明来海边玩，却不肯脱。」



「啥……？」



金丝雀的话极有破坏力，大量问号在我脑中爆炸。



彩羽的……泳装，又怎么了？



那不是为了捉弄我，故意让我心生期待，再包得紧紧的，让我大失所望的烦人技俩吗？



「你一脸不懂的样子呢～」



「当然啊。我是完美超人什么的，和她的泳装有什么关系？」



「你真是天真到不行啾，你就是不懂这点呢～」



金丝雀啧啧地摇手指，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对自己身材没信心的女生来说，泳装是最大的污点喔。」



「没信心……？」



这个自称十七岁的女人在说什么啊？



说到小日向彩羽，不但是全校公认的超级美少女，而且她在捉弄我时，也都会故意展现性方面的魅力。如果不是对自己的可爱和身材有相当程度的自信，是不可能那么做的。



「不不不，才没有那种事呢。那家伙对自己身材超有信心的吧。」



「所以说处男就是这样啾。愈是可爱的女孩子，愈会遮住自己胸部喔。《古事记》里是这么写的啾。」



「才没有写呢。不要光明正大地造谣。」



「先不管《古事记》了。明同学，既然谈到胸部，你就摸著胸口好好想想吧──你啊，有看过彩羽的胸部吗？」



「啥……！？那种东西，我当然没看过了！」



我忍不住拔高声音回道。



这家伙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差不多年纪的女生的胸部喔？怎么可能简单地看到。能做到那种事的，只有少年漫画杂志里爱投擦边球的后宫型恋爱喜剧主角而已。



「为什么她不给你看呢？」



「一般而言都不会给看吧。」



「为什么一般而言不会给看呢？」



「那是因为……会难为情啊……」



「没错。也就是说彩羽会难为情。所谓的『没有信心』就是这个意思啾。被人看到裸体也不会觉得难为情的，顶多只有女神弗蕾亚或米罗的维纳斯，还有金丝雀酱而已啾。」



「把自己和北欧神话的女神并列，心脏真是够大颗呢。」



大言不惭到这种地步，我不禁苦笑。



「不是社会地位方面的问题啾。」



金丝雀把洗好的盘子放在沥水用的架子上，断然说道：



「是精神力的问题啾。」



「精神力？」



「能和金丝雀酱相提并论的，只有天上诸神。地面的人类和路边的蝼蚁没什么两样。就算被蝼蚁看到你的裸体，你也绝对不会难为情，对吧？」



好过分的说法。



「照这种理论，就算被我这种低等生物看到裸体，你也无所谓对吧？」



「要看吗？」



「等一下STOP！不要马上脱啦！！」



金丝雀毫不犹豫地想掀起上衣，我连忙阻止她。



我只是开玩笑而已，没想到她会二话不说地就脱……



「偶像可不能那么简单就被看到身体啾，所以不会真的脱啦☆但是就算被看到，金丝雀酱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啾。」



「真的假的……不，你应该是认真的吧……」



一被怀疑，就立刻以行动证明。总之我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金丝雀得意地笑道：



「这正是所谓『难为情』的本质啾。面对等级比自己低的对象，或是比自己更难为情的对象时，就算曝露羞耻的一面，也不痛不痒；但是面对等级比自己高，或者毫无破绽的对象，曝露自己的难度就会一下子爆升许多啾。」



虽然逻辑乱七八糟，可是有一定的说服力。



是因为金丝雀的话术呢？或者说中了某种真理呢？现在的我无从判断。



「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脏兮兮的欲望，不过度干涉别人。你的自制心，会连带地使其他成员也保持自制──这就是你身为制作人的最大弱点啾。」



「我的……弱点……」



「好像没办法马上理解呢☆」



金丝雀说完，转了半圈，歪著头，以（动画常见的）帅气角度回望著我，眨了眨眼。



「反正难得能和彩羽单独游玩，你们就尽情地来个夏季大冒险啾吧☆」



大约是把碗盘洗完了，也把想说的事说完了吧。



金丝雀留下这句话，潇洒地离开餐厅。



（插图018）



「……对脏兮兮的欲望视而不见，是吗……」



金丝雀的身影消失后，我回著想她的话，把体重整个放在椅背上。



娱乐的本质是欲望。



身为职业编辑，金丝雀有多么重视深掘这部分，就算平凡如我，也能明白。



在制作《黑色羔羊鸣泣之夜》时，我一直很注意是否能确实地把卷贝海参老师描写的晦暗感情呈现在游戏里。



不安、恐惧、嫉妒、愤怒，以及爱情──



人类的安全需求、自我实现需求、占有欲、性欲……以各种感情刺激并吸引玩家的心。



但是仔细想想，确实如金丝雀说的，那是大众的欲望。



不是我自己的欲望。



爱情──在创作的世界中，从太古的神话时代传承下来的故事。



可以说是人类的欲望中，最根源的欲求。



「啊──……的确是呢……」



无法理解爱情，反而没有效率。



从在进行影石村那荒谬的仪式起，模糊地蟠踞在我心中的，对彩羽的感情。



一看到那家伙的脸，心跳就会莫名加快。



一被那家伙缠上，就会面红耳赤。



耳边一响起那家伙的声音──



鼻子一嗅到那家伙身上的洗发精味──



那家伙──



那家伙──



那家伙─……



如泡沫般浮起又消失的『那家伙』的一举一动，以及我对那些举动的反应。我客观地俯瞰自己后，开始能看清某些事。



小日向彩羽。只缠著我的，朋友的妹妹。



对照我自身的欲望。我是如何看待那家伙呢？想如何看待那家伙呢？



若是不跨过这一关，我就无法超越金丝雀的话。



若是无法让乙、紫式部老师和卷贝海参老师选择《5楼同盟》的话。



舍弃恋爱与青春，把所有心力放在目标上的做法，将会变成错误的决定。



要是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实力就会跟不上他们。我必须变得更加、更加厉害才行。但为此，我不好好面对自己的欲望与感情，就无法引导他们发挥全部的才能。



矛盾无比的状况。



再说，假如「爱情」是为了达成我的目标，不可或缺的感情。



那么对于直视「爱情」，鼓起勇气向我告白的真白，我究竟做了多惨忍的事？



假如从现在起，认真地矫正自己的价值观的话，我会改变对真白的回答吗？还是说那与我的目标没有关系，所以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呢？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案，不知该如何前进。



这游戏难度也太高了吧？应该设计得更简单点，让我这种水准只有平均值的人也能破关啊。



「到底……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



『最简单的答案就在那里，但是不肯选择。这就是你呢。』



『…………』



『提示就是我一直推荐你的恋爱与青春。』



『……因为你是好人，才会那么说。』



『不能接受身为好人的我基于善意推荐的事吗？』



『…………』



『你就是这样啦……算了，这才是你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