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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打勾勾(2 / 2)




初鹿野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是如何撼动我的心。



我国小毕业后,和大部分班上同学一样就读美渚町内的公立国中。美渚南国中是一间有人会在走廊上骑机车、老师被学生从阳台推落、整间体育馆都被人用喷漆涂鸦的学校,如果是正常人去读,相信要不了两周便会发疯,但我本来就不正常,所以没事。



初鹿野则去念了一间远地的私立国中女校——参叶国中,那是所谓的贵族女校。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度过了一段什么样的日子,不曾听说过她的传闻也不特别想知道。归根究柢,我和她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后来我再也不曾见过初鹿野。



我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



如果那个打公共电话来的女子说得没错,我的确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



那么,她指的想必就是初鹿野。



*



我抽完烟,结束这段多愁善感的回想。全身骨头仿佛要散了,喉咙有着些微的疼痛,说不定是感冒了。



我心想,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



但我这倒楣的一天尚未结束。



我再度踏上归途,从一栋正在进行拆除工程的——只是当时是夜间,一个工人都没有——青年旅馆旁边走过时,意外发生了。



建筑物外围设置了将近两公尺高的钢板围篱。围篱内传来一阵哗啦作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我觉得奇怪,但还是继续往前走,结果就听到围篱内传来有东西砸下来似的巨响,紧接着一片钢板猛然往我身上倒来。



人在倒楣的日子就是会倒楣透顶。



我为什么没有被压扁?是谁帮我打了一一九?我在救护车来之前又在做什么?这些我完全没有记忆。总之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人在病房,双脚都打上石膏固定。过一会儿,一阵让我想大喊出声的剧痛涌向全身,视野差点再度转黑,并且冷汗直流。



窗外听得见晨间鸟儿清爽的叫声。



就这样,我在即将升上高中之际,受了需要十四周才能痊愈的重伤。听说我的双脚都是复杂性骨折,医生来不及等我清醒便把我抬到手术台上,还在脚里打了钢钉和钢板。后来他们让我看了X光片,我骨折得非常彻底,彻底得甚至可以放到教科书上。医生说我没有生命危险,也不用担心后遗症,但这次意外使我的高中生活起步大大延迟。



我心想,也罢,我受伤住院并不稀奇。虽然我最快要六月底才能上学,到时候班上的人际关系应该已几乎固定下来,但我本来就不打算在高中好好交朋友,所以这不是什么问题。而且换个角度想,待在病房也许会比待在教室里更能专心念书。



实际上也是如此,我这三个月内认真得要命,边用随身听听喜欢的音乐,边反覆看教科书,累了就果断去睡,不取巧地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病房白得仿佛极简艺术的展场,窗外也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相较之下教科书上的算式与英文还比较刺激。



对于凡事都喜欢照自己步调进行的我而言,病房从某种角度来看是非常理想的念书环境,想来要比在学校忍着睡意拼命抄写黑板上的文字或算式要来得有效率许多。



五月底,同一间病房里多了一个左手骨折、年纪大约在六字头后半、姓「羽柴」的男子。他似乎颇欣赏默默念书的我,每次见到我都把一张脸笑得皱巴巴的,还对我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我在英文文法方面有很多地方不太明白,也就问了他几次,结果发现羽柴先生的讲解非常浅显易懂,一般补习班讲师根本没得比。一问之下,他说他本来在当老师,床边还堆了好几本厚重的英文书。



一个雨天的午后,羽柴先生不经意地问我说:



「对你来说,你脸上的胎记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是第一次有人从这样的角度发问,所以我花了相当多时间才想到答案。



「应该是万恶的根源吧。」我说,「我认为只要这个胎记消失,我现在怀抱的问题有八成都能解决。虽然遭人歧视或他人觉得我恶心都是问题,但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个胎记害我没办法喜欢自己。人没有办法为了不喜欢的对象努力,无法喜欢自己也就导致我没办法为自己努力。」



「唔。」羽柴先生应了一声。



「相对的,我又觉得自己是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这个胎记,好让自己不用去看那些不想看的东西。也许我把很多可以靠努力解决的问题,都推给胎记来蒙混过去……不论如何,这个胎记带给我的都是不良影响,这点绝对错不了。」



羽柴先生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还有呢?」



「就只有这样,根本没什么好处。我不认为自卑感可以让人成长,多半只会导致人的个性偏差。虽然也有人能化自卑感为动力而成功,可是这些人在获得成功后,也一样会继续为自卑所苦。」



「你说得有道理。」羽柴先生说。「可是,我看着你就不会这么想,而会觉得某种严重的缺点确实可以将人培养成一个思虑周延的人。虽然这得限定在敢正视自己缺点的人身上就是了。」



「应该不是思虑周延,而是个性乖僻吧?」



「这也没有错。」



羽柴先生笑得一张脸皱巴巴的。



他出院前送给我一本书,是查理·布考斯基的《Ham on Rye》原文书(注2:Charles Bukowski,德裔美国诗人、小说家,被誉为「美国下层阶级的桂冠诗人」。《Ham on Rye》是他的半自传性小说。)。后来我开始一手拿着字典,每天看五页。



结果我的高中生活从七月上旬才开始,正值学生们都从期末考的沉重压力中解放,为了暑假的脚步渐渐接近而雀跃的时期。



以高中生身分度过的夏天,有不少人称之为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但夏天发出的光芒,是建立在从春天累积起来的基础上。从只有消毒水味与白色墙壁的世界突然被抛进夏天当中的我,宛如混进陌生人的生日宴会,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我跟得上这个世界吗?



出院的星期天夜晚,我来到镇外的海岸。我是在晚上十点左右钻进被窝,但总觉得格外清醒,于是抓住手杖,走后门从家里溜了出来。看来我对于翌日早晨就要开始的高中生活,也有着正常人会有的紧张。



我在途中绕去一家商店,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香烟。一来到海边,我就坐在防波堤上,看着上弦月微微照亮的海面看了快要一个小时。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海,但没有什么重大的发现,顶多只觉得海潮的气味比平常强一些。



回家的路上,我走在鸦雀无声的住宅区,听到远方传来微微的电话铃声。



起初我以为铃声来自民宅里。



但随着我的脚步前进,铃声越来越响亮。



我在公车站牌旁边的电话亭前停下脚步。



铃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以前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情形。



当时我认为是有人恶作剧,并未放在心上。



但是,自从我接了那通电话,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名女子说的话在我心中的分量变得越来越重。



你应该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



那真的是恶作剧电话吗?



如果不是,那名女子是想对我说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我在那之后一直在等她的电话。



我拿起话筒,听到那个熟悉的女子嗓音。



『看来你终于知道这不是恶作剧了。』



我对三个月前的问题做出回答。「好吧,我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



『是啊,就是这样。』女子说得心满意足。『就是初鹿野唯同学。你还无法彻底对她死心。』



即使听她说出初鹿野的名字,我也不怎么惊讶,毕竟她都能找出我的所在地而打公共电话来找我,就算知道我的初恋对象也没那么不可思议。



「那么,上次你说的『提议』是什么?」我问。



『喔?』女子的口气显得佩服。『都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只是凑巧记得。」



『也罢,我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那么,上次我没机会说的提议就是……要不要来打个赌?』



「打赌?」我回问。



『深町同学。』她很自然地叫出我的姓氏。『十岁那年夏天,你喜欢上初鹿野同学。对于已彻底习惯各种偏见的你而言,完全不把胎记放在心上、对等看待你的初鹿野同学,简直就是女神。你应该不只有一、两次,想将她占为己有。』



女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



『……但对当时的你而言,初鹿野同学实在太遥远。你心想「我没有资格喜欢她」,用这种想法压抑自己对初鹿野同学的感情。』



我不否认,催她说下去:「然后呢?」



『你虽然想着「我没有资格喜欢她」,同时却又有另一种想法:「要不是有这个胎记,也许我和初鹿野的关系会不太一样。」』



「对,我想过。」我坦白承认。看来果然连我的胎记都瞒不过她。「可是,不管是谁都有过类似的想法吧,例如觉得要是身高再高一点就好了、眼睛再大一点就好了、牙齿再整齐一点就好了。不会这么想才奇怪。」



『那么,我就实际去掉你的胎记试试看吧。』女子打断我的话。『如果你能够因此得到初鹿野同学的心,这场赌局就是你赢,胎记会永远从你脸上消失。相反的,如果初鹿野同学的心意没有改变,这场赌局就算我赢。』



我按住眉心,闭上眼睑。



这女人到底在说什么?



「这胎记不会消失。」我说得很气愤。「过去我也接受过各式各样的治疗,但都完全没有效果。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胎记。所以,这赌注不成立。而且我从国小毕业和初鹿野分开以后,已经三年没见到她,我连她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都不知道。」



『那么,等到胎记消失,你也偶然和初鹿野同学重逢时,就视为你接受了这场赌局,这样可以吧?』



「好。虽然那也要这种奇迹真的发生才行。」



女子哼笑了几声。『那么期限……就给你五十天吧。再过几个小时便是七月十三日,如果以这一天做为赌局开始的日子,期限就是到八月三十一日。请你在期限之内,和初鹿野同学发展出两情相悦的关系。』



电话唐突地挂断,我在公共电话前面呆站良久。



我想到凡事也许真有个万一,把脸凑向停在路灯下的汽车后照镜仔细观看,但胎记依然留在我脸上,也没有任何变淡或是缩小的迹象。



那果然只是恶作剧。多半是有个熟知我过去的人,以异常的热忱与讲究到病态的手法,想玩弄我的心情。虽然这个说法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解释。毕竟跟我有仇的人多得是,而且在这个缺乏刺激的情形已经严重到不是「无聊」二字可以形容的镇上,会为了短暂的兴奋而做出超脱常轨举动的年轻人也不在少数。大家就是闲得没事做。就算有人只是为了嘲笑我而查出整个小镇的公共电话号码,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我叹一口气,手撑在膝盖上。或许是住院的这段日子里体力变差,我觉得疲劳忽然涌向全身。



我对颇为沮丧的自己吓了一跳,并且为时已晚地对特地照镜子查看的自己感到自我厌恶。



原来我还没能死心吗?



我回到家,先冲了个热水澡后再次钻进被窝。枕边的闹钟显示为凌晨三点。照这样看来,我大概会从第一天上学就开始打瞌睡。



我闭上眼睛,等待意识尽快中断。偏偏在这种时候,闹钟秒针走动的声响宛如节拍器般强烈地主张自我存在感,而我的呼吸也像是要和秒针同步似地渐渐加速。我伸手挪动闹钟的角度,但没有效果。尽管窗户全开,房间里却异常闷热,让我越来越渴。等我好不容易睡着时,天空已泛起鱼肚白,早晨的鸟儿与暮蝉都开始鸣叫。



睡眠只有短短几十分钟,但我的人生就在这段微乎其微的空白意识当中,产生重大的改变。



奇迹就是会避开人们的耳目,悄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