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I(2 / 2)
尽管我看不见,但是额头上的绷带也许还残留着那个男人的血。
他抱着被鲜血染成鲜红色的伞不停地哭泣。
我再次反刍他的梦,胸口又充满了曾经体验过的他人心中的哀伤。
如果你可以不要盯着我看就好了,不要再用那对眼睛看我。
如果没有那对眼珠的话就好了。
——————我……
「……就算准备这么多人偶,还挖去了它们的眼珠,那些终究只是替代品罢了。它们只不过是代替着某样东西,无言的活祭品。」
茧墨小声呢喃。她静静地向前走,甩开我伸出的手,走到男人身后。男人头也不抬,脸埋在床单中继续哭泣。
「这个人就是你挖去别人眼珠的理由,同时也是你无法下手挖去眼珠的对象?」
十分矛盾的问题溶解在虚空中,茧墨称呼床上的人偶为「这个人」。
人偶的眼珠也被挖走了,然而茧墨却说男人无法挖去她的眼珠。
男人的背影微微地震动了,他没有回答,却哭得更加厉害。他抬起头依恋地靠在少女人偶肩上,叹息声匆高匆低,如歌曲般回荡。
茧墨静静打开纸伞,红色花朵无声地绽放。
纸伞配合着男人的声音开始转动,卷起一阵红色漩涡。纸伞转动的声音与男人的叹息此起彼落地响着,像是某种仪式。红色纸伞如迎风旋转的风车般越转越快。男人的声音如空虚的风声飘匆地奏鸣。
——————啪!
突然间又静止了。
——————啪!
茧墨关上纸伞后又立刻打开。就在这一刻产生了某种变化。
男人的哭声骤然停止,如被透明的丝线操控般拾起头。看似懦弱的侧脸十分僵硬,双眼异常瞪大,乾裂的嘴唇发出一些声音。
「呜…………啊…………」
男人面前的人偶张开眼睛。
大而湿润的眼睛映出天花板的模样。眼睛四周围着一圈长睫毛,脸部肌肉不自然地僵硬,嘴唇紧抿,张得大大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少女人偶变成一具少女的尸体。
眼睛里倒映出男人的样子。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惨叫,惊慌地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抱着伞弯曲身体,像是要挤出肺部所有空气般不停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咆哮撕裂了空气,人偶般的少女没有任何反应。
已经死亡的她静静躺在床上。
「——————她是你的谁呢?你对她做了什么?」
茧墨冷淡地开口。她厉声询问弯着腰不停颤抖的男人。
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杀人者与被害者的样子,出乎意料的状况让我不知该说什么。
茧墨面前的男人如被雨淋湿的狗儿般簌簌发抖。
茧墨露出野兽玩弄猎物的笑容,从小包包拿出另一根试管。她拔下软木塞盖子,取出一颗眼球巧克力。
——————喀哩。
她咬下一口香甜的巧克力,温柔地询问道:
「或者我应该问,你没有对她做什么?」
男人突然住口不再哀号,他茫然地呆望着床上,彷佛遥望着远方的眼神凝视着床上的尸体。他颤抖的嘴唇低低地说道:
「她是我妹妹。我最珍惜、最重要…………曾经最重要的妹妹。」
如忏悔般的语气,男人将怀里的伞贴近脸颊。这时脑中的记忆鲜明地复活,我发现梦里所见的少女正是床上的尸体。
男人用力抱紧伞,继续游说。
「这是我婶婶的家。我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把好多、好多人偶都带来这里。婶婶已经不在了。从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已经不在。那是人偶,可是也是我妹妹。也就是说,人偶是我拿来代替妹妹的东西,我利用它们挖了无数次、无数次妹妹的眼睛。」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弯下腰,接着传来一阵阵断续的水声。男人呕吐在地上,他让唾液随意滴下,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可是,那不是我妹妹。它只是个代替品、只是人偶。挖去人偶的眼珠让我感到安心,同时也更加不安。我讨厌代替品,无法忍受自己只能使用代替品。这就是最大的问题点。」
他暂停叙述。他所说的话语逐渐渗透进脑中。
事件发生后他逃出来时,从家里拿了这些人偶,而这里是他婶婶的家。但是这个家并没有任何女性存在。他说自己的婶婶从第一天开始就不在了,这让人不禁联想到地下储藏柜传出来的恶臭,有种血液匆然唰一声从头顶消退的感觉。
「也就是说,使用代替品是个问题。利用人偶已经无法满足你,光是挖去人偶的眼睛还不够,是这个意思吧?」
茧墨冷冷地说道,男人像全身触电般弹跳起来,他身体颤抖并再次呕吐。茧墨则继续说出如凶器般的言语。
「你无法靠人偶满足挖眼的欲望,于是便开始去挖人类的眼珠;又或者光挖去人偶的眼珠还不足以平息冲动,只好去挖人类的眼珠。不论哪种情况,结果都是一样的。」
——————叽。
茧墨唱歌般地发表完便坐在床边,红色的纸伞靠在肩上。
白色床单上出现红色的彩子。男人只注视着床上的少女,不去看茧墨。茧墨像孩子般摇晃着双腿,黑色蕾丝的裙摆下露出纤细的足踝。
「你跟我说已经不想再挖眼珠,但你还是控制不住。那是你的愿望、你的渴望,对吗?然而你已不想再继续了。挖眼的冲动从何而来?你想要如何被拯救呢?」
颇具张力的声音传来,我与男人都被茧墨的声音所震撼。
茧墨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脸颊。已在某处死去的人根本无法被碰触,于是茧墨轻抚着与少女脸孔影像重叠在一起的人偶的脸颊。
「那天晚上你究竟想找我谈什么?」
说说看吧。你应该是按照自己的意思而决定来委托我的。
茧墨以甜美的嗓音,低沉而温柔地呢喃。涂着黑色指彩的手不停地移动,在少女的眼睛周围缓慢地划着。男人看着茧墨手指的动作,呼吸跟着急促起来。
然后像是被茧墨的声音操控般,男人开口了:
「我……我……」
沉重的低语响起。
他开始诉说。
「我好愚蠢。」
我比任何人、任何人都还没用而渺小。
* * *
我是个不擅和人交往的人,是一个失去所有在人世间生存所必备的机能的人。我总是感到寂寞而孤独,成长过程也常被大家欺负。
父亲因我的没用而谴责我,母亲因我的没用而可怜我。
大家都笑我,他们喜欢嘲笑无法好好和人说话的我,藉此为乐。
只有妹妹对我好、保护我。
妹妹是我与其他人相处时的缓冲,她总是待在我身边帮助我面对生活上的大小事情。当父亲决定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时,妹妹也维护我。当我离开家靠着母亲给的生活费生活时,妹妹也理所当然地跟着我一起离开,陪着我。
我们两人从此过着幸福的日子?不,怎么可能。
不知不觉,我成了妹妹沉重的负担。她总是温柔地对待我,不停地鼓励着我。可是,牺牲终究有限度。
渐渐地,妹妹脸上出现了悲伤的表情。当我看见她眼里深藏的哀伤时,我知道,我终于失去了世界上唯一一个伙伴。
她的眼神仿佛正无言地谴责我。
失去欢喜与快乐的眼睛满是哀伤地责备我。
她同情我,对我感到失望,甚至觉得我是个累赘。
每当我看见妹妹的眼神,全身便开始颤抖。渐渐地,我对她的眼球产生了某种近似杀意的感情。
——————如果没有你的眼球……
我想挖去妹妹的眼球,这种异常的冲动时常出现在我心里。
完全不知道我内心纠结的妹妹突然病倒,她虚弱的心脏开始恶化。
我们的祖父也是经过许多续命的治疗后又凄惨地死去,于是妹妹拒绝让我联络父母亲,决定在家疗养。我尽心照顾着生病的妹妹,却因为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而没有做的很好。妹妹的眼神越来越哀伤,她的眼球成了哀伤的肉球。
然后某一天晚上,深夜时分我忽然听见妹妹的声音。
哥哥、哥哥。妹妹以微弱的声音呼唤着我。
我却迅速地决定那是幻听。疲惫的我不想在那个时候看妹妹的眼睛。我决定忽视那个声音迳自上床睡觉——隔天才发现妹妹已经死了。
发现妹妹死去的那瞬间我是否很难过?不,我一点也不难过。
我最先感受到的情绪是放心,我竟为了这最糟糕的事实而开心不已。
我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还没用而渺小。
我怎么可以这么愚蠢?为了从此不必再看见妹妹的眼睛而开心。
这样没用的我很快地遭受到报应。见到妹妹遗体的那一瞬间我忍不住惨叫。
妹妹的眼睛张得大大地,没有阖上。
陷入混乱的我向父母求救。父亲赶来并狠狠殴打我,母亲不停责骂我。这时,我觉得我仿佛也跟着妹妹一同死去了。我太害怕妹妹的眼睛而失去该有的理智。
等我梢稍回神过来时,妹妹的葬礼已经结束。她已化成一堆灰烬与骸骨。
所以,我一直没有见到妹妹闭上双眼的样子。
男人说完,从他口中又流出几条唾液。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摸了摸少女的眼睛,白皙的手指立刻无声无息地插入虚幻的眼眸中。
「所以你才不停地挖着你根本挖不到的眼球?」
听了茧墨的疑问,男人拚命摇头,眼泪与口水四处飞散,茧墨的问题让我倒吸一口寒气。
不停地挖着根本挖不到的眼球。
「你没有见到妹妹阖上双眼的样子,所以依旧恐惧着妹妹的眼神。你将对妹妹眼球的憎恨转移至其他女性的眼睛上。妹妹的眼珠已经火化,让你再也无法挖出,但是你不挖出妹妹的眼睛就无法心安。」
你一开始只是间歇性地发作,但是一旦犯了错,就再也无法停手。
茧墨如歌的叙述让男人更伤心地痛哭流涕,他双手颤抖地说:
「妹妹死后我就开始挖那些人偶的眼睛,挖了又挖,不停地挖。我知道自己怪怪的,所以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出门。可是某个下雨天我拿垃圾出去放的时候,在外头不小心碰到一个女人。」
男人低垂着头,手腕流出鲜血。他双手抓着头,痛苦地说着:
「就在那个时候,我从雨伞下看见那对眼睛。」
不难想像接下来发生什么事,见到眼睛的男人手中正好拿着凶器。
他到现在都还抱着那把染了血的雨伞。
「我已经不想再挖去任何人的眼睛了,不想伤害别人的眼睛。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
他后侮不已,大颗的泪珠滴在地板上。
流泪的同时他人声呼喊:
「为什么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挖掉妹妹的眼睛呢!」
他的独白到此结束。
男人瑟缩着身子,不停发抖。从他的声音里听的出真心的后悔。
我将手放在男人肩膀上,正想对他说些什么的时候——
「既然如此为何不向警方自首?又或者找相关单位寻求应有的保护也行啊。」
沉重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男人的哭声不自然地突然中断。
他依然低垂着头,嘴里发出异常低沉的声音。
「我……讨厌警察。我也不想被任何人照顾。我已经不想再被人可怜。只要看见其他人的眼睛我就想挖,所以我才不出门。」
「原来如此,你不想出门。那为什么被害者还是持续增加呢?」
冷静的质问遮去了男人的声音,我伸出去的手僵硬地停在他肩上。
男人头也不抬,维持一贯的沉默。他身后的茧墨温和地笑着。
尽管她笑容满面,却用看着渺小虫子的轻视眼神看着那个男人。
「你的苦恼与后悔是真心的。但是千万别用那么悲剧性的口吻诉说,对你而言,挖出他人眼珠没有那么单纯。挖眼的行为本身对你而言有如中毒后的症状。可是,你为何会中毒呢?为何不愿意阻止自己?痛苦和快乐往往是一体两面,看见眼球的那一瞬间,你脑中会不由自主地播放出悲惨的回忆。这一点我认同。可是,你真的讨厌挖人眼珠这件事吗?」
男人不发一语。与刚才彷佛判若两人,他的沉默让人觉得不太正常。他手中的伞是那样地鲜红。
伞上的血迹有些已干涸,有些则是新染上的。
「啊——————」
为什么会有血迹?
「室内不会下雨,你为何要一直抱着那把不祥的凶器?」
茧墨平静地问道,但男人没有回答。茧墨颇感失望地看着那个男人。
「其实——————你根本不想被拯救,对吗?」
男人弹跳起来,手掌遮住眼睛的他开始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疯狂地爆笑着,一连串的大笑让他痛苦地捧着肚子,穿着雨衣的身体如鱼儿般扭动。我赶紧抓住他的肩膀,不让这态度丕变的男人接近茧墨。但是他一边挣脱一边笑着。
「冷静点!你忘了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吗?快去自首或者去医院接受治疗!你应该要把自己的问题告诉其他人!这样的话……」
「我不要!不要!不要!我不想去!我不想去!」
「小田桐君,他听不进去的。他只是个不停懊悔的胆小鬼。能够救他的人只有他自己,所以才不想被任何人拯救。我来说说他的话里面其他矛盾的地方。」
红色纸伞旋转起来,茧墨的手自少女的眼窝中收回。
她优雅地坐在床边,开始违说:
「那一天他为什么会拿着沾有新血的伞来到地下停车场?你昏倒了可能不知道他开来的小货车里装了什么吧?而他又为何把这间房子改造成专门用来囚禁人的样子?尸体应该是放在地下储藏柜,里头存放的尸体应该不只一具。」
后悔与苦恼是真的,然而快乐与欲望也是真的。只有单一因素的话这一切将不会成立。
「他只是想要后悔而已。他不想要和抛下妹妹时一样,只有自己感到痛苦。」
男人瞪大双眼,他抬起头瞪着茧墨。
他们两人四目交接,茧墨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眼神中有着堪称完美的哀悯。
「好像……好像……你的眼睛好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倏地大叫,他疯狂地挥舞手申的雨伞。
我慌忙转身逃开,湿淋淋的红色雨伞刚好挥过脖子附近,颈部窜起一阵寒意。
男人的唾液四处飞散,伞的尖端朝茧墨刺了过去。
「太像了!太像我妹妹了!你的眼睛太像她了啊!太像了!为什么要可怜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成为你的负荷?我该怎么办才好?不要看我,不要盯着我看!你这样看我会让我……」
男人的眼泪夺眶而出。
哭得像个孩子的他说:
「要是没有你的眼睛就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样的话,我就能守护着你,一直陪伴着你。
也不会想挖去你的眼珠,应该不会想挖你的眼珠才对。
男人哭喊着,他声音里的苦恼与茧墨所指出的事实并不吻合。他的言行举止充满矛盾,挖去妹妹眼珠的快乐与痛苦同时困扰着这个男人。
他永远无法挖取妹妹的眼珠,所以他必须不停挖去他人的眼珠。
这样会让他觉得像是永远持续地挖去妹妹的眼珠。
实现一直压抑着的愿望实现之后所带来的喜悦,与必须不停杀人的痛苦是一体两面。他无法离开任何一方。
「你最该挖的真的是你妹妹的眼珠吗?」
冷静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悲鸣。
茧墨冷淡地低语,略带温柔的声调让男人停止哭叫。
「——————-咦?」
「看镜子时,人类能从镜子里读取到自己的情绪。」
茧墨对着茫然发呆的男人说道,她迎上男人的眼神,清澈的眼珠映出男人的身影。茧墨用一种对孩子说话般的语气说着。
「人的眼睛就像镜子。你所害怕的不是你妹妹的眼神,而是自己的感觉,你害怕自己被人怜悯。你让妹妹难过、让妹妹受到伤害,所以不能原谅自己。即使没有你妹妹的眼球,依然被眼球所控制。那种感觉来自于你内心深处,对方的眼睛只不过是一面镜子,因此,不论你看到谁的眼睛都会觉得是妹妹的眼睛。」
就算你挖了上千对眼珠,还是无法平息挖眼的冲动。
残酷的宣言让男人以湿润的眼睛仰望着茧墨。他张开颤抖中的嘴唇,但是茧举并不理会他。
——————啪。
茧墨缓缓关上纸伞,与床上人偶重叠在一起的死者影像瞬间消失。
人偶的眼睛又变回一对黑洞。
「你的憎恨是针对你自己,不管你挖走多步眼球都无法平息那股恨意。」
茧墨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她触摸着人偶空洞的眼窝。
「所以,你的苦恼与喜悦也没有结束的一天。」
惊叫声响起,男人如野兽般吼叫并挥舞着雨伞。我抓着他的肩膀往后拉,男人激烈地反抗着,就在我企图踢飞他手中的雨伞时——
原本在他手上的雨伞突然飞向空中,直直地往茧墨身边飞去。我探出身体抓住雨伞,还来不及后悔,手掌便接触到伞上的血。
同时我感觉眼球被人挖走。
伞的前端接触到眼球表面并挤压进去,这一瞬间的冲击奇妙地鲜明。被压迫到的眼球表面开始破裂,伞的前端就这么刺入眼球。眼球开始流出鲜血与眼房水,接着被压进大脑。从眼窝刺入内部、侵入内部并杀死被害者。这样的痛苦超越了人类所能忍受的痛觉范围,口里发出哀号,舌头剧烈地痉挛并僵硬。女性的惨叫声震荡着耳膜。
许多惨叫声合而为一灌入耳朵。
年轻女性的惨叫声有高有低,互相串连。
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也跟着出现。
原来是我自己的惨叫声。眼睛流下带有黏性的眼泪,不停落下,让我误以为眼睛流血,恐惧让我忍不住继续尖叫。
眼睛也的确感觉到尖锐的疼痛,全身肌肉紧绷,跌坐在地。疼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只能不停地喊叫,直到连唾液也不由自主流下来为止。我的大脑其实并未受到伤害,只是好像一个不对劲,全身的机能就会因此而停摆。我的头撞到地板,紧张地伸手触摸眼球,发现眼球还好端端地镶在眼窝当中,眼球湿润的触感传达到指腹,眼泪滴到手上。
冷静、冷静、冷静点!我没事,没事!
不停地安抚自己,这时肚子里也传出声音。雨香感觉到我的痛苦而从肚子内侧抚摸着我,我伸手按在肚子上回应她。
「别出来……不要……」
我再也无法忍受更多的疼痛了.
——————爸、爸?
沾满鲜血的小手蠢蠢欲动,她湿滑的手指头抚摸着我的掌心。我努力想让孩子回到肚子里,她继续钻出来的话我可能会死,孩子也可能会直接吃掉那个男人。但同时,我的手已经痛到没有办法施力压住雨香。
「呜……啊……啊……」
我感觉到男人往后退,趁我挣扎时脱离我的攻击范围。他好像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可能是那把雨伞。他拿着伞呆立在原地,没多久又突然动了起来。
误以为被挖走的眼睛突然失去功能,再也看不见男人目前的状况。
但是我猜他应该朝向茧墨那边走过去了。
「小茧……快逃……不要……」
我拚命地喊着,试图前进,但是茧墨似乎没有逃跑的意思。
只听见轻微的声音响起。
——————啪叽。
「想做什么?杀我?无所谓,只不过,杀了我之后你还是一样会忍不住想挖眼珠。你已经知道自己欺骗了自己什么。即使想挖去我的眼珠也行,而这也将成为你挖人眼珠的第二个动机。」
诅咒般的言语一响起,男人便停下脚步,全场弥漫着凝重的沉默。静得只听见紊乱的呼吸声,茧墨讽刺地开口说道:
「如何?你选一个吧。你想继续逃避自己亲手造成的罪业?还是要拥抱那些罪业,快乐地过日子?」
男人低声呻吟,像野兽般龇牙咧嘴,忽然间一切声音又消失。
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回答,茧墨以真挚的语气低语:
「原来如此,你真的想被拯救?我绝不可能救人。如果这样你还愿意让我救你,那就听听我的意见吧。」
茧墨叹息般地说道。我背上竟一阵发凉,茧墨不会救人,但她有时会提供人们一些建议,而要选哪个建议就是本人的自由。
她只负责提议。
「我接受你的委托——————为了达成你的愿望,你必须再挖一次眼珠。」
茧墨冷静的声音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全身的疼痛麻痹了肢体,没办法顺利站稳。肚子里的雨香正嘤嘤啼哭,我知道肚皮上的裂伤已让血开始慢慢流至地板,我抬起头。
就算眼睛看不见,我也能猜到茧墨现在是什么表情。
茧墨肯定一脸认真。
和过去那个樱花纷飞的日子.握住我的手时一样的表情。
「你应该挖去自己的眼珠。」
茧墨甜美而温柔地说。
男人最恐惧的便是他的自责,还有害怕被他人怜悯的心。只要见到别人的眼睛,他内心的恐惧便会浮现。
只要他弄瞎自己的眼睛,就不必再害怕和别人四目交接。
但是——————
「不可以!这…………实在太…………」
我朝着黑暗的另一头伸出手,在黑漆漆的暗黑之中,茫然地摆动着手。就在这个时候——
我听到某个东西被挖起来的、湿润的水声。
* * *
打开双眼,只看见无穷无尽的黑暗。
药和巧克力的味道同时冲进鼻腔,在熟悉的空气中醒来,身体底下是一张冷硬的床。可是即使张开了双眼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呢?之前那种传遍全身的剧痛已然消失。
但眼睛还是看不见,我转头观察着四周。
——————啪叽。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我感到心安,茧墨用低沉的嗓音喃喃地说:
「身体的疼痛只是暂时的,无需担心。因为精神上无法承受眼球被挖走的痛楚而导致身体产生激烈的反应。其实你的身体根本没有受伤,算是一种很特殊的失明现象,过一阵子就能恢复。」
茧墨咬着巧克力说。从声音可以得知她现在应该正坐在床沿吃着巧克力吧。失明的打击不小,但是我还顶的住。毕竟茧墨刚才也说了我的眼睛始终会痊愈,只能相信她了。如果情绪过度激动,让肚子再次裂开就不妙了。
我决定先问一个很想问的问题。
「小茧……那个男人后来怎样了?」
「他喔?嗯……你果然很在意。」
茧墨叹息着,我听见衣服摩擦发出的声响,脑海中浮现出黑色蕾丝因茧墨的移动而摇晃的样子。突然一双小手摸着我的手。
茧墨牵起我的手问:
「想去看看他吗?」
茧墨拉着我在走廊上走着,感觉真奇妙。掌心感觉到柔软的手的触感,真不可思议。同时身体触碰到茧墨的这种状况让我感到有些不祥,我心怀困惑地跟在茧墨后面走着。
「小茧……这么亲切是否别有所图?」
「真失礼。听好了,我不想因为你的缘故多请人来帮忙,还有,如果你跌伤了我也很困扰,所以今天算是特别服务。尽情地享受吧。」
茧墨的声音中满是笑意,拜托……这算哪门子的享受啊?
我不发一语,小心翼翼地跟着走。
黑暗让人有一种怎么走也走不完这条走廊的感觉,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茧墨的手具有明确的形体。没多久茧墨停下脚步,我不确定我们走了多远,默默地等茧墨开门。
耳朵听到门打开的声音,秋日的风轻轻打在脸上。
房间里的窗户似乎没关上,茧墨拉着我走进去。
皮肤感觉到太阳的温度,让我知道现在外头是晴朗的好天气。
「啊、你们好。」
沉稳得让人惊讶的声音响起,这样的声音不可能出自一位伤者。
我放心了。他应该没有挖掉自己的眼珠吧?就在这么想的时候,我听见他对茧墨问道:
「茧墨小姐……我听说您带来的这位先生伤势和我一样。他还好吗?如果他的眼睛治不好,我会很愧疚的。也许道歉已经无法改变事实……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听到他这么说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和他一样?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眼睛现在看不见,那么,他所想表达的意思就只有一个。
「没错,伤势的确和你一样严重。不过,不需要担心。只是暂时失去视力,这一点跟你不一样喔。」
茧墨干脆地回答。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在黑暗中伸出手来。
指尖仿佛碰触到男人的头发,头发下方有乾爽绷带的触感。
不知为何男人轻轻笑了,温和的笑声传进我耳里。
「眼睛看不见会让人开始害怕。不过我已经不怕了,因为……再也不必看见让我害怕的东西。心情也终于平静下来。我终于……终于……终于逃过自己这一关。」
男人放松地吐出一口气,说话的语气也比拥有双眼时要来的冷静。我默默地松开手,黑喑中,他的轮廓渐渐融解,接着消失。
「我想向警方自首,说出一切。我自知无法补偿被我害死的那些人,但还是想面对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已经下定决心好好面对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雨过天晴,好似原本附身在他身上的恶灵已经远离。
无法压抑内心受到的冲击,五脏六腑因而蠢蠢欲动,指尖开始麻痹。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这样的事实让我头皮发麻。
「难道……你就不能在挖去自己眼睛之前挺身面对吗?」
我的声音出奇低沉,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我丢出的问题得到的是一片沉默,风声呼呼地吹过我耳畔。其实在问题出口之前我已经知道答案。他等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说道。
回答从黑暗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我办不到。我是个比任何人都还要没用而软弱的渺小人类,因此我得不到任何救赎,直到感觉挖眼带给我快乐与痛苦为止。」
某个东西忽然拍在我手上,他不舍地抓住我的手。
他以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像是要说服自己听那样地说下去。
「所以,现在这样很好。这样的解决方式是最好不过的,谢谢!」
真的很谢谢你们。
听得出他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诚意十足,但是我不能认同他的说法。他的话语之中依然存在着疯狂,我却没有反驳他。
若我否定了他所认为的幸福,等于将一个做了无可挽回事情的人再次推下不幸的深渊。
我的否定只不过是自我满足,因此,我决定什么也不说。
秋日阳光热烈地烧在我眼皮上。
我的世界依旧黑暗无比。
我们走出病房外,同时放开了茧墨的手,我低低地对混入了黑暗之中的她说:
「他真的心存感激,可是,小茧……这个答案未免太过壮烈。难道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选择?」
我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过几秒,茧墨轻轻地笑了。
鲜红的双唇在黑暗中绽放笑容,脑海中所想像出的茧墨弯起柔软唇瓣,低声呢喃。
「一个人幸福与否不是由你决定,小田桐君。自己身处天堂或者地狱,完全是由那个人的心来决定。你的意思是,他应该留在一个名为『看得见的地狱』继续弥补自己的罪过,是不是呢?」
他无法忍受眼睛所见到的世界,所以,他的选择应该是正确的。
可是,从别人眼中看来,那个男人绝对是堕落到了地狱才有那样的遭遇,根本不是真正的天堂。
我紧握双拳,茧墨无视于我内心的纠葛,无聊地说着:
「不论如何,他的遭遇与我无关。既然他愿意委托我,那么我就该实现他的请求,这是礼貌。何况,这样的结果让这次的事件早日落幕也是事实。」
茧墨冷淡地评论。我转头试图看向刚才的门的方向。
用力咬着下唇,我说:
「即使是那样,我还是…………」
我的眼睛看不见待在门另一头的男人,但是他那烦恼痛苦的模样却已深深烙印在我眼皮底下,我始终没有看见过他的笑容。
真的很谢谢你们。
再三反刍着他的话语,他的双眼已经无法恢复原状。
所以,至少我必须要相信,现在的他已经到了他所想要的天堂。
* * *
染杠的树叶在眼前废物。可从檐廊一览无遗的庭院里积满杠色叶子。妹妹一手拿着扫把微微抬起头,看着她的我验上浮起一抹微笑。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我的注视,她突然回头。大而清澈的眼睛里映出我的样子。
她眼里有着让我联想到暗黑大海的忧郁,但更多的是对我的安慰与体贴。
现实中我已无需恐惧她的双眼,我不停地反刍、不停回想曾经逃避的记忆片段,终于发现了一个事实。她的眼神为我感叹、为我而悲伤。但是她绝对没有半分责难我的意思。
她只不过是代替我感到悲伤罢了。
我曾希望妹妹能重拾笑容。希望她快乐、希望她开心,我好想哭着求她不再哀伤。而我相信,妹妹对我也有着同样的心情。
如果当时我们能够一起欢笑,一起开心就好了。
像稚嫩的孩子般无忧无虑地生活。
哥哥,你生气啦?
「我没生气,真的漫有。」
我呢喃着,尽管她已经听不见我。但是她笑了,和过去一样的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天真地点点头。
尽管妹妹的笑脸只不过是我任性的想像,可是我依然坚信她一定在某处对我微笑,我真的相信。
我抬起头,现实里的夙吹捻脸颊,秋日阳光洒在窗前。外面的天空一定和那天一样,有着比牛奶还洁白的白云。妹妹应该笑容灿烂地和我一样正仰望这片天空。
然后她会跟小时候一样对我说:
哥哥,天空好亮喔。
「是啊。」
哥哥,天空真美。
「嗯,我也这么觉得。」
我回答着脑海里妹妹的声音。
旁边的人见了肯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很正常。
我专注地凝视已经消失的笑容,无限悔恨。
我还是无法保护你。无法保护比谁都重要的你。
你比任何人、任何人都还要温柔地对待我。
现在的我们一定能够像当时那橡相视而笑。
我们站在蔚蓝的天空下看着对方。
就好像小时候的我们。
无忧无虑地在一起。
「——————啊……」
那一天的美好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我的人生已经圆满。
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拉起妹妹的手。
打从心底有感而发地说:
「——————我,真的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