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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2 / 2)


  然他顷刻间便将眉头放平,唰开扇面,朝窗槛女子嚷了一一声儿,“花间霞影、临窗赏桂,大嫂好兴致啊,啧啧,我如何就做不成这般闲云野鹤?”随之,一只脚尖翘起,收扇躬身下腰,打了一个花腕,“二弟前些时总不得空儿,今儿才抽了空隙来瞧大哥大嫂,望大嫂宽恕一二。”

  屋内二人正值缱绻无限,一见他,俱在心内翻了白眼儿。明珠不得不酬酢,直腰而起,窗户上回一句,“瞧二少爷说的哪里话,不说不敢劳动,哪里敢怪罪,二少爷,里边儿来喝茶。”

  还不及迎出去,人已进了里间儿,自找了案桌坐下,对望宋知濯,“大哥,好些时不见,我看你身子竟比原先强健许多,脸上也有颜色了,真叫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高兴!”

  下头有明珠般出小炉烹茶,闻言心内“咯噔”一声,手上打着蒲扇,他二人间游荡一眼,随后挂出个苦兮兮的笑,“唉,二少爷只不过看了个面儿上,是我每日熬粥炖肉才将他养出些肉来,骨头却仍是不见好。前儿我在背后架着他想让他下地走两步,谁知脚还没挨地,人就跟条软蛇一样直往下头栽过去,费了好大力才将他搀起来。”

  这厢明珠烹茶奉上,宋知濯殷切切接过,嘴角上忽明忽暗一抹笑意,“真是辛苦大嫂了,还请再多费些心,回头大哥好起来,还是你的功德。”

  这笑似一把冷刀横上明珠心头,欲斩断她崩起的一根弦。第一次见他,就如狐狸绞兔,第二回见他,不过似登徒浪子,这回再见,想起他所作之恶,她心里打个寒颤,挨着一根折背椅坐下,掬一个明灿灿的笑出来,“不知二少爷这回来是有什么事儿?可别再给我送礼了啊,我实在受之有愧。”

  “哦,有两个事儿,”宋知书撩袍子翘腿,扇子搁到案上,冷凛凛的光自麒麟坠儿反射到他脸上,照亮他另含深意的一抹笑意,他回望一眼宋知濯,再晃回眼来,“是这样的,我上回送大嫂的一对血玛瑙手镯,大嫂还记得吧?我想起小厮买回来时不留神嗑了个细纹,怎么还好意思叫大嫂戴?故而想叫大嫂暂退给我去换个新的回来。二则,我院儿里仿佛有个叫慧芳的丫头得罪过大嫂,我特来替她赔罪。”

  倏然提起那个手镯,明珠顿觉险象犹生,想他必定是见过娇容手上的镯子了,恐怕已起疑心,于是她摆出从容憨态以应对,“真是对不住,二少爷,那镯子我送给我们院儿里一个叫娇容的大丫鬟了,我受不起您这么重的礼,也不惯佩戴这些首饰。她嘛……平日里对我是惯常的不客气,故而我送予她,想叫她待我能和善些,不巧,她才死没多久,那镯子就随她陪了葬。”

  细细看来,她眼中汇聚诚然,宋知书一时也不好断决,端起盏抿一口,又听她忙不迭地说,“再有你说的那慧芳,原不是什么大恩怨,谈不上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我是庙里来的,没见过你们家恁大的世面,难眠露怯,只是她说话儿也太过难听了些,我才忍不住跟她绊几句嘴,你就别将这事儿回去说了,省得她又来找我麻烦。”

  一番纯言蠢语,适才将宋知书的疑心去了大半,料想这小尼姑也没那样大的心眼儿。骤然阴云撤尽,余下又是艳阳煦丽,他歪嘴一笑,“不敢不敢,我也不敢,我院儿里的丫鬟更是不敢,我可没有多少衣裳给大嫂再撕碎了,回头大嫂性子上来,我岂不是要衣不蔽体?”

  转着眼想了半晌明珠才忆起前尘往事,赶着赔罪,“哎呀,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那衣裳是你的,和她吵嘴气极了才弄得如此。这样吧,我们这里新得了一些料子,我赔给二少爷!”

  “嗳,大嫂误会我了,”宋知书捡起扇来,托在手心闲瞧着,得空睇上一眼,神态风流万丈,“我不过是同大嫂说笑,哪里是要你赔?不过大嫂这性子直爽我倒很喜欢。”

  他将“喜欢”二字吞吐的暧昧非常,随之靠近的,还有鼻尖呼出的一朝热浪,“那镯子既然给了别人,我自当再奉上一礼补偿,不如大嫂赔给我这个机会,叫我们二人心里都过得去,可好?”

  他欺身一寸,被光投下的暗影笼着明珠。宋知濯就离着一丈在窗下注视着,怒火在他胸中灼烧,每烧一寸,便有冲动想从缠绵的木椅上站起来!

  先一步站起来的却是明珠,她扯了根圆凳横在二人中间,警惕地错开宋知书不怀好意的笑脸,“二少爷又这么客气,都说自家人了,不必摆这些虚礼的。敢是要吃晚饭了,我就不虚留你了,我这边儿还要到厨房烧饭。”

  她退开几步,不料一退自有一进,宋知书也站起来,一步步压迫向她,更有甚者,竟拽起她的手腕,泄一缕玩世不恭之态,“大嫂,实话儿和你说,从头一次见你,我这心里就跟被猫挠了一下似的,脑子里尽是你的影子。我这边是郎有情,不知妾有意否?”

  “你撒开,你撒开手!”

  她挣得越凶,他钳制得越狠,她又要使脚跺,却被他轻易躲开,“我上回被大嫂踩得疼了好几日,长了不少教训呢。大嫂,”他回望宋知濯,眼中抛出几分挑衅,“你瞧我大哥,他跟个活死人有什么两样?倒把你这青春白耽误在这里。女人家能有韶华几许?你守这么个活寡有什么意思?不如从了我,咱们天上人间,鸳鸯相伴。”

  一切落入宋知濯眼中,愤怒如一阙瀑布倾斜,背后的阳光在他身上延出金边儿,然而他的正面却永堕在黑暗中。

  他耀眼的明珠正被另一个人死死拽在手里,覆住她一身光华,嘴里说出的字字句句都将要割断他的理智。然而就在宋知书回首而来的这个眼神中,他遏然冷静下来,思考这眼神背后的用意。

  思考不及,只见宋知书将明珠推至墙面,手中的折扇“啪”一声跌落。

  这“啪”一声犹如巍峨空谷中一阵青天霹雳,划破梅香,也划破他所有的得失算计,他不能用明珠的安危与所有利益纷争相衡量,只因她的安危所系自身,她是他目所能及的前程、光明、后半生所有花团锦簇的未来!

  然他黑缎短靴刚触及地面,就有人先他一步闯进来。

  青莲鬼魅一般撩起帘子,相抱软臂斜斜站定,笑声尖利,刮过宋知书覆墙的背脊,“哟,真是不巧了,二少爷也在呢?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这墙上有金子,怎么不好好坐着说话儿,反倒扑到这墙边儿抠来了?”

  蓦然惊得宋知书肩上一颠,回首望一眼,这才将明珠松开,歪着嘴气定神闲捡起地上折扇,同明珠轻轻挑眉,“你瞧,原是同大嫂你开个玩笑,倒把你吓得如此,真是我的不是!那我这就先回去了,改明儿再来拜访,望大嫂宽恕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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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 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

  39. 煎茶  信你,如同信春天会如约而至。……

  傍晚霞光随宋知书一齐离开, 满院还有残红未收,如一件金盏花斗篷铺在宋知濯肩头,明晃晃衬得他的脸更加晦暗。

  屋子里一时间静悄悄, 余下各人惊魂未定的心跳。青莲上下将明珠睃一个遍, 见她不过挣得有些衣襟凌乱, 适才将心头的石头落下来。她棕绿的裙边如铺开一层浮藻,一圈圈荡像宋知濯, “少爷,我妹子不过是个丫鬟,您不救便罢了。”她朝后指向明珠, “可明珠到底也是您的夫人, 您就眼睁睁瞧着?若我不来, 您又要见死不救不成?”

  在万目睚眦的指责中,宋知濯缓缓垂下头,他的确曾用明珠的安危同自己的得失相较过,即便后来摒弃了种种,但他也为自己一时的犹豫量算抬不起头, 他甚至不敢去看明珠的眼, 怕在里头看见同青莲一样的失望。

  顷刻,青莲的叱责如倾倒一桶积霪已久的水继续劈头盖脸向他泼下来, “就算不当她是您夫人, 就看在她无缘无故却细致入微地照顾您这么久, 您也该念这份情啊!”她明指明珠, 仿佛也指天人永隔的另一位妙龄少女, 攒压的心事浮上眼眶,化作一汪凉愁秋水,“我知道, 在你们这些主子眼里我们这些人不过命如蝼蚁,死了伤了也不值什么,明儿自有好的送了来,可您敢保证下一个还会这样对您吗?”

  残阳自背后烈烈炙烤,火焰将宋知濯的私心烧得无处可逃,愧疚将他的头颅又压低一层,半晌,才有他闷沉的声音响起,久违得如同从十八层地狱再回人间,“青莲,是我对不住你与青岚,望你祭她之时,代我上一炷清香,告诉她,我宋知濯从未忘记她的死。”

  日坠西山,像青岚原本死不瞑目的眼最终在那口老井里轻轻阖上,青莲也怨结得解,她伏跪在宋知濯脚下,潸潸然掉下泪,“少爷,我等这么久,就是等您这句话儿。我和青岚打小伺候您、是您是丫鬟,为您一死原本没什么,可我青莲不信我们这些丫鬟就命如草芥!”

  夜又兜头下来,罩住四方天地,残夏蛙鸣间,似乎谁都逃不出这张食人巨网。

  屋子里玉炉凉香,烛火颤巍,一切仿佛尘埃落定般安详,只是这安详里,却各有心事。明珠就着还未收拾的冷炉,举一根蜡烛点了碳,黄橙橙的明火亮起,她新取一饼龙团胜雪,用柄缠黑缎的铜镊夹夹了饼隔火一寸翻烤,直到满室茶香,她才收回手,几个指头刚触到饼上,便烫得“嘶……”出一声儿。

  “小心!”终于,宋知濯从自惭形秽中抬起头来,敢于再看她的眼了,他提着衣摆靠近,扯一根玫瑰折背椅至明珠身后,“你坐,我来。”

  见他将饼掰下来一块儿,丢进一个紫水晶小钵中,用杵一面碾磨,一面回望她,眼中还有丝丝闪躲,“你怪我吗?我没有及时站出来救你。”

  他已将茶叶碾成细粉,明珠恰时也提了紫砂壶墩到炉子上,火光映照她的脸,是一抹淡然又明媚的笑意,“小时候讨饭时,我在一个人家不用的马棚里睡了几天,里头好多叫花子,其中有一个同我一般大的男孩子,他对我很好,讨到一个硬馒头也分我一半。有一回,我们实在饿得受不了,见人家摊儿上刚出炉一屉肉包子,他趁人扭头过去,拿了个包子就拉着我跑,人家就在后头追,眼看就要追上我们,他将包子往我手里一塞,同我说:‘你快跑!’,我竟然真握着包子跑了,跑进一个巷子里,我探了脑袋去瞧,见他被人按在墙角拳打脚踢,鼻孔嘴角都在流血,我当时就在想,我要去救他,可腿却迈不动,我不敢呐……。”

  夜莺盈啭中,壶已微响,宋知濯执了小金匙自红釉定窑小罐中取一勺盐撒入壶中,又换一把略大些的缠柄鎏金铜匙打水中细膜,每一个微细的泡沫,都如她的往事在他耳边绽破,她的声音轻盈如蝉纱,温柔的缠上他自嘲自恼的心,“我想,人都是这样的,我无例外,你也不能,所以我不怪你。我不知道二少爷会不会真那样做,可我总感觉,他是想激你的缘由更多,你是应该冷静想想的。而我也知道,就算青莲姐姐不来,你也会站起来救我。”

  水中已如涌泉连珠,宋知濯又执起一只小小木瓢,盛出一瓢水倒入盏中,将茶叶细末尽倾壶内,随后,又掷入红枣、枸杞、杏仁、核桃仁。

  “嗳,你不是不喜欢加这些东西?不是说坏了‘茶之本味’?”明珠脸上还有隐约明黄之光,却将眼中之火投在他身上,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如窗外即将满月。

  此刻,壶中已腾波滚浪,他将盛出的那盏水注入壶中,又盛出一盏捧给她,一如捧尽他心内去其污秽的清泉,“你不是喜欢这甜丝丝的味儿?”

  他再自盛一盏,幽幽茶香中,泛着一缕红枣清甜,一切自愧自疚之心俱随这一壶茶烹尽,饮一口,他挑眉一笑,“人说‘知己难求’,可我面前不就一位?”

  随后,有豁然的笑自他脸上绽放,“明珠,我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实话儿和你说,方才我脑子想了很多,想宋知书是不是诈我、我若站起来,他又会想什么法子害我、太夫人会如何,我父亲会如何?可转念我又在想,若我死了,谁来陪你,你在这里过不下去了,又能往哪里去?我确实要救你的,可青莲先我一步,你信我吗?”

  “我信你。”烛火一颤,她决然的声音斩断他心中所有的踌躇不安,她甚至拽了折背椅的扶手靠进他,将盏搁到身后案几上,“噔”一声,鼓舞她送上温暖怀抱,“我信你,我想你绝顶聪明,一定不愿意为了那些没着边儿的东西放弃我!”

  片刻,她从他臂间挣出来,两片浅桃色绉纱袖口搭在他左右肩上,心事正似袖上盘根错节的喇叭花儿的缠枝攀上他,笑得不无得意,“毕竟,我可跟别人不一样儿,谁像我似的这么尽心伺候你这么个瘫子,将来你做了国公爷,天下女人纵有千万唾手可得,哪及我这颗夜明珠?”

  宋知濯哑然荡出个笑来,一把将纤腰揽起,抱着她在堂中转了几个圈儿。

  一袭浅草裙摆飞扬,漾起满室春光,伴随着明珠阵阵软拳乱捶,裙摆又似风华敛收,她脚尖落地,手臂还挂在他肩上,惊魂未定之时,就听见他缓出锵毅的话,“不,夜明珠我尚且可得。明珠,你是我的水,纵然这世上有无穷无尽的美酒佳酿、琼浆玉液,可你才是我沙漠中的绿洲,只有你能烹我的茶、救我的命。”

  观明珠,刹那水如眼波横,山是眉峰聚1,世上星辰都落在她眼里,而她则落在他怀里。半身凄苦、半身萧索都于这茶香四溢、花褪残红的夜搭上这一叶孤舟,行往暗流汹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