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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宛若天堂(2 / 2)


开会时,我和表哥都看到了大姨夫站在黑五类的人群里,头上顶着高帽子腰弯得不能再弯了。大姨夫在整整两个小时的批斗会中,腰弯得最低,头深深地埋在裆里,一次也没有抬起过。也许他知道我和表哥都在看他,他怕我们俩难为情。

那次表哥一看见大姨夫也站在黑五类的人群里,先是脸红了,我的脸也红了。表哥一直低头不看任何人,表哥脸红过之后就是惨白。后来表哥哭了。

放学回到家里,表哥一句话不说,也不看大姨夫一眼。大姨夫似乎做错了什么事,也不敢看我和表哥一眼,只是闷着头吃饭。

一连几天,表哥一直不理大姨夫,这些大姨早就看出来了。一天在饭桌上,表哥又闷着头吃饭,大姨把碗重重一放,冲表哥骂:“你个小没良心的,还有脸皮子,他是你爹,养你这么大,你就知道有脸皮了?”大姨又瞅一眼大姨夫,又盯一眼表哥说:“你爹就是杀人犯,也是你爹。”说完,扬手打了表哥一记耳光;又说:“我让你记住,是你爹把你养大的。”

表哥那顿饭没吃完,就放下筷子哭了,大姨夫也没有吃好。那以后,表哥又和大姨夫说话了。

表姐去宣传队以前,大队书记吴广泰当然知道表姐是大姨夫的女儿。他让表姐去,有他的打算。吴广泰有一个缺心眼的儿子,已经30来岁了,天天拖着个鼻涕,在村里转来转去,冲过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嘿嘿傻笑。小的时候是这样,大一些时就每看到女人在他面前经过,他都要跑过去扒人家的裤子。时间长了,女人们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一样,远远地躲开了。三十大几的人了,没有人敢给他提亲。

书记吴广泰看上了我表姐,想到表姐的出身,攀上他吴广泰会心满意足。表姐在宣传队排练时,吴广泰就把我表姐叫去说了,表姐一口回绝。

吴广泰一气之下,便以我表姐出身不好,把表姐开除出了宣传队。

表姐的悲剧从这里便开始了。

大姨家的日子也从此蒙上了一层灰色,如花儿的表姐虽然活着,心已经死了。



我在大姨家为表姐不能演李铁梅而悲伤时,父亲、母亲和姐姐正在新疆一个叫石河子的农场里接受劳动改造。

父亲带着母亲和姐姐一来到农场,就被安排到一溜平房中间的小房子里。这个农场离石河子还有100多公里,四面是茫茫的戈壁滩,风沙在戈壁滩上奔跑呼号。

这个农场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什么人都有,有志愿军时做过战俘的,也有抗日时期做过汉奸的,还有贪污犯、腐化堕落分子。父亲、母亲和姐姐就住到了这里。

姐姐上学在离农场5里远的一个叫沙岗巴的地方。姐姐每天上学时,都要穿过5里路的戈壁滩,顶着风沙,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向学校,那一年姐姐上小学四年级。

姐姐上学的那所学校是当地一个石灰场办起的子弟小学,父亲这所劳改农场没有学校,劳改子女都到石灰场办的小学里念书。

劳改农场里没有院墙,绕着几溜平房周围是一圈铁丝网。铁丝网上到晚上时就通上电,有风沙吹过的时候,铁丝网有蓝色的电火花很美丽地闪动。铁丝网中间开了一个门,门口有一个铁皮做成的岗楼,里面有兵看守。

姐姐每天上学时,就从那个大铁门口出入。姐姐生得细皮嫩肉,每天她冒着风沙上学,迎着风沙走回来,没多长时间,姐姐的脸上和手上就裂开了许多小口子。母亲看到了,眼圈就红了,拉住姐姐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姐姐怕母亲难过就说:“没事,一点也不疼。”

母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治疗姐姐脸上和手上的伤口,母亲便从农场的小卖部里买回散装的雪花膏,一层层地涂在姐姐的脸上。劣质雪花膏涂在姐姐的脸上,姐姐就像化过装的演员,白着脸,走出有警卫把守的大门去上学。

那时晚上,父亲经常被召集到场部的会议室里开会。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姐姐。姐姐伏在饭桌上写作业,母亲坐在灯下望着窗外。戈壁滩上在没有风沙的夜晚很宁静,宁静得似乎这个世界死去了。月亮悬在头上,把惨白的月光很亮地洒在地上。母亲就坐在床上望那惨白的月光,思念远方的我。想着想着,母亲的泪就流下来了。姐姐写完作业时,父亲还没有回来,姐姐就看见了母亲的眼泪。姐姐很懂事地走过去,坐在母亲身旁。她也去望窗外,看见了窗外那惨白的月光,姐姐就知道母亲在想我了。

姐姐就冲母亲说:“妈,我给你唱支歌吧?”

母亲没说什么,仍望着窗外。

姐姐就唱了: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

姐姐童稚的歌声挤出小屋,在很白的月亮地里飘荡。母亲这时就擦干眼泪,深深地望着姐姐半晌说:“媛朝,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能照顾你小弟。”

姐姐“嗯”了一声,便不再唱了。她痴痴地望着天上。姐姐很小的时候就听妈妈讲过,地上的人都能在天上的星星里找到,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姐姐在找天上的星星,她在找属于我那一颗,最后她在遥远的天边终于找到了一颗。她后来固执地把那一颗当成了我。姐姐在以后的夜晚,便给我写信,告诉我她每天晚上都要望那颗星星,看见了星星就看见了我……我看着姐姐的信,我就哭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东北的天际里,我也找到了一颗星了。我也把那颗星星当成了姐姐,还有妈妈和爸爸,那三颗星离得很近,离我却很远。

姐姐上五年级的时候,农场里又新来了一户。那一户有一个小男孩,叫小龙,和我同岁,上二年级。小龙来后不长时间的一天早晨,小龙母亲拉着小龙出现在我家门前,对母亲说:“这是我儿子,他还小,想让你家媛朝带他去上学。”

这时姐姐走了过来,看到了比她低半个头的小龙,便伸出了手。母亲还没有说话,姐姐就拉着小龙走出了警卫站岗的大门。

从此姐姐上学时有了伴。有风沙吹起的时候,姐姐就牵着小龙的手。两人低着头,看着脚下光滑的卵石一步步向学校走去。放学时,两个人又一起走回来。每天上学时,姐姐吃完饭,背起书包就去喊小龙。

小龙是个大眼睛男孩,长得白白净净,腼腆得像个小姑娘。小龙刚来不久,脸上、手上也像姐姐刚来时那样,裂了一道道口子。姐姐知道那些口子很疼,便抚摸小龙的头,用舌头去舔小龙的脸。小龙疼得只吸气,泪就流下来了。姐姐舔到了眼泪,便不再舔了,拿出自己用的雪花膏往小龙脸上抹。

姐姐在上学的路上告诉小龙,自己也有一个像他这么大的弟弟,在很远很远的东北一个叫大兴安岭的地方。姐姐说话时,满脸都是柔情。

小龙也告诉姐姐,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叫上海的地方,他也有一个姐姐。他告诉姐姐,他很想远方的姐姐。姐姐这时眼圈就红了。姐姐半晌才说:“以后你就叫我姐。”

“你就叫我弟。”小龙说。

从此,在新疆那个叫石河子的地方,姐姐有了一个叫小龙的弟弟,姐姐有了一个小伙伴。

小龙还告诉姐姐,他外公在一个叫台湾的地方。他没见过外公,他们却因为外公来到了这里。小龙没事时,就对姐姐讲上海的事。上海有个城隍庙,那里可好玩了,有各种各样的小吃,他和小伙伴就在城隍庙里捉迷藏。累了,他们就用二分钱买一块糖吃。小龙说到这儿,就苦着脸对姐姐说:“姐,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吃到糖了。”

姐姐就说:“慢慢长吧,等长大了,我们就回家吃糖。”

小龙就点点头。

小龙从上海带来了一个花皮球,皮球上有红绿相间的彩条印在上面。放学回来时,小龙就和姐姐拍皮球玩。

小龙玩拍皮球时有一套儿歌,小龙边拍边说:

你拍一,我拍一,

长大我去开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

我的朋友千千万。

你拍三,我拍三,

当兵去打帝修反。

……

姐姐边拍边说:

亚非拉小朋友,

革命路上手拉手,

手拉手去看齐,

共产主义是友谊,

……

晚上,姐姐就带着小龙坐在窗外的沙地上,看着天边那颗遥远的星星说:“那是我的小弟弟。”

小龙也指着南方天际上一颗星星说:“那个是我姐姐。”

夜晚里,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就望着不同方向的两颗星星,思念远方的亲人。

那一天晚上,姐姐正和小龙在窗下拍那只花皮球。突然起风了,小皮球被一阵风刮得到处跑,姐姐和小龙一起去追那只小皮球,皮球蹦了蹦就没有了。小龙一边找一边哭着说:

“姐,皮球没有了,咱们拿什么玩呢?”

小龙刚说完这句话,一抬头,在月光下看到了小皮球已经被风刮到铁丝网外面去了。小龙叫了一声“姐,我看到了。”说完猛跑过去。姐姐一惊,她知道铁丝网上有电,电会打死人的,可是已经晚了。姐姐凄厉地喊了一声:“小龙——”一道耀眼的蓝光之后,小龙一头栽倒在铁丝网下。他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在那道蓝光中像一只小鸟一样被击落了。

警卫战士发现了情况,拉掉了电闸,可是已经晚了。小龙瘦小的身子焦煳地趴在那里。他的一只手还往前伸着,伸向小皮球方向……

小龙被埋在铁丝网外的一片沙丘中,姐姐每天上学都能看到小龙的坟头。小龙被埋掉那一天,姐姐去了,她把那只小皮球放在小龙伸出的那只手上,小龙拿不住,皮球滚到一边,小龙那只手固执地伸着。姐姐就哭了,她后来还是把小皮球塞到小龙衣服的口袋里。那一天,姐姐也没吃饭,她直看着小龙的坟头。

姐姐每次路过小龙的坟前时,心都像小皮球那样跳一跳,这时就想到了我。

晚上的时候,姐姐失去了小龙,就独自一个人坐在窗外的沙地上,看远方的星星。

“你拍一,我拍一,长大我去开飞机……”

小龙的声音又一次在姐姐的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