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2 / 2)
所有我们会互相感到焦躁不快,试图填补那个龃龉不合的部分,急切地交流话语。我觉得松田似乎比我更感性——而这也和松田的文本有出入。或许她连这里也撒了个小小的谎,又或许只是各自基于主观,导致有不同看法。
关于书名的话题,我们找到了些头绪以填补互相之间的龃龉。
我以《在麦田里守望》里的霍尔顿为标准,而松田则将《麦田捕手》里的霍尔顿视作标准。所以,我们只有在书名的翻译方面支持对方。
松田说:“霍尔顿正在从麦田坠下,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要活着、成长,就绝对避不开。而霍尔顿自己也充分意识到了这点。”
我点头赞同:“嗯,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接着,松田继续说道:“霍尔顿想成为麦田捕手这一点,一定是真的。我认为他对菲芘说的话不会掺假。但尽管这样,对于还没完全从麦田坠落到底的霍尔顿来说,他所寻求的其实会不会是将自己抓住的某人?”
所以松田主张,那篇小说的书名翻译成《在麦田里守望》并非是单纯的错译,而是更加触及作品本质的真挚翻译。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我们那分歧的本质。
“或许是这样,”我接过话头,“不过呢,塞林格并没有给那本小说这样命名啊。”
松田像是有些困惑,蹙起了眉,用她那圆圆的眼瞳注视着我。映照在那眼瞳里的我或许是有些急躁,可能也就那时候,我比松田还要急躁了。
毕竟,对我来说,《在麦田里守望》不是那种层面的书,不会只是坠落过程中的某个少年为寻求救赎而在夜间大街上徘徊的故事,应该是更为真挚的故事。
即使霍尔顿踏出了麦田,即使他坠入了他所说装模作样中,即使所有的大人、或是小孩子的未来、抑或是我们都这样,但,不论任何人将来哪天会生活在略脏的某个地方、不论我们是否是麦田捕手,也都该那么做,应该同样爱着霍尔顿所爱的事物。
我的霍尔顿不是想得到救赎,也不是想爬上去重新回到那片麦田。啊不对,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也不能否定,但最重要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而是即使霍尔顿察觉到自己的坠落,也应该选择去爱自己所爱的东西,凭这一点持续战斗,同时让这份决意得到巩固加强。
霍尔顿不仅仅是青春期的少年,而应该把所有的人都包括其中,而且一定是该把他们包括进去的。《在麦田里守望》不会只是为了激励青春期孩子们而写的故事,应该是传递给所有人的强烈信息。
如果忽视这一点,如果比霍尔顿更年长一些的我们仅把这当作感伤的故事来看待……
那小说不就很无力、而现实从头到脚都像是装模作样的了吗?
※
所以我才没能杀掉霍尔顿。
就算他背对我转过去,闭锁在昏暗的密室里……
不论我坠落到什么程度,即使身陷装模作样的泥沼……
即使我不是霍尔顿,即使我没有和霍尔顿成为友人的资格,唯有否定霍尔顿是我做不到的。
我相信,唯有这一点,是自己不可以做的。
3
可以的话,我想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些。
第二天,在甚是晴好的早晨,我开动了洗衣机,期间,吃了吐司、煎蛋以及生菜作早餐。煎蛋时加足了油,一直煎至边缘酥脆,生菜则是洗净后用厨房纸巾仔细擦干水分。我还往马克杯里倒了很多牛奶,一点点地慢慢喝掉了。
吃好后洗完餐盘、晾好衣服,我拿起手机。
单手打开笔记本,我将那一直整理到天亮的话语在头脑中反复回顾,但觉得所有的话语都不够中肯,结果还是合上了笔记本。
我往小泉的号码拨打电话。
她很快就接听了。
总觉得她简直就像英雄一样。我一呼救,她就会马上赶来。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道了声“早上好。”她以“早安”作回应。小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困,那声音让我像是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一般,也想打起哈欠来。
“会不会有点早?”我问。
“没事的,学长。恋人打来的电话,不管什么时候都不算太早的。”她回答。
真是非常好的一句话,待会儿就记下来。
“所以?是有什么事吧?”小泉说。
我开门见山:“是想着说出分手的话。”
小泉像是楞了一下,叹了声气。
“确实,这通电话有点太早了呢。”
“你好像不怎么吃惊的样子。”
“当你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总是会想会不会是要说那些了。知道我在按下接听键之前是有多么七上八下吗?”
我深吸了口气。
下定决心后,我告诉她:“让你配合我来回折腾,我觉得实在很抱歉。你特别美好,是我见过的人里最美好的女生了。”
小泉抢话:“如果不算上松田学姐,是吗?”
我不是说这个。
“客观来说,你一定比她更胜一筹。从我主观来看,是和她不相上下的。虽然说其实不应该把你们互相比较,不过,你们以各不一样的形式,同样都很美好。
“非常感谢。然后呢?”
“你是我的恋人这件事很值得我夸耀,是非常纯粹的幸福。不过,我看来还是不能沉浸在这里,应该在更加昏暗、阴郁的地方蜷缩着,这样的时间对我来说是有必要的。”
“为了什么?”
“为了给霍尔顿送行。”
“霍尔顿?”
“就是塞林格那本《在麦田里守望》里的主角。读过吗?”
“读过了的。在学长的推荐下读的。”
“我推荐过吗?”
“不过,确切来说,不是被推荐的,而是因为之前你在活动室有聊到这个话题。”
“读的哪个版本?”
“有挺多版本的吗?大概是最公认标准的那个吧,毕竟在校图书馆里就有。”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里,有野崎孝的译本、村上春树的译本以及英文平装本。这我和松田都确认过。
“怎么样?”
“挺有意思的。写得很特别,偶尔能让人嗤嗤笑起来。”
“那就好。还有什么吗?”
小泉稍微思考了一下。
“总觉得,有些迷幻。那本书是在说纽约的事情来着?大概由于文化和时代都不一样吧,看起来就像是非现实世界里发生的事情。”
我不由得笑了。
如果现实中大家都是装模作样的,那要说连这姑娘也装模作样吗?没这回事,这一定没有。
霍尔顿一定对我和松田都没多大兴趣吧,最多也仅会是给出“看到那些家伙时,只是没道理地感到悲伤啊”之类的感想。但如果换成看待小泉,应该会说出一些非常率直的好感吧。
“我必须和霍尔顿道别,而且想尽可能慎重些,不造成误解。为此,有必要把自己暂时关进昏暗些的地方。”
“暂时、是多久?”
“不清楚,也说不准。”
“虽说只是莫名觉得啊,”她听上去有些惴惴不安的样子,继续说:“感觉学长一走进那里,可能就不回来了。”
我什么也没能回答。确实,我倒也觉得和霍尔顿道别或许有必要花上相当长的时间。
“总之,当面说吧,我马上就来。”小泉说。
“别了。”
我最后附了句“谢谢”,之后就挂断了。